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白云诗诗诗
露生明白他的意思,宛转也道:“大英雄即当赴死沙场,英雄如王帮主为人,不该被宵小算计,阴沟里跌跤。”
王亚樵放声大笑:“这话明白!我是惯在江湖,不免短视,是该放开手做些大事!”
这两个小兔崽子倒是还有一两句明白话,王亚樵抚掌笑道:“既然你说姚主教路去不得、赫德路也去不得,那就要借白小友这小房子暂居两日。”
露生欣喜道:“能供王帮主栖身,蓬荜生辉。”
王亚樵沉吟着又问:“上海既然不太平,我要前往香港,去会孙文尚有骨气的那一批旧部,不知此行是吉是凶?”
金求岳不知道,王亚樵从此时改变了想法,也许就是从此刻起,未来的中国的南方,将掀起正面反蒋的政治巨浪。李济深、陈铭枢、蔡廷锴、蒋光鼐,这些他或者熟知、或者陌生的名字,将在福建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回想刚才脑海中的画面,的确有个城市给他平安和稳定的感觉,王亚樵如果去那里应该就没事,这才想起来,那原来是就是维多利亚港,点头道:“香港没问题!”
王亚樵微微点头:“劝我多保重,你这个愣头青也请多保重,救我事小,不要连累你们。”他看看露生,转身笑道:“半年了!难为人家漂亮孩子,跟你这么一个天阉的骡子!”
金总:“……!!!”
露生脸红透了。
两个人傻兮兮地搓着手,豪情的角落里,生出一点小的甜蜜。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这件事拖慢了金总的行程,原本是打算两天就回句容,在上海奔波周转,拖了十几天。
巡捕之后就留意到了金大少跟白小爷的关系,一求证就知道阁楼有蹊跷,此处藏身不得,两人又托姚玉芙租了一间房子,躲过了搜查。
只是王亚樵当天夜里就在天蟾舞台,事后巡捕房又把麒麟童讯问了几次,周信芳也知道王亚樵为人陷害,不肯吐露,露生也被叫去问了几次话,越牵涉越多,一时惊动了沪上菊坛。
姚玉芙也问、梅先生也问,问来问去,瞒不住了。
最后冯六爷知道了这事儿。
冯六爷拍桌大骂:“小混蛋!兔崽子!瞒着我自己有能耐?他是玉芙的徒弟,闹起来岂不是连畹华都受牵连?早说过王亚樵那个莽夫有刺秦之心无刺秦之能,你藏了他就该告诉我,弄什么自作主张?你在上海有几条腿?”
金总垂头被骂得像个小学生。
梅兰芳一旁劝道:“王亚樵仁心侠义,救他是应该的,六哥别骂了。”
冯六爷恼火道:“早点说,早就送走了,该告诉大人的事情不告诉,你来说说,你是打算怎么救他?”
金总害怕道:“我已经想好了。”
“你还敢想好了?!”
金总的计策是抄袭,他那天给王亚樵送饭,顺口问起齐松义淮河遇险,是不是王帮主搭救,王亚樵莫名道:“我不曾出手,这件事不是我叫人办的。”
这让金总很吃惊:“那会不会是你手下的人冒用你的名义?”
“谁敢这么大胆?”王亚樵度量道:“不过军用快汽艇,又有燃|烧|弹,这事的确很像戴笠所为。”
求证虽然没有得到答案,金总却想到了营救王叔叔的计谋,就学齐松义这一手暗度陈仓。他在上海棉市购入了两千件棉花,租了货轮回南京。这样不至于是显得自己在上海无所事事。
棉船可以藏人。
那头露生也买进豪华衣箱,说是为南京复出做准备,这衣箱也是可以藏人的。
这两件藏人的地方,一定会受搜查,金求岳却偷偷联系了李耀希,叫她开着货轮来,偷偷把王亚樵接走。
冯耿光听了这计策,倒是意外之中的妥当,思索片刻:“不是不可以,只是返回南京,跟在上海也没什么大区别,到时候还是要躲,不如一次送走,免得再出纰漏。”
求岳为难道:“我现在没法送他去码头,码头查得太严了。”
冯六爷笑了笑:“这件事,需要一个置身事外,又能现场变装的人来帮忙。”他潇洒地一弹烟灰:“叫你的小朋友一月份照样跑龙套去,你的棉船当天回南京,王亚樵,我来送。”
于是一月十二日这天,金总没能看到露生跑龙套的喜感造型,当天露生在抗金兵的舞台上傻乎乎地举着大旗,扮演虾兵蟹将,心中惴惴不定,担忧王帮主是否能脱险。
金总的棉船亦在港口被严密搜查。
他们这头查,那头联华公司的剧组在港口取景,叽叽喳喳吵闹不休,一群记者围着女明星在拍,现场又搭着供女明星换泳装的更衣棚,寒冬腊月也是很拼。一辆日本客轮过来,女明星穿着泳装追着轮船奔跑,也不知道拍的是个什么鬼东西。
无人知道,王亚樵就在这个剧组里,他化妆成剧组搬道具的工人,这些工人与客轮上搬提行李的掮夫毫无二致。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个掮夫混在剧组的人堆里,把工牌朝王亚樵脖子上一挂。
王帮主接了他的行李,大大方方,进了日本客轮。
就这样脱险了。
这一切连金求岳都没看清楚。唯有泳装的女明星捏着大草帽,向货轮上的求岳灿然一笑,凛凛寒风中,她明眸皓齿的笑容,俏丽极了。
金总忽然接了个媚眼,亦觉这美女超级眼熟,想了又想才恍然大悟,这美少女不是黎莉莉吗?
许多年后他才知道,原来莉莉并不姓黎,她的亲生父亲,名字叫做钱壮飞。
玲珑月 73|良宵
回了南京,两人皆有如释重负之感, 露生想想那天晚上的情形仍是后怕——倒不是怕蒋|介|石拿他们怎样, 他两个皆是一样的脾气, 天王老子都不怕、只怕爹妈碎嘴巴, 梅先生冯六爷教训是害怕的, 金老太爷发怒也是害怕的, 但要问怕不怕蒋光头拿人?
嘻嘻, 不怕。
露生只是想起求岳那天晚上痛苦难耐的神情,真是寒毛耸立,又含起一包泪来:“你就是通晓天机,以后也少做这个事情,你不知道我那天吓成什么样!”
金总惭愧道:“以后不敢了。”叫老婆白担心。
“倒不是怪你,”露生说着, 声音又小了:“叫人心疼。”
金总的骚心思又上来, 贱笑着问他:“来来来先不说这个, 老子问你, 你那天跟王叔叔说什么来着?你要跟我做亡魂什么?”
露生扭过脸去:“不知道。”
“不知道?”
“我忘了!”
“嘿!什么金鱼脑说过就忘?”求岳笑着凑过来, 拿一个糖在手里颠:“啊行,这个记不住那我再问一个, 之前巡捕来搜查, 你跟他说我是你什么人?”
“记不住!”
“这也记不住?你他妈选择性遗忘很严重啊?”
露生红着脸笑道:“你问什么我就记不住什么, 问一百句忘一百句!”
他两个一个扭过来一个跟过去,360度在个炭炉子边上扭麻花。
屋子里全是米花糖的甜香,跟浆糊一起, 都烘在炭炉子上,焦脆的年节气味。外头是细雪初晴,淡蓝的碧空映着腊梅的黄蕊,展眼春节到了。
一年又过去了。
这段时间是各忙各的,两个人都忙得团团转。求岳回句容料理厂子里的事情,给工人们发利市,给亲朋好友送年礼——郑博士摩登的书呆子,娶论文当老婆的,求岳从上海带了一套水晶的文具给他;石市长清廉,金条的不要,露生斟酌又斟酌,将家里存的一个田黄闲章锦盒装了送去,也不是名人题跋,倒是前明的老东西,刻一个“春韭秋菘”。
梅先生和冯六爷那里,一个是成套的凤凰扇面、一个是巴掌大的金鸡,他两个文雅贵人,送的都不是大东西,大了反而失礼,两样都是鸡,讨鸡年一点喜气,心意点到就好。独姚玉芙受的师父礼,格外隆重,多宝树、金钱蟾、外加一大捆烟熏的剔了骨的好云腿,这是取“束脩”的原意。
余下的都是亲眷,这就好打发了,送了嵘峻和秀薇回山东过年,带的不过是白酒香烟,给秀薇是呢绒料子、法国香水、外国女人戴的珠宝做的小帽子,李耀希这男人婆没什么可打发的,礼物过去,她乐颠颠地打电话笑道:“nice!钻石烟盒!”
求岳也笑:“少抽点,大烟枪,别把那个大钻石熏黄咯!”
现在不是游手好闲的大少爷了,是一家之主,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打点。这种逢年过节的忙碌里,充盈的是对生活的渴望和喜悦。年下早上起来,大家都捡一个米,再捡一个钱,放在金蛤|蟆嘴里,是点点滴滴累积起来的多财又多福。
一点小太平和小安稳。
求岳和家里仆人陪着金忠明在医院里过节,这也是齐松义的主意,金公馆还封着,回榕庄街是委屈了太爷,若说回句容去,金忠明又禁不起这个折腾。倒不如做个官太爷,就在医院里消停一点,反正是套房,家里做了喜气的清淡菜——发菜汤、燕窝饺——这些东西富富足足地摆一个小桌。
石瑛也着人送了许多寿桃年糕,远近送的礼,摆了一屋子。
金忠明道:“松义把元成、云修,都叫回来了?”
童元成、卫云修,这些是以前跟着金少爷的老随从,各自回了老家,齐管家又把他们搜罗起来,现在安排在厂里,做采购和管理。家族企业、尤其是有秘密的家族企业,需要信得过的臂膀来发展壮大,正常的传统家族是用血脉和婚姻来维持人力资源的调配,金家没有,所以它需要信赖和忠诚。
金求岳渐渐地有些佩服金少爷了,他用才能弥补了人丁单薄的缺陷,给自己的爽文基业打了一个很好的基础,不过想到这一节也觉得自豪,金少爷能做到的,自己一样做到了,无论在哪个社会,大家都愿意跟着敢想敢干的人走。
想着,他点点头,把干桂花煮的赤豆汤吹一勺喂:“感觉他们市场方面比较熟悉,春节让他们回家过节去了,等开春开市,厂里市场这块就交给齐叔叔负责了。”
金忠明看他现在历练,有些往日能干的神情,又比往日多些开朗,半推半就地喝了一口汤:“你今年做得很够了,家里不贪这些钱,把你自己的事情主张好——年下可去会会几个相熟的小姐?”
会了谁?会了李耀希,哈哈哈哈哈哈。
金总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爷爷是又想让他娶小老婆,听惯了,也不着恼,心里笑,脸上也笑,抓了爷爷两个手:“我估计今年就能把金公馆拿回来,到时候你老人家也不用在医院束手束脚了,咱们回家去,重新把房子装潢起来。”
金忠明见他岔开话,不大高兴地哼了一声:“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又在忙些闲事!”
金总:“嘻嘻。”
当然要忙了,要为露生的复出演唱会好好准备嘛。
金总怀着直男买口红的心情,不选最好,但要最贵,拣选南京最豪华的场地,露生听了只是捶他:“你又不把钱当个钱!不要别的地方,我就去得月台。”
也好,得月台有纪念意义,就是在这里出道的,那也就在这里复出,近水楼台先得月,大吉大利。
班底、衣箱,全是好的。苏州聘来丝竹师傅,是为他唱昆准备的,天津聘来锣鼓和胡琴的师傅,是为他皮黄准备的——白露生还没有回南京,南京的梨园已经被震动了,因为这些琴师笛师的名字来头个个都不小,甚至有在崇林社跟过、在杨小楼梅兰芳班里的,都是些有名有姓的老师傅。
其实南京早就听说了消息,知道白小爷在上海跟梅兰芳学艺,加之前段时间追捕王亚樵,露生一掷千金地买华丽衣装,五六个大衣箱子送回南京来。
所有人都在引颈期待,像当年的楚王宫期待莫愁女,也像花船上期待董小宛与柳如是,未闻清音,先动芳名。
露生是姚玉芙的徒弟,占了个身份,因此与这些老师傅打交道,倒没有很为难,和了两次就都入港。
只是在斟酌曲目上有些踌躇。
这样的老树新花,听的不是戏,是听功夫,因此不编新戏,旧本子有比较才知高低。他已经不是过去的白露生,唱戏不是为了谋生,是为了弘艺,师承有名,所以要显扬师门的光荣,因此曲目上既要有梅派的新意,也要有陈老夫子的旧诲,还需要安抚旧戏迷思念故人的心情。
最重要的,这个曲目要符合开春大吉的好意头。
所以《霸王别姬》这种是不能取的,太悲切;还魂、紫钗又显得太过于曲折,并且纯是昆曲,显不出自己的新本事;其实《抗金兵》是很好,但梅先生正在巡演,怎能夺人家的光彩?
选来选去,居然前所未有地纠结了,拿着一串戏单子,居然不知唱哪个好!
他这里选不出,琴笛锣鼓也就不能配合,都看着白小爷,说“要么您连唱个十八日,尽显神威,也叫戏迷们乐一乐?”
露生摇头道:“开门红、满堂红,即便要连唱十八日,头一天的也不能出差错。”
愁了两三日,真正是当局者迷,倒是求岳举着单子看了一会儿,搔着鼻子道:“宝贝儿,要么咱们搞个串烧medley?”
“串烧?”
“嗯啊,我那个时候明星开演唱会,都会有个特殊的曲目,是把自己的成名曲混成一首歌,每首唱两段,这样显得特别嗨。”求岳把戏单子放在手上转:“我看你比较惆怅的就是不知道哪一出戏好,都是各有长处也各有缺陷,要不然咱们不唱完整的一出戏,就唱最精彩的选段,选两三个,让大家过瘾,你看这个怎么样?”
其实这倒不是什么创举,贵人们做堂会,就是这样点散出,后世叫做“折子戏”。
露生有些动心:“可不知这样是否太标新立异?”
“哎,我告诉你,后来中央台的戏曲春晚,基本就是这个形式。”求岳笑着,将他鼻子一拧:“再说了,你跟我混,你还怕标新立异?我们俩非主流是第一次?”
露生听他说,也笑了。
就是正月初十,立春这天,白露生在得月台开戏了。
这一天的开春是真正的名副其实,一声莺啼动春晓,虽然不至于万人空巷,夫子庙也是人潮涌动,用绢花隔出一条彩道,从白天开始就有丝竹清响,喧嚣闻于室外。戏是黄昏开的,符合秦淮河夜夜笙歌的旧俗,露生从后台的窗子里看见红殷殷的一汪太阳,醉卧在秦淮河上,照得整个屋子都是喜气,灯也红、帐也红、珠罗玉翠都是红。想起姚玉芙临别前问他:“你记不记得当年跟我说的话?”
“记得,我说不要千万人知我,一人知我,就足够了。”
“所以为师的问你,现如今你重施粉墨,是为什么?”
露生闻言,起身退立,俯身下拜,姚玉芙听他金声玉振地回答自己:
“我要梨园佳艺传百代,要我师宗耀门楣,要我辈伶人不自贱,要秦淮河上有新声。”他举目回望于玉芙,“还要千万人知我这一颗心。”
姚玉芙有些热泪涌上来,摸摸他的脸,把一个点翠凤凰钗交在他手里。
“陈老夫子,当年给我的。”他说:“拿着吧,好好唱——孩子啊,从此以后,不做笼中金丝雀了!”
外面锣鼓响了,露生不慌不忙,把凤凰钗轻轻簪在鬓上,拿起胭脂笔来,把笑意抿到胭脂里。
他知道外面等着他,千百人的眼睛和耳朵等着他,有一颗心,也等着他。
夜色垂落,胡琴响了,白小爷出来了,这亮相的一瞬间是全场的寂静,连秦淮河也寂静,初升的月亮隐入微蓝的淡云中去,闭月羞花的模样,看客们听见珠翠琳琅的声响,丝绸迎着清风的声响,伴着秦淮河的桨声波影,一声胡琴,贵妃唱了: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他们又看见这个明艳娇媚的笑容了。
刹那间月亮出来了,初十将盈而张的明月将漫天的月华都撒在这条胭脂河上,自古至今皆如一的,它曾经这样迎接柳如是,也曾经这样迎接董小宛,而它现在迎接的不是花船上挫磨哀愁的芳魂,而是全无拘束的一颗心,秦淮河千百年来就盼着这样真情真意的一颗心,陈圆圆未曾求到,柳如是也没有求到,秦淮八艳都蹉跎,可她们现在看见了。
看客们不知为什么,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朝见贵妃一样地都站起来呐喊鼓掌,震天的彩声,也不是为了白小爷一人,是为了秦淮河上百年来一颗又一颗的芳心。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清声朗韵,比往昔更胜。
他们知道他沦落过、破败过,和秦淮河一样浑浊了,都惋惜他自甘堕落,也笑话他志向浅薄——谁知有今日,再见美玉现明光,他光彩照人地回来了!
这一天先唱了贵妃醉酒,然后是天女散花,这两个戏都是梅先生所授,吉祥意头,也光艳,看客们就是想看他在梅兰芳那里学了什么,今日餍足!唯独唱到第三个,这一出不是京腔,在后面换了好一会儿的头面——丝竹一响,看客们泪也下来了。
《占花魁》。
这是活脱脱的当年人、在眼前,颦笑如初,看他扮着花魁,满面春风地舞袖一拜,清凌凌的声音诵道:
“春风拂面湖山翠,恰似天街着锦归——”
四年了,这四年里是随着洪涝和炮火、各种惊心动魄的糟心事,稀里糊涂地过去——台子上唱的是些什么?
秦淮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见优雅靡艳的声音了。
这优雅靡艳里又有新的心情,和他们的心情全一样的,艰难困苦里要怀着对生活的永恒的期望,永团圆、得钟情。
露生在台上拜了又拜——他知道戏迷们的心,戏迷们也知他,这一出昆腔是为了这座城来唱的,亦是为了这条河来唱的,为它李香君的桃花扇,也为顾横波的九畹图,为柳如是的月烟柳,也为董小宛的玉骨梅,为南京遗世独立的这一脉铿锵,也为秦淮河万艳同悲的这一缕柔肠,他生于斯、长于斯,曾经恨它,现在感谢它。
是虽登高枝、不忘故人。
前头坐的、后头挤的,全抬起袖子来擦眼泪,掏了手帕醒鼻子,泪是喜泪,因为除了眼泪没别的可以表达心情,哑着嗓子叫好,把秦淮的旧俗都学上来,无数的彩扇、绢花、果子点心,都向台上抛。
不知不觉地,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居中的那个席位上,那位子上坐的人从头到尾地没有离场,茶也不喝,抬着头,只是看。
过去他从来不肯坐在这个位子上,因为不愿意过分牵连自己和台上人的关系。
今日他大大方方,坐在那里了。
大家交头接耳地道:“那就是金大少。”
金求岳坐在台下,早已看呆了,想哭,眼泪流不出来,纯粹的欣喜和感动。露生比在上海明艳一万倍,在上海是活灵活现的妲己褒姒,回了南京,他是莲花回到清塘里,芙蓉开在秋江上,日边红杏倚云栽,金谷园里泛崇光。
想起露生和他初见时那份憔悴若死的样子,那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如今能够这样再临得月台,谁也没有想到他能在商场上折腾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创举,选在得月台就是为了告别过去、重头、重新、重生地站在这里。不是献媚于他人,是他想唱,所以就唱了,这一夜的歌声是自由的,从今往后的歌声,都不再委曲求全了。
他知道露生明了他的心——出身秦淮又何妨?英雄何曾论出身!
秦淮河给他苦难,也给他生命力。
他是这条胭脂河的光荣与传奇。
求岳怔怔坐在台下,谈不上自豪或者喜悦了,心里迷迷茫茫的,全是爱情,“我居然爱上这么好的人”,他想,我他妈真幸福。
想谢谢穿越之神,谢谢傻逼的二十八年的人生,谢谢没头没脑的自己,谢谢爱情。
终幕了,花魁却没和卖油郎一起来拜谢妈妈,花魁顶着盖头,唱妈妈的贴儿扶着露生,将全场三谢。
彩声如雷,掌声如潮,谢了又谢,仍不见花魁退幕,众人心里全涌起大胆的想法,白小爷就比他们想得还大胆,就这么凤冠霞帔地从台上下来了。
一步一步,走到金求岳面前,露生笑吟吟地把盖头扯下来。
听见他轻声问:“像不像?”
金总心潮起伏,像什么?不是像!就是洞房花烛——这意思要是再不明白金总的脑子就真是猪了,金总腾地站起来,长手一伸,背起花魁就往外跑。
——谢谢了各位!谢谢今天看我成亲!
花魁我带走了!
全场皆是沸腾,也不是看笑话了,是看传奇,看这城里传了整整十年的悖世长情今日昭告天下,露生在求岳背上大笑,把红绸的球儿向空一掷。
他们跑出得月台去,看见秦淮河上,满河的良宵月。
玲珑月 74|还魂
“枕边人”这个词,真有特殊而撩人的甜美意味, 要亲身经历一次才能明白, 睁开眼睛看见他, 睡得毫无防备, 像只猫拱在枕头上, 露出雪白的一点肩头——近极了, 看得清腻白皮肤下微微的血管、昨夜喷张之后、还未平复;眼角一点春意的泪痕、娇啼之下、没得功夫擦的;眉毛娇慵的走向、撩在耳后的头发的微鬈的起伏, 横山竖岭,都是唇齿厮磨过的。空气也是暧昧的空气,是两人一夜春梦酝酿出来的气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附带一些心跳耳热的旖旎片段,被帐子拢住了, 是迟迟不肯见天明的一种情溺, 这氛围教你理解唐玄宗、也理解周幽王, 果然天下明君都是王八蛋, 怎能辜负香衾事早朝?
人干事?!
金总像个大傻逼, 张着嘴、呆看露生睡觉,黛玉兽迷迷糊糊也睁眼, 见他一眨不眨地看自己, 昨夜的事儿都想起来了, 把脸一红,拿被子盖着脸:“不睡觉、又不起床的,看我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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