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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小孩子死死攥紧那只干瘪钱袋子,想哭却始终坚持不哭出声,仍是那套翻来覆去无数遍的说辞:我娘亲还在等我熬药,已经很久了,我家真的没有钱了,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厉害

    年轻伙计随手抄起一把扫帚,作势打人。

    站在门槛外的小孩子吓得蹲下身,双手抱住头,那只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钱袋。

    许久之后,孩子抬起头,发现一个板着脸的老爷爷站在那里,与他对视。

    年轻店伙计已经悻悻然放下扫帚,忙活自己手头的事情去。

    老人伸出一只手,买东西给钱,生意人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赚多赚少,得看良心,但万万没有亏钱的道理。所以你把钱袋子给我,那几粒银子我收下,今天你娘亲治病需要的药材,我先赊账给你,但是你以后得还钱,一分一毫也不许欠铺子,小家伙,听不听得懂?

    小孩子眨眨眼,懵懵懂懂,但仍然把钱袋子递出去。

    最后,老人有些费劲地趴在柜台上,才能看着那个几乎瞧不见脑袋的小孩子,问道:知道怎么熬药吗?

    小孩子小鸡啄米,知道!

    老人皱眉:真知道?

    孩子这次只敢轻轻点点头。

    那年轻伙计在远处笑道:咱们刘师傅当时去过一趟泥瓶巷,给他娘看病后,教过孩子一回,后来不放心,又亲自看着这孩子煎熬,奇了怪了,屁大孩子,竟然还真没啥差错。是刘师傅亲口说的,应该没错。

    老人对孩子挥挥手,去吧。

    孩子欢天喜地提着一大兜黄油纸包起来的药材,飞快跑回泥瓶巷。

    他娘亲躺在木板床上,在孩子蹑手蹑脚进入屋子后,发现他娘还在睡觉,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不烫,松了口气,孩子然后悄悄把娘亲的一只手挪回被褥。

    孩子来到屋外那座灶房,开始用陶罐熬药,趁着空隙开始烧菜做饭。

    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行。

    孩子使劲翻动锅铲,被热腾腾的水气呛得厉害,还不忘碎碎念道:一定要烧得好吃,一定要!要不然娘亲又要没胃口了

    ————

    一个才五虚岁的孩子,背着一个几乎比他人还大的箩筐,往小镇外的山上走去。

    这是孩子第二次入山,第一次杨家铺子的老杨头带着,照顾到孩子的孱弱脚力,于是走得很慢,加上老人只是教了孩子需要采摘那几种草药,而且箩筐也是老人背着的,所以那一趟进山出山,其实还算轻松。今天就不一样了,孩子顶着烈日,背着箩筐,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刺痛。

    孩子一边哭一边走,咬着牙向前走。

    那一趟,孩子是到了天黑才回到杨家铺子,箩筐里只有一层薄薄的药材。

    杨老头勃然大怒。

    孩子带着哭腔说,他家里只有娘亲一个人,怕他娘亲饿了,要不然不会只有这么点药材的,他可以明天早起进山。

    老人默不作声,转身就走,只说再给他一次机会。

    之后不到两个月,孩子的手脚就都是老茧了。

    ————

    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使得上山采药忘了时间的孩子,被隔在溪水那边。

    看着汹涌的洪水,孩子在大雨中嚎啕大哭。

    最后当孩子实在忍不住,打算往溪水里跳的时候。

    那个时候,杨老头突然出现在对岸,一步跨过小溪,又一步拎着孩子返回。

    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孩子在下山路上,却一直笑得很开心。

    出了山之后,老人说道:小平安,你帮我做一根烟杆,我教你一门怎么才能够爬山不累的小法子。

    孩子伸手胡乱抹着雨水,咧嘴笑道:好嘞!

    ————

    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今天他采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贵草药,所以杨家铺子多给了一些娘亲需要的药材。

    一天没吃饭的孩子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绞痛。

    那一刻,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错东西了。

    疼痛从肚子开始,到手脚,最后到脑袋。

    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摘下箩筐,然后深深呼吸,试图压抑下那股疼痛。

    但是一阵火烧滚烫,一阵冰冷打摆子。孩子最后只能疼得在小巷子里打滚。

    孩子从头到尾,不敢喊出声。

    不管脑袋怎么胡乱撞到小巷墙壁上,孩子最后也没有喊出声。

    离家太近了。

    孩子怕躺在床上的娘亲担心。

    那个过程里,意识模糊的孩子,只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就像近在耳边的擂鼓声,轰隆隆作响。

    ————

    杏花巷,一个孩子又蹲在糖葫芦摊子不远处,每次都蹲一会儿,时间不久,但让摊子主人记得了那张黝黑小脸庞。

    终于有一次,卖糖葫芦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芦,笑道:给你,不收钱。

    孩子赶紧起身,摇摇头,腼腆一笑,撒腿跑了。

    那之后,再也没有看到孩子的身影。

    ————

    那个冬天。

    病榻上的女子已经骨瘦如柴,自然面目干枯丑陋。

    刚刚从破败神像那边祈求归来的孩子,去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挑回水,来到床边,坐在小板凳上,发现他娘亲醒了,便柔声问道:娘,好些没?

    女子艰难笑道:好多了。一点也不疼了。

    孩子欢天喜地,娘亲,求菩萨们是有用的!

    女子点点头,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孩子赶紧握住他娘亲的手。

    女子极其艰辛痛苦地侧过身,凝视着自己孩子的脸庞,受尽病痛折磨的女子,突然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呢喃道: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好的孩子呢,又怎么刚好是我的儿子呢?

    ————

    那年冬天,女子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年关,没能等到儿子贴上春联和门神,死了。

    她闭眼之前,小镇刚好下起了雪,她让儿子出去看雪。

    女子听着儿子跑出屋子的脚步,闭上眼睛,虔诚默念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我家小平安,岁岁平安,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从那一天起,陈平安就成了孤儿。

    只不过是从孩子变成了少年。




第五十一章 对峙
    返回福禄镇后,跟大骊藩王宋长镜进行了一场蜻蜓点水的切磋,正阳山老猿并未在李宅待太久,飞奔出镇,在草鞋少年入山的地方,稍作停留后,老人仍是退回自己先前出拳之处,仔细观察少年在泥地上的脚印深浅。

    除此之外,老猿视野当中,还有一连串成人的浅淡脚印,老猿猜测多半是风雷园那个年轻剑修留下,自己对泥瓶巷少年出拳之时,那人分明是想趁火打劫,出现过一刹那的剑气外溢,虽然稍纵即逝,隐藏颇深,但老猿本就身经百战,又在剑气纵横破宝瓶的正阳山,足足修行了千年岁月,对于剑气剑意,实在太过熟悉。

    这头正阳山护山猿活得太久,所以太过见多识广,见识过擅长养育上乘飞剑的剑仙,其中拥有数十把玲珑袖珍的飞剑,皆微小如细发牛毛。也见识过大如山峰的本命飞剑,一剑劈下,江河断绝。

    老猿凝神思量之后,这才继续前行,入山后先是杂草丛生,然后是一片竹林,地上多是去年秋冬积攒下来的枯叶,只不过由于最为靠近小镇,竹林并不显得荒芜杂乱。一路循着不易察觉的脚印,老猿发现自己即将走出竹林。

    老猿并未直接走出竹林,而是环视四周,并未看到地上有少年的脚印,视线上移,四周青竹也无明显印痕,但是老猿依旧没有径直往山上追赶,而是拔地而起,一脚踩在一杆粗壮青竹的上端,微微加重力道,身体向山上那边倾斜,竹子随之弯曲,在即将崩断之际,老人骤然散气,魁梧身躯如同轻飘飘的羽毛,没了重压负担的青竹顿时反弹,恢复笔直,老人如仙人御风站在修修青竹之巅,身形跟随竹子微微摇曳,环顾四方之后,低头俯瞰四周,终于被老猿发现蛛丝马迹,扯了扯嘴角,往左手边一路远眺,仔细竖耳凝听后,依稀听到了溪涧流水的声响。

    老猿冷笑道:果然一如既往的狡猾。

    老猿踩踏着一棵棵青竹,往左手边的小溪奔去,一路上不知踩断了多少棵竹子,来到溪畔后,对于草鞋少年是沿着溪水往深山老林去,还是往下游逃窜,老猿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准。老猿蹲在溪畔,眉头紧皱,有些愤懑,若是在外边天地,只要是稍稍有点灵气的山岳,老猿只要随手一抓,就能将那失了靠山的土地神强行敕令而出,一问便知少年的去向了。

    这也算是搬山猿的本命神通之一,否则其他修士,任你术法通天,威名赫赫,也绝对无法轻易对一方水土的神祗指手画脚,大道殊途,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场衙门,兵部尚书也很难对一个小小户部员外郎呼来喝去,要员外郎做这做那,最重要的是这位兵部尚书和员外郎,还不在一国庙堂之上。

    老猿听着水流声,陷入沉思。

    按照常理而言,那少年八成是从小上山入水磨砺出来的身手和体力,说不定还研习过粗浅的呼吸吐纳之术,这才有了异于常人的体魄,身轻骨硬,气血强壮,以至于能够跟老猿在巷弄屋顶玩猫抓耗子的游戏,这样的话,去熟稔道路的密林深处躲藏,合情合理,若是纯粹的少年心性,先前不过是凭借一腔热血想要报仇,尝到过轻重厉害之后,逐渐冷却,自然而然开始后怕,便跑去南边的铁匠铺子,寻求阮师的庇护,也情理之中。

    前者不过是耗时,后者耗力耗神不说,甚至还会消耗正阳山的香火情。

    老猿顺乎本心,脱口而出道:这少年必须死。

    说完这句话后,老猿再无半点疑虑,选择往溪水下游追踪而去。

    ————

    小镇南边,有一条黄泥小路,蜿蜒曲折,两边都是小镇百姓的稻田庄稼地,小路半道,有座破败白墙黑瓦的小庙,说是庙,其实就是一个供百姓歇脚休息的地儿,尤其是农忙时节酷暑时分或是暴雨天气,有没有遮阴挡雨的地方,是天壤之别。

    此时陈平安和宁姚就在此商议休息,

    宁姚天生剑心通明,夜间视物,轻而易举,便发现破败墙壁上满是稚童的炭笔涂鸦,大多是人名,低处多半已经斑驳不清,或是被人涂抹篡改,或是重重叠叠,只是高一些的地方,还有一些清晰可见的名字,宋集薪,稚圭,赵繇,谢实,曹曦很长一大串,估计是当年骑在脖子上,甚至是站在小伙伴的肩膀上写的,宁姚甚至看到了刘羡阳和陈平安顾粲三人的名字,聚在左上角最高的地方,显得不太合群。

    宁姚收回视线,问道:不管怎么说,第一步是做到了,已经迫使老猿第一次换气。接下来你真要去小镇取回木弓?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老猿很谨慎,没有上山找你的麻烦,你岂不是羊入虎口?

    草鞋少年一直在默默呼气吐气,呼吸轻重长短并无定数,一切只看感觉,追求最舒服的状态,闻声后眼神坚毅道:没办法,木弓必须要拿回来,要不然我们之前就白费功夫了!而且我在泥瓶巷那边,对老猿射出过当头一箭,确实像宁姑娘你所说,哪怕是那么近的距离,但只要没有射中老猿眼珠,造成的伤害,都可以忽略不计。

    宁姚有些恼火,早说了,你那些雕虫小技不管用!先前你不信,又不听劝,行,我便由着你,但是现在你既然信了,总该按照我的法子来了吧?

    其实对于怎么对付正阳山老猿,当时在廊桥商议此事的少年少女,最早是决定各做各的,陈平安只是让少女等他回小镇找完三个人,但是后边少年突然改变主意,在宁姚走到廊桥北端下台阶之前,赶上宁姚。

    之后两人出现过巨大分歧,佩刀又佩剑的少女,一开始很坚定,你陈平安并非修行中人,甚至连拳把式也不会,就在一边看戏好了,最多帮忙摇旗呐喊,让她来宰掉老猿,为刘羡阳报仇,一泄心头之恨。但是当陈平安问她如何斩杀老猿,宁姚死活不愿意说,只说她有那压箱底的本事,行走天下,上山下山,大道独行,没点家传的杀手锏怎么行。

    陈平安没有答应。

    这才有了之后陈平安的三次找人。

    陈平安站起身,扭了扭腰,几乎没有妨碍凝滞了,起身道:我休息得差不多了。

    宁姚惊讶道:杨家铺子的东西这么有用?

    陈平安出现片刻的眼神黯然,只是很快点头笑道:很有用的。

    宁姚问道:老猿会不会直接看穿你的逃跑路线?

    陈平安想了想,谨慎回答道:说不定可以。

    宁姚用刀鞘在地上划出两个圈和一条直线,问道:这是小庙和福禄街李宅之间的路线,你的木弓藏在哪边?

    陈平安蹲下身,画了一圈,靠近东边,差不多是这里,距离泥瓶巷不算太远。

    宁姚点头道:好,哪怕老猿直接赶来小庙这边,我也会拖延住他的脚步,给你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陈平安又在那条线中间地段,用手指画出一个小圈,如果真是这种最糟糕的情况,宁姑娘,你能不能把他勾引到这里?就是我当初入山的地方,这样我拿到了木弓赶过去,不需要多久。

    一袭墨绿长袍的少女以刀拄地,傲然道:说不定到时候我就提着老猿的头颅,去你那边。

    陈平安摇头道:别逞强,要小心!

    宁姚恨不得拿刀鞘使劲敲打那颗脑袋,到底是谁逞强?

    她瞪眼道:喂!站在你跟前的人,是我宁姚,未来的全天下第一剑仙,好不好?!

    少年站起身,低头查看了一下腰间两只布袋子,以防万一再次系紧后,抬头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所以啊,那就怎么都别死在这种小地方,要不然多亏啊。以后等你做成了那么大的大人物,作为朋友,我也好沾沾光。

    宁姚感慨道:陈平安,你这么婆婆妈妈优柔寡断,劝你以后还是别娶媳妇了,随便找个女子嫁了算数。

    少年嘿了一声,也不反驳,刚要出庙,宁姚说道:我先把你送到小溪那边,我之后往西北方向走一段路程,防止老猿担心那小女孩的安危,出了竹林没多久,结果因为没有发现你的踪迹,就果断放弃追捕,掉头返回小镇。

    陈平安想了想,没有拒绝。

    少年少女一起奔向小溪,少女无形中吐纳如大江大河,水深无语,暗流涌动。少年呼吸则如溪涧流水,细水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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