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李宝瓶愣了愣,老老实实摇头道:那我可没想过,是朱鹿姐姐这么说的,说这些话的时候,朱鹿姐姐向往得很,就像我每天做梦都想能够抓到一条鱼差不多吧。
小姑娘略作思量后,说道:不过仔细想想,依照朱鹿姐姐的说法,好像习武之人和修行之人,天生就不对付,后者喜欢低看前者,觉得习武就是一门贱业,是资质不行无法修行的可怜虫,所以视为下等人,把武人骂成是世俗王朝的看门狗。前者则就觉得那些修行之人,一个个眼高于顶,鼻孔朝天,不是什么好东西,凭什么武人在江湖摸爬滚打,就是侠以武乱禁,那些练气士分明只是一小撮人,却占据着无数的名山大川和洞天福地,还洋洋得意,自称山上仙人以术法神通修长生,受到山下凡人和武人的敬仰和供养,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宝瓶突然笑了起来,不过这些争执,小师叔你不用管,没意思得很。
李宝瓶突然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了一件事,可又有些难以启齿,有点做贼心虚,最后决定还是坦诚相见,实在是不愿意欺骗她的小师叔,小姑娘哭丧着脸道歉道:朱鹿姐姐和她爹朱河叔叔,本来是要跟我们一起去往大隋南方边境的,可是我怕小师叔你不喜欢他们,就骗他们去小镇东门那边等我们。如果朱河叔叔也在的话,他就能教小师叔练拳了,因为朱鹿姐姐从小就跟着她爹一起习武,老祖宗私下对我说过,虽然朱河练武天赋有限,但是教人习武是一把好手,称得上‘明师’这个说法,哪怕丢在大骊京城那些个‘府字头’的豪门大宅里,也可以成为座上宾。现在朱河叔叔不见了,朱鹿姐姐也不见了
陈平安赶紧安慰道:没事没事,我练拳虽然没有什么师父,只有一部拳谱。如今连拳谱上的字也没有认全,更不敢瞎练了。只练习一个走桩一个站桩,不过已经确定能够滋养体魄,不会伤身。要怎么练出名堂来,估计得等我自己读得懂那部拳谱再说。这个不急,我本来练拳,就不是为了什么境界,只是用来活命的,没想那么多。
可是李宝瓶显然已经在自己的想法上钻了牛角尖,而且思绪一去千万里,于是小姑娘越说越愧疚,嘴角往下,有哭的迹象了,武人习武,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但是师父很重要的,领进门的这个门,门槛就有高有低,而且师父领进了第一扇大门后,是因为本事有限,不得不撒手不管了,还是能够一口气带到了后院门,情形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师父一定要是明师,不能光找名气大的名师。
小姑娘抽着鼻子,泪水马上就要流出眼眶,小师叔,你是百年一遇千年难逢的习武天才,如果因为我耽误了你成为高手,我该怎么办啊?
陈平安已经顾不上她怎么得出自己是天才的荒谬结论了,当务之急是别让她哭出来,小姑娘伤心起来,给人的感觉那是真伤透了心,全然不是一般孩子撒娇打闹的那种,陈平安灵机一动,突然抬起手,手掌放在小姑娘身前,轻轻握拳后,大声说了一个字,收!
李宝瓶是脑子转动极快的聪明孩子,一下子就愣住了,止住了泪水决堤的趋势,小师叔,你在做什么啊?
陈平安晃了晃拳头,哈哈笑道:怎么样,小师叔厉害吧,让你一下子就不哭了。
为了安慰小姑娘,陈平安也算豁出去了,第一次正式承认自己是她的小师叔。
小姑娘立即破涕为笑。
她觉得不是自己不伤心了,而是开心多过了伤心。
陈平安如释重负,双手撑在老柳树干上,然后身子一斜就坐在了小姑娘身边。
两人脚底下,放着一大一小两只背篓。
李宝瓶轻声道:朱河叔叔经常告诉朱鹿姐姐,练拳不练真,三年鬼上身。练拳找着真,一拳打死神。习武之人,一旦生病,比起医治寻常人要棘手很多。朱鹿姐姐曾经有两次差点熬不过去,第一次过后,她整个人得有小半年没缓过来,那段时间像是个病秧子,平时连水桶也提不起来,第二次更惨,我听到动静后,就搬了一根小板凳过去,偷偷捅破窗户纸,结果看到朱鹿姐姐在床上痛得打滚,旁人按都按不住,最后她指甲盖都翻开了,鲜血淋漓,很可怜的,最后是家里请了杨家铺子的掌柜送药来,好像才不痛了,逐渐安稳下来。但是老祖宗当时站在院子门口,没有走进院子,摇摇头就转身走了,似乎有些惋惜和失望。我事后问起,老祖宗只说小命是靠药材保住了,第八境的希望却丢了,以后就不用太过栽培朱鹿姐姐了,否则反而是害她,如果运气好到洪福齐天的地步,就可以进入第七境,运气不好,第六境都悬。
李宝瓶转过头,忧心忡忡道:小师叔,你可千万别这么生病啊,我什么都不懂,肯定会傻眼的!
陈平安笑道:不会的,而且就算有,我当然是说万一啊,那你也别怕,我很能吃得住痛的,这可不是跟你吹牛。
李宝瓶将信将疑,伸出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小师叔,痛不痛?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然后望向两人来时的小路,知道小师叔觉得最难受的一次,是什么时候吗?
小姑娘拨浪鼓似的使劲摇头。
陈平安双手撑在树干上,小腿交错,跟小姑娘一样优哉游哉轻轻摇晃着,少年眯眼,轻声笑道:是我第二次一个人进山去采药,那时候我才四岁多,不到五岁,出门的时候,想着要采最多最多的药材回家,所以故意挑了一个最大的大箩筐,然后没等到走出小镇,就累死了,走出小镇能够看到山的时候,当时还是一个大太阳的日子,肩膀上被箩筐绳子扯得火辣辣疼,后背更是。其实那会儿疼还好说,不是特别怕,让我觉得绝望的事情是,那座山看着好远好远,就像这辈子都走不到那里。加上当时离着第一次进山出山没多久,所以脚底的水泡很快就造反了,然后小师叔我啊,就咬着牙一边走一边哭,还一边不断偷偷问自己,这还没有走到山脚,要不然就回家吧,反正年纪小,箩筐这么大,山路那么远,回家不丢人,娘亲肯定不怨你的。
李宝瓶听得入神,小声问道:小师叔,那你最后放弃了没有?
草鞋少年笑着摇头道:没呢,当时我就突然想到,不管怎么样,走到山脚就好,到那里再回头。然后我就真的走到了山脚,坐在地上哭的时候,又想了,要不然上了山,采到一棵草药再回家?然后就又开始爬山,爬着爬着,看到那些草药后,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力气,很奇怪的事情。
李宝瓶哇了一声,赞叹道:小师叔,你一定摘了满满一箩筐草药才下山回家,对不对?!
小姑娘说到这里,满脸的与有荣焉。
陈平安摇头道:没呢,一直到太阳要下山了,草药还没盖住箩筐底,就下山了。一来是草药没那么好找,很难的,个子那么小,背着个大箩筐走山路,其实比采药更难,二来是真的很累了,再就是想着再不走,天黑后就要一个人留在山上,我那会儿当然很怕。只不过我最怕的
李宝瓶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下文,好奇问道:小师叔最怕什么?
没什么。
草鞋少年摇了摇头,柔声道:后来就不怕了。
小姑娘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下去。
陈平安回过神,转头对她笑道:跟你说这些,可不是为了告诉你小师叔多厉害,其实小镇的苦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一点也不稀奇。我说这些,是觉得你今天跟我说那些习武之事的门道,说得很好,很像小师叔小时候偷偷跑去学塾后,看到齐先生授课时的样子。你不是说没有女先生女夫子吗,我觉得以后到了山崖书院,等你读够多的书后,说不定就能成为第一个在书院教书的先生夫子呢。
红棉袄小姑娘听到小师叔这么说之后,骤然焕发出昂扬的斗志,双拳扬起,李宝瓶,你可以的!一定可以!
陈平安默默看在眼里,觉得如果齐先生还在世的话,一定也会很开心。
只是接下来小姑娘说了句让少年头大的言语,因为李宝瓶有一个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小师叔啊!
少年只好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草长莺飞的美好时节,少年和小姑娘并肩而坐,各自怀揣着美好的愿望。
————
溪水对岸一处隐蔽地方,一个男人和一位少女盘腿而坐,吃着干粮。
眼神充满锐气的少女没好气道:爹,小姐跟着这么个憨憨傻傻的家伙,真能顺顺利利走到我们大骊边境?听说那边可是经常打仗呢,还有许多落草为寇的兵匪,很不安生。
男人调侃道:难道忘了是谁把你教训了一顿?习武之后生平第一战,输了不说,还输得这么憋屈。
少女气呼呼道:那是因为爹你不允许我擅自运转气机,怕我承受不住那股压力,现在我一只手就能撂翻那个泥瓶巷的家伙。
男人笑问道:你这位武道二境高手,真的确定?
少女大声提醒道:爹,是二境巅峰!
男人提起水壶喝了一口,摇头道:你打不过他的,除非是点到即止的切磋武艺,你才有胜算。
少女显然不信,那少年撑死了才刚刚步入武道大门,之前在李家大宅屋顶上两人对峙,他只不过占着地利才侥幸得手。
男人打趣道:你就是个没良心的,人家在宅子里跟你对上,打得你跌向地面的时候,还不忘拉了你一把,要换上是爹,与人对敌,不给你脑袋上加一瓦片,就算很厚道了。
所以说他傻啊。
少女冷笑道: 习武之人,妇人之仁,这种人,活不长久!
男人一脸讶异道:你一个丫头片子,武艺不精,武道不高,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谁教你的?反正我可没跟你说过这些话。
少女扬起下巴,咱们二公子说的!二公子虽然是满腹韬略的读书人,可他从不满嘴仁义道德,只说慈不掌兵,必须杀伐果断。
男人皱了皱眉头,正要跟这个缺心眼的闺女好好说些正经道理,突然站起身,沉声道:过河!
少女跟着起身,爹,怎么回事,不是说悄悄跟着小姐就好吗?
男人语气并不轻松,有人来了。等下小心!
父女二人,一掠过河,飞奔而去。
————
陈平安和李宝瓶刚刚离开老柳树,重新动身赶路,就发现遇到了一个人出现在视野尽头。
陈平安先是放下背篓,然后让李宝瓶站在自己身后。
若说在小镇东边,遇到什么人,哪怕是神仙妖魔鬼怪,陈平安都不奇怪。
但是在这条即将连道路也会消失的南下线路上,不管遇到谁,陈平安都不敢掉以轻心。
远处。
一个身材不高大也算不上壮实的汉子,向陈平安和李宝瓶迎面而来,只见他牵着一头白色驴子,头戴斗笠,斜挎着一条布囊,腿上裹了行缠,手持一根竹杖,腰间则悬挂着一把绿色竹鞘长刀?
男人在五六步外停下脚步,没有继续走近,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并不出奇的脸庞,微笑道:你是陈平安吧?你好,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最后男人补充了一句,我是一名剑客。
第八十八章 粉墨登场
陈平安瞥了眼这名不速之客的腰间绿竹刀鞘,故作疑惑不解,问道:剑客?
汉子一手持斗笠,一手轻拍刀柄,微笑道:暂时找不到配不上我的剑,所以只好以此代替,用来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听到这种有些熟悉的语气,陈平安反而松了口气,觉得刘灞桥应该能够跟这个男人做好朋友。
在陈平安和李宝瓶身后,那对父女并肩缓缓而行,少女朱鹿有些不以为然,讥笑道:龙王打哈欠,能吸进一条江,真是好大的口气,爹,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朱河看到那汉子腰另一侧还挂着个银白色酒葫芦,巴掌大小,摩挲得油滑光亮,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对自己闺女小声道:虽然察觉不到他的气机有什么异样,只是比寻常人绵长些许,但还是要小心。爹虽然这辈子没出过远门,可听老祖宗说过不少江湖轶事,说是行走江湖,要小心道姑老僧小孩和酒鬼,除此之外,越是看着不像是宗师高手的角色,越不能掉以轻心。
少女哦了一声,既紧张又兴奋,恨不得那貌不惊人的汉子就是刺客杀手,正好作为她初出茅庐的磨刀石。
陈平安问道:你找我?
汉子咧嘴笑道:我送你到大隋边境,在那之前,我们结伴而行,好有个照应。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你认识打铁的阮师傅?
汉子点头道:当然认识。
陈平安又松了口气。
离开小镇之前,作为交易之一,阮师傅答应过自己,在到达大骊边境兵家重地野夫关之前,会保证自己的安危。
陈平安相信阮师傅不会食言,尤其是此人出现得这么早,几乎是在阮师傅的眼皮子底下冒头,所以应该不是正阳山云霞山和老龙城三方势力之一。而且身后朱河朱鹿这对父女的及时出现,也带给陈平安很大底气。
但是,陈平安怕万一。
所以他问道:那你陪我去小镇那边见一见阮师傅,我们再动身南下?刚好我才知道其实小镇东门出去,虽然绕路,但有驿路可行,牛车马车都可以走,反而比我们翻山过水更快。
汉子笑容玩味道:这么谨慎?一点都没有江湖儿女的豪爽嘛。
陈平安没有转头,眼睛始终死死盯住那名汉子,不过沉声道:朱河,你能不能让朱鹿带着宝瓶先回小镇。我们不急。
朱河一下子就想通其中关节,点头道:这样最好。
然后朱河对女儿说道:鹿儿,你带着小姐先回去。我和陈平安陪一陪这位阿良兄弟,喝酒也好,切磋也罢,相逢是缘,都不过分。
被朱鹿牵在手里的红棉袄小姑娘,没有任何犹豫,没有哭着喊着要和她的小师叔在一起,只是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轻轻说了小心两个字,然后就果断跟着朱鹿快步离去,李宝瓶毫不拖泥带水,反而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婢女满怀失望,很希望自己跟她爹换一个位置。
那汉子看到这一幕生离死别后,翻了个白眼,摘下酒葫芦,斜靠那头白色毛驴,喝了一口酒,嗤笑道:让那小妹儿带着那小丫头先走便是,一炷香后,咱们三个大老爷们再去小镇。
然后汉子扬起手中银白色的酒葫芦,伸手拍了拍毛驴的背脊,望向朱河,笑问道:你也算一方好手了,难道不认得这玩意儿?
他拍了拍自己脑袋,忘了你们骊珠洞天才刚刚打开,你知道才是怪事。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聊,大把大把的时间。
这汉子指了指那棵横向溪面的老柳树,我们去那边坐着聊?
陈平安和朱河相视一眼,觉得如此最好,大可以静观其变。
汉子牵着那头白色毛驴,跟在陈平安和朱河身后,到了老柳树旁边,松开缰绳,任由驴子随意啃食青草,他走上柳树,沿着主干一直走出溪岸,最后坐在下,重新戴起那顶斗笠后,提起银白酒葫芦,正要仰头灌酒,突然转过头,递出酒壶,笑问道:谁想要来一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二两银子一两的魁罡仙人酿,是大隋所有富家翁的心头好,我一路北上,喝来喝去,尝过不下百余种酒,还是这仙人酿最地道。
陈平安摇摇头,我不喝酒。
朱河也摇头,习武尚未大成,不敢饮酒。
汉子跟着摇摇头,看着他们,满脸遗憾道:原来都不是性情中人啊,我前不久认识一位少侠,那真是风流倜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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