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这位汉子突然发现陈平安和朱河脸色古怪,他有些疑惑,可又不好失了高手风范,只好喝了口酒,掩饰自己的茫然。
陈平安轻轻咳嗽一声,汉子问道:何事?
陈平安伸出手指,指了指这棵歪脖子老柳树最外边的地方。
汉子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两条腿挡住了视线,汉子瞬间脸色僵硬,猛然抬头,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最少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家伙,竟然就轻飘飘站在粗细不过的柳树梢头上,此人的神出鬼没,吓得斗笠汉子一个坐不稳,摔入溪水,狼狈至极。
来者正是兵家圣人阮邛,如杨老头所说,他对千里山河之内的动静,并无兴趣,除非是崔瀺这种坏了规矩的挑衅,一心铸剑的阮邛才会出手。阮邛并不觉得有人胆敢在方圆百里之内,就对陈平安出手,那简直就是在打他阮邛的脸,但是一位兵家剑修十一楼的脸面,比起一座王朝的脸面,只重不轻。所以阮邛根本就懒得留神这边的光景,一个草鞋少年和一个天真烂漫小姑娘的结伴远行而已,怎么可能值得他亲自盯着?
但是阮邛被一件东西牵扯到了心神。
有人一晃那物件,阮邛立即就感受到了物件之内,蕴藏着的磅礴剑气,精纯且浩瀚,尤其是感觉极其熟悉,透着一股亲昵和哀伤,关于此事,阮邛在宗门内修行多年,虽然从未亲眼看到,但早有耳闻,所以立即从铁匠铺子赶来。
此时看到那人比凡俗夫子还不如的作态,阮邛对此非但没有讥讽之意,反而多出一丝凝重,问道:可是神仙台魏晋?
跌落小溪的汉子一阵扑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体,从溪水里捡起那只酒壶后,摘下头顶斗笠甩了甩,抬头看着那个罪魁祸首,没好气道:我叫阿良。
阮邛居高临下盯着他,充满审视意味,问道:能不能借我喝两口酒?
汉子一把丢出酒葫芦,高高抛向阮邛,有何不可?不过记得还我。
阮邛接过酒壶,喝了口酒,笑问道:竟然不是五黄酒?
汉子一听到这个就火大,白眼道:涨价了。
阮邛哈哈大笑,丢回酒葫芦,问道: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我还以为最快也得一旬左右。
自称阿良的汉子湿漉漉走上岸,一边骂骂咧咧道:你管得着?圣人了不起啊。
阮邛问道:要不要去我铺子坐坐?我女儿对你仰慕得很。
阿良指了指自己,笑呵呵道:对我?那你女儿眼光真好。
阮邛似乎早就晓得此人的荒诞不经,问道:莫非这次是你负责龙脊山一事?
阿良摆摆手,不是我,另外有人。
阮邛看着兴致不高的斗笠汉子,突然笑了起来,难不成北上途中,你遇上了那位小道姑?
阿良脸色如常,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阮邛心中叹息,不再试探,也不再多说。
阮邛出身的风雪庙,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剑修,年轻且天才,极少待在宗门,哪怕是风雪庙内,也有人不知道此人姓名。他年少时被一位下山游历的风雪庙老祖相中,收为闭关弟子,所以辈分极高,使得他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不过及冠之龄,好些百岁高龄的修士都得乖乖喊他一声师祖,后来那位风雪庙的中兴老祖,破关失败,加上这一脉人才凋零,年轻剑修就与风雪庙关系更加疏远了。
此人动辄行走江湖七八年,除了师父忌日的时候才会偶尔出现在宗门,仍是独来独往,哪怕回到风雪庙,也从不与人打招呼。听说他很早就得到一只价值连城的养剑葫,可他竟然不用来温养飞剑,反而暴殄天物,用来装醇酒千百斤,一年最少有半年喝得大醉酩酊,因此被誉为醉酒剑仙人,一喝醉就由着一头雪白毛驴驮着,毛驴走哪里是哪里。
阮邛在脱离风雪庙之前,听说此人不知为何,对一位被誉为福缘冠绝一洲的年轻道姑,一见钟情,从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没奈何郎有情妾无意,貌美道姑根本无心寻找道侣,此事就成了一桩轰动宝瓶洲的山上趣闻。
阮邛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你送他们去大骊野夫关了。
那汉子点了点头。
阮邛抱拳告辞,身形一闪而逝。
唯有柳树枝头轻轻摇晃。
朱河小心翼翼问道:阿良前辈是风雪庙的仙人?
汉子牵着毛驴,懒洋洋道:我跟风雪庙不熟。
朱河笑着,一点也不尴尬。
世间武人,对于练气士可能观感都不好,但是对于风雪庙和真武山的修士,那还是要伸一下大拇指的。
之前朱河可能会觉得此人口气比天大,姿态矫揉做作,可在圣人阮邛这趟来去之后,朱河现在回头再看,眼前这位相貌平平的斗笠汉子,就真是真人不露相,神仙大隐隐于市。估摸着那柄绿色竹鞘长刀,肯定是一把只要拔刀出鞘,就会是惊世骇俗的神兵利器。
阿良喝了一大口酒暖身,对陈平安说道:那个小姑娘回来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不但李宝瓶和朱鹿原路返回,还有两张熟悉面孔,和一头两侧悬挂沉重行囊的骡子。
李槐和林守一。
陈平安小跑过去,李宝瓶一脸闷闷不乐,朱鹿嗓音清脆开口道:这两个孩子是我们半路遇上的,说是要跟小姐一起去山崖书院求学。咱们老祖宗刚才现身打过招呼了,让我回头找你们。
陈平安不去问朱鹿所谓的老祖宗是谁,望向鬼头鬼脑的李槐和落魄贵公子似的林守一。
李槐硬着脖子,理直气壮道:我不跟着你们混饭吃,难道在小镇当乞丐要饭啊。
林守一依旧是冷冷的样子,道:富贵险中求。
李宝瓶冷哼道:你们可以从东门出发,自己去书院啊。凭什么小师叔和我要带上你们两个拖油瓶?
李槐怒道:李宝瓶!我们好歹是同生共死过的患难之交!
林守一没有李槐这么无赖,坦诚道:我和李槐别说山崖书院,就是大骊边境都走不到。
陈平安点了点头,用手轻轻按在李宝瓶头上,阻止她说话,然后问道:那石春嘉和董水井两个,是不是确定不来了?
林守一解释道:压岁铺子那边,有人会带石春嘉去京城,董水井听说以后小镇乡塾会再开起来,就在铁匠铺子顶替你的短工。
陈平安看着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三个学塾蒙童,笑道:那就一起动身赶路。
阿良把那头白色毛驴从溪畔牵回来,看到李槐林守一后,一脸不情愿道:多带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就算了,可是你们两个兔崽子算怎么回事?
李槐破口大骂道:你哪根葱?!
阿良面不改色回答道: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爹,亲爹。
李槐如遭雷击,死死盯住这个陌生男人。
那汉子反而被瞧得心里发毛,难道这小王八蛋他爹娘真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李槐迅速改变原先的呆滞神色,扯了扯嘴角,斜眼看那斗笠汉子,一脸嫌弃,嘀咕道:跟我斗?
汉子吃瘪,啧啧道:呦呵,水浅小王八多啊。
李槐双手抱住后脑勺,念叨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陈平安没来由问了一句,阿良,你为什么会说我们的小镇方言?
汉子笑眯眯道:你去问阮邛。
陈平安看着他,突然笑了,算了。
汉子伸手指了指陈平安,教训道: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可不好。
自称剑客却佩刀的阿良,和他的那头白色毛驴。
各自背着背篓的陈平安和李宝瓶,两手空空的李槐和林守一,还有走在最后面的朱河朱鹿父女。
身份悬殊的七个人,共同南下。
因为这个跟阮师傅来自同一个地方的阿良,说来时的路走得并不难,而且顺着铁符河一直往南,很快就可以看到正在日夜建造的大骊驿路。
不过接下来的停停歇歇,阿良仍然愿意听从陈平安的意见。
李槐在休息间隙,跑到问那斗笠汉子,一点也不怕生,叉腰问道:喂!阿良,你这毛驴是公的母的?
汉子倒是不讨厌这个孩子,就是有点烦,关你屁事。
给我骑骑呗?
我自己都不舍得骑,你凭什么?真当自己是我亲儿子啊。
你要是把驴子送我,我回头让我娘改嫁,咋样?当然,要是我娘不答应的话,可怪不得我,这驴子还是得归我。
滚你和你娘的!
阿良啊,不是我说你,今后你这脾气得改改。
李槐双手负后,摇头晃脑地叹息离去。
留下一个大开眼界的斗笠汉子。
————
溪畔,两人走向铁匠铺子,一位是阮邛,一位是白发苍苍却满脸红光的老人,后者便是婢女朱鹿嘴里的老祖宗,小镇四大姓之一李氏的真正主心骨。
李宝瓶这么个心肝宝贝,对其寄予厚望的李氏家族,当然不会只让那对父女贴身扈从,如果不是阮师今天露面,练气有成的李家老祖会一路护送到那座野夫关。
老人苦笑道:阮师,此人便是你从风雪庙请来的帮手?看着实在是
阮邛直截了当道:根本不像是高手,反倒像是个市井混子,对吧?
阮邛缓缓道:我接过酒葫芦喝酒的时候,仔细查探过,那只养剑葫内的本命剑气,生机犹在,确是风雪庙真传无疑,而且风雪庙神仙台这一脉,本就人少,魏晋更是不喜与人结交的冷淡性子,反而喜欢浪荡江湖,性子奇怪一些,很好解释。虽然世间也有杀人之后,成功夺取本命物的阴毒手段,可是魏晋修为绝对不低,想要在他身上顺利夺走养剑葫和那缕剑气
阮邛笑了起来,那么今天就算我阮邛出手,也拦不住那人想要做的事情了。
老人叹了口气,话不能这么说,如果三教一家没有取走压胜之物,阵法还在,许多事情阮师就不用如此束手束脚了。
阮邛想了想,稍后我还是要去跟风雪庙大鲵沟一脉的人,碰个头,了解一下情况,他们距离这里也不远了。刚好关于龙脊山瓜分斩龙台一事,当着真武山的人,不好直说。在此期间,如果小镇有任何意外,麻烦李老找到秀秀,让她飞剑传书便是。
风雪庙,真武山,是东宝瓶洲两大兵家祖庭,一南一北,双方关系一直不好不坏,大体上属于井水不犯河水,当然在涉及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肯定会放弃门户之见,选择联手对敌。
其中真武山更注重山下世俗王朝的发展,大骊王朝就有许多真武山的修士,已经覆灭的卢氏王朝,大隋高氏麾下,都有真武山修士的影子,多是沙场大将的贴身扈从,或是掌握实权的中层武将。
风雪庙则倾向于独善其身,来往于各大古战场遗址,有点类似江湖上的游侠,身负绝顶武艺,万事由心,高兴了,就斩妖除魔行侠仗义,不高兴了,就寻人切磋道法剑术,多是硬闯山门不请自去,主人答应不答应,都得陪着他们打过一架再说其他。不过风雪庙这些脾气古怪的家伙,打架不为扬名,更不会杀人,所以哪怕被风雪庙的修士揍得灰头土脸,但不用担心家丑外扬。
关于飞剑一事,老人疑惑道:阮师,我家宅子那边也有数柄品质不错的传信飞剑
阮师笑着摆摆手,不一样的,相差不小。
老人立即了然,赧颜道:在阮师跟前谈飞剑,贻笑大方,贻笑大方了。
阮邛突然轻声感慨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
一位身材小巧玲珑却丰腴的宫装妇人,行走在泥瓶巷。
身后远远跟着三人,一位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神色刚毅。
一老人面白无须,似乎视力孱弱,始终眯着眼。
一年轻女子怀揣着一把长剑,那串金色剑穗,刚好蜷缩在她丰满的胸脯上。
那妇人最终在宋集薪家的院门口停下,笑道:偷春联这种事情,只有崔瀺做得出来。
第八十九章 两颗人头
个子矮小却体态妖娆的丰韵妇人,掏出一串做工精致的崭新钥匙,打开院门,推门而入的时候笑道: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妇人瞥了眼墙脚根的鸡笼,那边传来一阵阵扑簌扑簌的家禽振翅声,她愣了愣,还没饿死?
还是得谢我啊,帮你找了这么个好邻居,邻里和睦,天下同春嘛。她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缘由,转头望向隔壁,发现自己个子不高的缘故,看不到那边的光景,只好走到那堵黄泥墙边,踮起脚跟,发现隔壁只有空落落的院子,觉得无趣乏味,很快收回视线,走向正屋大门,又掏出钥匙开门,跨过门槛后,伸出手指在桌子上一抹,纤尘不染,妇人有些不太高兴,像是有外人擅自主张在自家闺女脸上涂抹胭脂,好看归好看,可当爹做妈的当然不乐意。
跟随妇人来到泥瓶巷的三名扈从,魁梧男子留在院外泥瓶巷当中,闭目养神。
面白无须的眯眼老人走到院中。
唯独那名捧剑女子跟随妇人走入正屋。
妇人独自走入宋集薪的住处,环顾四周,床榻书桌皆有,书桌上还留下一些价格不菲的清供雅玩,应该是主人不愿随身携带,便干脆弃之不用了。妇人走到书桌旁,发现正中央还叠放着三本书籍,随手一翻,并无出奇,只是寻常学塾蒙童的入门书籍,《小学,《礼乐,《观止,是大骊王朝豪阀市井贵贱通用的蒙学经典,妇人发现三本书旧归旧,却没有半点泥垢污渍,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某个人的形象,妇人摇摇头,随口问道:杨花,《小学这本书在大骊京城市价多少?
背对房门的捧剑女子嗓音天生清冷,恭谨回答道:奴婢回娘娘的话,多则六十文,少则四十文。
妇人哦了一声,啧啧道:看来是儒家圣贤们的道理越大,越不值钱啊。
妇人重新将三本蒙学经典叠放于原位,轻轻拍了拍摆在最上边的《观止,她流露出一丝讥讽,冷笑道:要不是有小说家帮着推波助澜,千百年来不遗余力地行走于大城雄镇市井巷弄,为其美言,自己则心甘情愿做那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儒教也坐不了这座天下,肯定坐不稳。
院内老人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娘娘还需慎言,此地不宜畅所欲言。
妇人笑道:放心便是,齐静春死后跟上边达成协议,所以这里不会有人再盯着了,你以为没了齐静春,死水一潭的骊珠洞天,一个几千年都没有出过大纰漏的地方,当得起那些大人物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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