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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老人仍是坚持己见,娘娘还是小心为妙。

    妇人嫣然一笑,柔声道:行了行了,我不牢骚这些便是。徐浑然,这点你真得学学梁崧,人家就比你懂得察言观色。所以要我看啊,大骊朝野说梁崧虽然是你的弟子,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点也没冤枉你。至于我家叔叔故意用话刺你,说什么弟子不必不如师,徐浑然你倒是不用在意,他就是那么一个人,稍稍听说几句读书人的话,就喜欢乱掉书柜。

    名叫徐浑然的老人哭笑不得,唯有一声叹息,心想没有娘娘你这么安慰人的。

    只是一想到南下途中与那位藩王的擦肩而过,老人心情陡然凝重起来。当时宋长镜虽然看着疲态,像是一场生死大战之后重伤未愈,可他既然敢当着自己的面,主动掀起车窗帘子,那么就意味着宋长镜极有可能在武道一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虽然跻身第十境的可能性极小,但是到了第九境巅峰后,宋长镜每一次向前走出,哪怕只有半步,那么对于七八境武道宗师而言,小小半步的差别,可能就是相当于他们的一境之差。

    这位面白无须的老人,享誉大骊朝野,被誉为大骊第一剑师,师字这个后缀,如诸子百家中,某人姓氏之后的大家二字,分量很重。那名死于宋长镜之手的天才剑修梁崧,正是徐浑然最得意的弟子,老人将其视为己出,此仇不可谓不大。

    徐浑然喜好在袖中养剑,剑名为白雀。寸余长短,却杀力极大,传言瞬间可以来回飞掠百余里,剑已回袖,人尚未死绝,手段凌厉,鬼神莫测。

    妇人在那张床上坐下,抬手拍了拍床板,算不上富贵人家的日子,不过还挺自在。

    怀抱长剑的年轻女子轻声道:娘娘对殿下用心良苦,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妇人站起身,笑道:这话就虚伪了,真正受苦的孩子,是隔壁那个孤儿,我家睦儿可称不上吃苦。

    她走到墙壁前,想了想,喃喃道:福禄街卢氏送给咱们的几页古书,上边记载的法术神通,历史久远,已经不可考据,跟当今道教几大符箓派差异很大,我记得其中一页,记载了一门有趣的小法术,咒语是什么来着?哦,记起来了,试试看。

    妇人背对着门口的年轻女子,笑道:你直接去隔壁院子等我开门。

    天地相通,山壁相连,软如杏花,薄如纸页,吾指一剑,急速开门,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妇人手中并无最重要的那张符纸,只是口诵咒语,伸出手指向前一点,然后便闲庭信步,穿墙而过,身后带起一阵轻微涟漪。

    妇人走到一座家徒四壁的破败屋子,感慨道:有些人命好,随便怎么折腾都是享福。有些人命不好,生来就是吃苦的。投错了胎,你能跟谁说理去?就算找到了正主,可你敢开口吗?小家伙,以后知道真相,在找我报仇之前,你最少要跟云霞山正阳山和书简湖这三方打交道,等你找到我,牛年马月了,这还是你先要活着走出大骊版图才行。

    她转头看了眼墙壁,三山九侯先生,又是什么身份?我们东宝瓶洲可没有这么一号人物,难道是失去香火和金身的上古神人?若是如此,为何这个小法术依旧管用?

    她暂时琢磨不出答案,想着回到大骊京城再去查一查,或者找崔瀺问一问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近水楼台,不问白不问。她走去开门,拔出门闩后没能拉开,才记起门外肯定上锁了,只得稍稍用力,强行扯断了那把铜锁,拉开门后,看到院门大开,她看着捧剑侍女和剑师徐浑然,问道:你们就这么破门而入?还讲不讲道理了?回头自己找人修好,别忘记。

    她走向院门,补上一句,屋门的锁也换上一模一样的。

    老剑师和捧剑女子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站在泥瓶巷中的魁梧男子皱了皱眉头。

    妇人走出院子后,突然停下脚步,杨花,你按照我家睦儿七岁时的步子大小,往右手边走上六十三步。

    捧剑女子领命前行,六十三步后停下身形。

    她身后的妇人侧过身,面对高墙,应该就是这里了。

    妇人看着并无半点奇怪的泥土墙壁,恨恨道:宋煜章该死。

    她很快恢复雍容恬淡的平常神色,笑问道:这桩秘事,当年你是听我说过的,你觉得症结在何处,我能为睦儿做点什么?

    年轻女子摇头道:奴婢不知,也不敢妄自揣测。

    妇人叹了口气,有些伤感,我家睦儿的心结有两个,第一个,当然是那场大雨中,被一个贫贱泥腿子从巷外一路追杀到这里,掐住脖子,按在墙壁上动弹不得,以他的性子,肯定气愤难平。那会儿睦儿年纪尚小,除了丢尽了颜面,睦儿肯定也被杀气腾腾的同龄人吓得不轻。

    妇人眼神骤然凌厉起来,伸出手掌,手心轻轻贴靠在粗糙不平的泥墙上,第二个心结呢,就很有意思了。以至于有意思到了事后让我家睦儿,可能是人生第一次知道愧疚的滋味。所以他跟老龙城的苻南华见面后,那笔交易的添头,始终下不了决心,将要杀之人,从刘羡阳换成那个少年。

    年轻女子终于有些好奇,不过侍奉这位夫人,无异于伴君如伴虎,自然不会傻到开口询问。

    妇人收起手掌,在捧剑女子手臂的袖子上擦了擦,开始转身走向巷口,一下子流露出些许娇憨神态,虽说已为人妇已为人母,竟是别有一番风韵,她气呼呼道:睦儿不过是说你陈平安生于五月初五,克死了爹娘后,因为居住在祖宅,就连累爹娘无法投胎转世,所以最好别住在家里,要赶紧搬出去。

    妇人越说越气恼,说几句玩笑话,算得了什么?你陈平安信以为真,因为自己愚蠢而坏了不可去龙窑烧瓷的破烂誓言,怎么就能够怪到我家睦儿头上呢?更何况你一个小贱种的誓言,值得了几个钱?我家睦儿何等金贵,白璧微瑕,这是俗世俗人的说法。修行之人,若是相信这个,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哪怕是能够与国同寿的上五境练气士,谁不在苦苦追求真正的不朽金身无垢之躯?你一个市井少年,怎么赔?你赔得起吗?!

    妇人咬牙切齿道:小贱种,真是造孽!

    一缕金色剑穗轻轻躺在胸脯上的捧剑女子,脸色平静。

    剑师徐浑然对此更是置若罔闻,毫不上心。

    唯有那名走在最后边的魁梧男子,再一次皱眉。

    妇人在即将走出泥瓶巷的时候,猛然转身。

    几乎同时,年轻女子和老剑师就分别向左右两侧挪步,为妇人让出视野。

    妇人此时已经满脸笑容,既妩媚,又纯真,有种矛盾的诱人,她柔声问道:怎么,王毅甫,你觉得不对?

    男人沉声道:虽然不知更多的内幕,但是我确实觉得这样不对。

    妇人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大笑道:不愧是卢氏王朝头号猛将王毅甫!

    习惯性眯眼看人看物的老剑师,几乎已经看不到眼睛,一身剑气充斥于狭窄小巷。

    不断有泥墙碎屑摔落地面。

    捧剑女子悄然后退一步,像是要给剑道宗师徐浑然让出更多的战场空间。

    她望着不远处的魁梧男人,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笑意。

    一条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也敢乱吠?

    这个名为王毅甫的男人,曾是卢氏王朝大将之一,出身头等将种门庭,祖辈皆是沙场大将,王毅甫归降之前,身份相当于大骊王朝的上柱国。大骊军神宋长镜很久之前,就点名要跟王毅甫痛痛快快打一场,此人领军打仗本事,算不得出类拔萃,但是个人武力极高。虽然是练气士,却拥有第八境武人的雄厚体魄,精通刀法,能够驾驭那尊著名玉石的强大阴神随同作战,可谓卢氏王朝屈指可数的真正高手。

    妇人伸出羊脂美玉一般的小巧手掌,晃了晃,徐浑然,不用紧张,王将军是讲道理的人,就是为人过于正直了一些,如今身处一个阵营,别一言不合就要打打杀杀的。我很不喜欢。

    徐浑然默默收起了一只袖管内浩浩荡荡的剑气。

    只是妇人在下一刻又说道:我只会将王毅甫舍了性命和尊严也要护住的人,不送往之前说好的地方,而是送入皇宫,或是教坊司?

    与她对视的王毅甫双拳紧握,青筋暴起,眼珠子泛出血丝。

    妇人云淡风轻道:之前只说保住性命即可,所以你王毅甫可别把我的菩萨心肠,当做天经地义的事情。

    王毅甫突然笑道:娘娘说得对,是属下错了。

    妇人笑道:知错就好,那你等下出了这条泥瓶巷,就不用跟着我们了,去把上上任督造官大人的脑袋,摘下来,然后随便找个木盒子装好,以后我可能用得着。

    王毅甫错愕道:宋煜章是皇帝点名要求来这里的官员,娘娘你之前也说过,此人在礼部和钦天监都有靠山,为何要杀他?

    妇人笑着反问道:杀人还需要理由?那我当这个娘娘做什么?

    王毅甫叹了口气,抱拳低头道:属下领命。

    四人先后走出泥瓶巷后,王毅甫与其余三人分道扬镳。

    等到那个归降大骊效忠娘娘的魁梧男人,身影彻底不见,徐浑然忍不住出声讥讽道:好一个铁骨铮铮王毅甫,哈哈,如今连骨头和骨气一并没了。

    妇人并未往人多处的大街走去,而是拣选了一条僻静巷弄,自嘲道:真以为我做了某件事情,分不清好坏?

    老剑师一时间不知如何答复,干脆就闭嘴不言。

    妇人抬头望着蔚蓝天空,没来由感慨道:只有身临其境,才发现齐静春这个读书人,真的很厉害啊。

    是我们大骊对不住他。

    如此千古奇男子,只恨不能为我大骊所用,难怪陛下这些日子心情郁郁,经常叹息。

    只可惜齐静春再厉害,终究还是死了。

    妇人一路唏嘘,竟然全是肺腑之言。

    当妇人沉默许久,不再说话。徐浑然记起一事,先是挥袖,剑气遍布四周,然后低声问道:娘娘,杀一个骤然富贵的陋巷少年而已,我们是不是有些大题小做了?

    妇人好像根本懒得回答这种问题,随口道:杨花,你来说。

    捧剑女子冷声道:狮子搏兔,一击致命。

    老剑师哑然。

    妇人扯了扯嘴角,我家叔叔虽然是个武人,但是有一句话说得极妙,对付任何敌人,千万千万别送人头给他。

    ————

    不同于下榻桃叶巷的礼部同僚,宋煜章独自住在骑龙巷,是一栋主人刚刚搬走的宅院。

    宋煜章开着屋门,坐在桌旁,有一只酒壶,旁边是一碟盐水花生米,和一大碗白酒,这位昔年的督造官大人,在小镇这边扎根整整十五年,吃什么喝什么,入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滋味。

    当他看到院中凭空出现一位魁梧男子,刚刚端起酒碗的宋大人笑了笑,总算来了。

    他高高抬起白碗,问道:能不能等我喝完这碗酒。

    那位不速之客稍作犹豫,点点头。

    宋煜章似乎是怕客人等急了,一口就喝光了小半碗烧酒,脸色红润,问道:能不能帮我捎一句话给那个叫宋集薪的少年,嗯,以后他应该会被称为宋睦了。

    这个中年男人眼神中带着一丝祈求,能不能告诉他,那个叫宋煜章的家伙,这么多年下来,一直很想跟他要一副春联?

    魁梧男人这一次果断摇头道:不能!

    宋煜章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后,满脸释然,轻声道:年少时喜读游记,看到东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常年有大潮拍岸,天下壮观。那就当这一碗大骊酒,是那南海大潮之水。

    王毅甫大步上前,一手拧断这名大骊礼部官员的脖子。

    杀人之后,王毅甫心中毫无快意,轻轻让其趴在桌上如酩酊大醉状。

    身为亡国之人,败军之将,王毅甫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默默喝着,最后跟桌那边的那个死人说了句话:原来读书人,也有大好头颅。




第九十章 大雨滂沱
    哪怕陈平安仍然怀疑阿良,但不可否认,阿良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有一头从来不骑乘的毛驴,他跟小屁孩李槐斗嘴不亦乐乎,他一门心想着拐骗林守一喝酒,说天底下的好东西,不过醇酒美妇二物,他会在陈平安走桩的时候绕着少年打转,说这套拳法一旦大成,肯定老霸道了,对着人就是一顿乱捶,只可惜行走江湖,讲究打人不打脸,所以伤和气败人品,最好要像他这样以德服人,以貌胜敌。

    他还会跟朱河吹嘘自己的剑术无双,说他一旦握剑,那可了不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就更别说对手了。朱河在旁笑呵呵点头称是,可少女朱鹿偏偏不信这个邪,非要阿良用那把竹刀演示演示,也不用他施展出排山倒海的剑法,能砍断一颗碗口大小的树木就算她输。阿良就说今日不宜施展剑术,他虽然早就达到了万物皆可做剑的地仙境界,可出剑一定要看心情啊,高手没有一点怪癖还是高手吗,所以只有那些大风大雪大雨之类的日子,才有兴致,比如那滂沱大雨当中,自己出剑之后,能够快到滴水不沾身。

    朱鹿朝地上我呸了一句就转身跑开,阿良也不恼,只是笑眯眯跟朱河说,小朱啊,你这闺女这脾气不太好哇,当然她要是以后真嫁不出去,不用担心,我阿良可以让你占个天大便宜,喊你一声岳父大人。

    朱河打那之后,就不再凑到阿良跟前嘘寒问暖套近乎了。只好自己一个人喝闷酒的阿良有些失落。

    不凑巧,过了几天,在他们临近铁符河的时候,下起了一场蒙蒙细雨,虽然不大,可好歹是下雨了。

    朱鹿立即拦住牵着毛驴埋头赶路的阿良,后者一脸茫然,问少女,姑娘你干啥咧,哦哦,你是说下雨就练剑给你看的事情啊,哈哈,我记得记得,小姑娘,你别用那种看骗子的眼神看我好,行不行?你啊就是太年轻,不晓得世外高人的规矩茫茫多啊,知不知道,雨太小了,哪怕我只是以一株野草做剑,也会觉得对不起那株草,哦不对,是对不起我的上乘剑术。所以等哪天雨下大了,我再出手,保管将那条铁符河都给拦腰斩断了,到时候你哪怕哭着喊着要我收你为徒,我都未必点头。

    朱河二话不说把自己闺女拽走了。

    小雨朦胧,不耽误赶路,阿良伸手扶了扶斗笠,摇头叹了口气,牵着白色毛驴走在最前方的他,那一刻背影有些寂寞。

    更不凑巧的是,又过了两天,老天爷开眼似的,下了好大一场暴雨。

    结果阿良怒喝一句,看啥看,老子脸上有花啊?还不去躲雨?我家宝瓶淋坏了身子骨咋办?看我出剑什么时候不能看,你们有没有一点慈悲心怜悯心?!没有看到咱们宝瓶快冻死了吗?

    最后众人一起蹲在参天大树下躲雨的时候,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阿良。

    李槐皮笑肉不笑,模仿自己娘亲的语气,语重心长说道,阿良啊,也亏得今天只下雨没打雷,要不然第一个劈在剑仙你身上。

    朱鹿只是冷笑连连。

    就连性情冷淡的林守一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朱河如今已经彻底不愿意搭理这个狗屁风雪庙大佬了,自顾自嚼着干粮,一路行来,多次隐蔽微妙的试探之后,朱河觉得这个浑身古怪的阿良,哪怕的确是兵家祖庭的修士,但绝对不会是什么用剑的地仙高手,如果是真的,别说让他阿良喊自己老丈人,就是自己喊他老丈人都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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