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摇头道:我没有怪你爹。
说到这里,草鞋少年停顿了一下,抬起手背抹了抹下巴,苦涩道:知道不应该怪别人,但其实心里很气,很生气你爹为什么不早点收下刘羡阳做徒弟,生气为什么刘羡阳出事情的时候,没有人阻拦,哪怕知道这不对,但我还是很生气。
阮秀点点头,这是人之常情。
陈平安不愿在这里多耗,问道:阮姑娘,找我有事吗?
阮秀小心翼翼问道:你现在不会是去找正阳山的人报仇吧?
陈平安不说话,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少女本来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干脆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你别这么鲁莽,正阳山本就是我们东宝瓶洲的名门大派,那头老猿的身份,其实与正阳山老祖无异了,哪怕老猿在此地无法使用术法神通,可要是对付你,很简单!再就是他重伤刘羡阳后,齐先生一定会惩罚他的,所以你最少不用担心这件事情,会被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陈平安打断少女的言语,说道:阮姑娘你所谓的惩罚,是说杀人凶手会被赶出小镇吗?
阮秀哑然。
陈平安笑了笑,反过来劝慰少女,眼神真诚,清澈得如同小溪流水,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当然不会傻乎乎冲上去,直接跟那种神仙拼命。
阮秀如释重负,习惯性拍了拍胸脯,兴许是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稚气,不够淑雅,不像是大家闺秀,马尾辫少女便笑得有些难为情。
陈平安也跟着笑起来,说道:上次只送给你三条鱼,是我太小气了。
阮秀有些赧颜,很快忧心问道:你的左手?
陈平安扬起包扎严实的左手,不打紧的,已经不碍事了。
阮秀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说道:陈平安,千万别冲动,如今学塾齐先生的处境比较困难,而且齐先生和我爹交接的时候,极有可能小镇会迎来翻天覆地的新局面,是好是坏,目前还不好说,所以易静不易动。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阮秀有些莫名的着急。
归根结底,在于她自己就很焦躁,按照她的性情,这会儿本该杀向那个正阳山老猿了,如今却要反过来苦口婆心劝说少年不要冒险,这是有违本心的。但问题在于,就像她自己所说,大势所趋,确实易静不易动,这也是她的直觉。
她阮秀莽莽撞撞去找人讨要说法,即便惹出捅破天的麻烦,她爹肯定不会不管,而且多半压得下来。
可是眼前这个陈平安,只能生死自负。
陈平安和阮秀道别离去,独自跑向廊桥。
才别少女,又见少女。
廊桥南端石阶上,坐着一位刀剑叠放的少女,面容肃穆。
她身穿墨绿色长袍,双眉狭长,紧抿起嘴唇,身边放着两只织造华美的金丝绣袋。
陈平安快步跑向廊桥,刚到台阶底下,少女宁姚就抛下那两袋子铜钱,淡然道:还你。
陈平安站在台阶下,双手接住两袋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宁姚板着脸说道:说好了要保证刘羡阳的安全,现在是我没有做到,是我宁姚对不起你陈平安和刘羡阳!
少女心知肚明,在这座小镇上,身躯体魄仍属普通的少年,被仙家人物一拳打烂胸膛,谁都救不了。再者,如果刘羡阳有救,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以陈平安的烂好人性格,恐怕就是待在铁匠铺那边会被人砍头,也绝对不会擅自离开半步。
陈平安走上台阶,蹲在她旁边不远处,把两袋子钱递还给少女,轻声说道:宁姑娘,钱,你留着好了,加上泥瓶巷我家藏的那袋,你全部拿去,我已经不需要了。以后希望可以的话,就帮忙花钱雇人人,照看我和刘羡阳两家的宅子。
少女没有接过钱袋,气极反笑,那要不要帮你每年春节贴春联和门神啊?
陈平安脸色认真道:如果可以的话,是最好。
少女差点气得七窍生烟,大骂道:小时候被牛尾巴打过脸,了不起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傻事?气死我了!总之这件事情,陈平安你别管,你以为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能对付一头正阳山的搬山猿?刘羡阳那破宅子,以后你自己管去,你家春联门神,也自己滚去买!我宁姚不伺候!
陈平安望着少女说道:宁姑娘,我虽然认识你没多久,但是我能够肯定一件事,如果你有信心帮刘羡阳报仇,你绝对不会把两袋子钱还给我,最少不是在这个时候。
陈平安把钱放在两人之间的台阶上,宁姑娘,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觉得我还有心情跟你说客气话吗?你跟我,还有刘羡阳,只是做一笔生意买卖,又不是诚心坑我们,只是遇上这样的天灾**,谁也想不到,哪有让你赔上性命的道理?相信我,不只是我陈平安不愿意看到这样,刘羡阳那个傻瓜也一样不愿意。他如果能说话,只会说爷们的事,娘们别管
少年突然咧了咧嘴,说道:我当然不敢这么跟宁姑娘说。
宁姚双手按在白鞘长剑之上,眯眼道:我之前话只说了一半,愧疚是一半,再就是自离家出走以来,我宁姚行走天下,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坎就绕过去的时候!
少女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心口,这里也是!
陈平安想了想,宁姑娘,你做事之前,能不能先让我找三个人?之后我们各做各的!
宁姚问道:需要多久?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最多半天!
宁姚又问道:除了齐静春,还有两个是谁?
陈平安摇头道:宁姑娘你就别问了。
宁姚皱眉道:窑务监造衙署,可管不了这个,你真以为是偷鸡摸狗街头斗殴的小事?
陈平安刚要站起身,宁姚沉声道:钱拿走!
陈平安只得自己先收起来。
陈平安!你等下,先转过身去。
在让陈平安转身后,宁姚突然弯下腰,掀起袍子,取下一把绑缚在小腿上的古朴短刀,站起身递给少年,语气无比郑重其事道:这是我们家乡那边独有的压裙刀,每个女子都会有。事急从权,便宜行事,我就不讲究什么乡俗了。但是你别忘了,这刀是借给你,不是送给你的!
陈平安有些茫然,但是伸出一只手去接短刀。
少女怒道:用双手!懂点礼数好不好?!
少年赶紧抬起另外一只手,不过仍是疑惑不解。
宁姚没好气道: 你以为只凭几片碎瓷,就能杀那头搬山猿?蔡金简只不过是修行路上,没走多远的角色,更何况正阳山那头老畜生天生异象,最是皮糙肉厚,别说瓷片,就是寻常的仙家兵器,一样伤不到老畜生分毫,撑死了弄出一两条伤痕,有何意义?屁事不顶用!
双手接刀又不知如何安置它的少年,此刻脸色有些古怪。
宁姚瞪眼道:都要拿刀砍人了,还不许爆几句粗口?!
陈平安无言以对,不知为何,少年坐回位置,坐在台阶上,抬头望着南方的天空。
少女站在少年身边。
陈平安最后一次劝说道:真的会死人的。
少女双手环胸,一侧佩剑,一侧悬刀,脸色漠然,我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
然后她故意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那把压裙刀,回头你可以绑在手臂上,藏于袖中。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使劲拍了一下膝盖,站起身,突然说道:认识你们,我很高下。
少女猛然转身,率先行走于廊桥中。
英气动人的少女,雪白剑鞘的长剑,淡绿刀鞘的狭刀。
她此时的身影。
是少年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画面,没有之一。
这一刻,少年觉得自己哪怕能够走出小镇,也不会见到比这更让人心动的场景。
这辈子不亏。
所以原本因为陆道长一席话,变得有些惜命怕死的少年,又像以往那样,一点也不怕死了。
死就死。
第四十七章 独行
陈平安和宁姚在十二脚牌坊楼那边分道扬镳,陈平安去了泥瓶巷,敲门喊道:宋集薪,在家吗?
正在灶房用葫芦瓢勺起一瓢水的少女,接连打嗝,喝下水后,顿时神清气爽了许多,她放下勺子,从灶房姗姗走出,跑去打开院门,感到有些奇怪,仍是一板一眼回复道:我家公子不在。陈平安,你怎么敲门了,以前你不都是站在你家院子,跟咱们聊天吗?
陈平安隔着一堵院门,说道:有点事情。
稚圭开门后,打趣道:稀客稀客。
她看了眼陈平安的脸色,问道:找我家公子做啥?如果不着急的话,回头我可以帮忙捎句话。着急的话,估计你就得去监造衙署找人了,之前你也亲眼瞧见了,我家公子跟新任督造官宋大人关系不错。
她发现陈平安两脚生根似的一动不动,白眼道:倒是进来啊,愣在那边做什么?!我家是龙潭虎穴啊,还是进来喝口水要收你一两银子?
说到这里,少女自顾自掩嘴娇笑起来,对你来说,肯定是后者更可怕。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笑容牵强,轻声道:其实我是来找你的,之前那么喊,是怕宋集薪误会。
稚圭会心一笑,问道:那就说吧,什么事情?丑话说在前头,邻居归邻居,交情归交情,可我到底只是一个泥瓶巷寄人篱下的小丫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帮不了大忙。不过你陈平安要是借钱的话,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算你运气好,我倒是有一点点小法子。
陈平安苦笑道:还不真是钱的事情,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刘羡阳给人在廊桥那边打成重伤了,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去看了,也没辙。
稚圭一脸茫然,我怎么没听说这事儿,刘羡阳惹上谁了?
陈平安无奈道:是个外地人,来自一个叫正阳山的地方。
稚圭试探性问道:那你是想托关系走门路,好给刘羡阳找块风水宝地下葬?这倒是不难,我可以让我家公子在督造官那边说一嘴,再由衙署管事门房之类的出面,去桃叶巷请那个魏老头找地方,只要不是要在朝廷封禁的地方占个山头,想来不难。
陈平安本就黝黑的那张脸庞,愈发黑了。
约莫稚圭也察觉到自己想岔了,习惯性一龇牙,露出雪亮的整齐牙齿,她背靠墙壁上的春联,歪着脑袋,笑容玩味,问道:陈平安,你是想要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可是我就是个丫鬟呀,杨家铺子老掌柜都没办法,我能如何?
陈平安一番天人交战之后,缓缓说道:王朱,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那年大雪天,我在家门口看到你,就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后来你也是第一个看出蛇胆石不寻常的人,现在回想起来,你当年看待我们这些街坊邻居的眼神,跟当下那些外乡人看我们,本质上没有区别。
少女咧嘴一笑,其实是有的。
我不光光是看待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是看待那些仙家修士,也一样看不起。
只不过这句话,稚圭没有说出口。
有些道理,在她这边,本就是天经地义,可在别人那边,就成了目中无人,桀骜难驯。
陈平安问道:我找你,是想问问你,到底有没有可能救回刘羡阳。我用掉一张槐叶,当时只能勉强吊住刘羡阳最后一口气,虽然用处不大,但最少是有用处的,所以我想问,你这边有没有槐叶,尤其是多余的槐叶?
少女指了指自己鼻子,问道:你是问我家公子宋集薪有没有槐叶,还是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婢女?
陈平安死死盯住少女,直截了当道:宋集薪就算有,他也不会给我。我是在问你,王朱。如果有,你愿不愿意借给我,如果没有,你知不知道其它法子来救刘羡阳?
始终被称呼为王朱的少女,一只手揉着下巴,一只手轻轻拍打腹部,摇头道:没啦,真没啦,不骗你,你要是早些来,说不定还剩下几张槐叶。至于其它法子,当然没有,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晓得让人起死回生白骨生肉的手段,对吧?陈平安,你可不能强人所难,唉,我真是看错你了,以为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家伙呢。
陈平安犹不死心,真没有?不管我做不做得到,你可以说说看。
稚圭摇头,斩钉截铁道:反正我没有!
陈平安笑了笑,我知道了。
少年转身就走,消瘦身影很快消失在泥瓶巷。
少女站在家门口的巷子里,望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神色复杂,有一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愤愤道:好不容易到手的槐叶,就这么被你挥霍掉了?那你可以跟着刘羡阳一起去死了,反正早死早超生,运气好的话,下辈子继续做难兄难弟吧。总好过那些连来生也没有的可怜虫。
少女走回院子,跨过门槛的时候,不小心又打了个饱嗝,讥笑道:有点撑。
她冷不丁加快步子冲向前,一脚重重踩踏下去,然后缓缓蹲下身,盯着那只头顶生角的土黄色四脚蛇,训斥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们这五头小畜生,以后若是胆敢赊账赖账,看我不把你们扒皮抽筋一锅炖!
婢女脚底板下的四脚蛇竭力挣扎,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嘶鸣,似乎在苦苦哀求讨饶。
陈平安离开泥瓶巷后,一路跑到学塾,结果被一位负责清扫学塾的老人告知,齐先生昨天便与三位外乡客人一起去小镇外的深山了,说是要探幽寻奇,一趟来回最少要三天。陈平安满怀失落,转身离去的时候,拎着扫帚的老人猛然记起一事,喊住少年,说道:对了,齐先生去之前,交代过我,如果泥瓶巷有人找他,就告诉那个少年,道理他早就说过了,不管他今日在与不在学塾,都不会改变结局。
少年好像早就知道是这么一个结果,眼神黯淡无光。
死水微澜,了无生气。
但是少年仍然弯腰致谢,道:谢谢老先生。
老人连忙挪开几步,站到一旁,摆手笑道:可担待不起‘先生’二字。
老人看到少年缓缓离去,走了一段路程后,好像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
老人轻轻摇头,想起同样是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另外两位读书种子,宋集薪和赵繇,再看看这位,人生际遇,天壤之别。
真是有人春风得意,有人多事之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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