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白云诗诗诗
露生闻得此话,含着泪向朱子叙委屈一笑:“还不如朱老爷体贴人心,你签不签?不签咱们就拉倒!”
求岳央求地看他:“不是宝贝儿,咱们现在不闹好吗?这是生意大事!”
露生跺脚哭道:“上海谁答应的带我拜梅兰芳?最后拜个姚玉芙!南京谁答应的给我找大场子?最后找个得月台!你什么事情都跟我打迷糊眼!就这么一个字,我就要成双成对!不改我就死!”
朱子叙:“……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城中都说白小爷狐狸报恩,自己当时还诧异怎么选个得月台的小场子,所以说哪有重情的婊|子、重义的戏子?还不是烧钱给这些兔子买高兴!
金求岳满头大汗:“行吧,行吧,你别生气,我签还不行吗?”
他拿起文书,央求地看朱子叙,悄声道:“那就这样说,我明天把文书送去——他抽大烟脾气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真是对不住。朱叔叔,我回头再录一份,咱们明天签,明天签。”
偏偏露生耳尖,水袖劈面向求岳脸上摔来:“耍什么花枪?不拿我当回事就直说!”
金求岳更加大汗淋漓:“就现在,现在签,你别生气!”
露生泣道:“现在签了我也不高兴,你把后头那张撕了!”
金总:“……啊?!”
后头那张是次年的原料合约,朱子叙犹豫半天,就是犹豫这个,此时不禁大喜过望,白小爷真是他的福星,刚给他提了赔款额,现在又给他免次年的责任。他的疑虑尽皆打消,也不想着明日再签了——等金少爷劝得白小爷回心转意,只怕明天就没有这个好事了!
金求岳头疼,只看朱子叙:“叔叔,两成赔付我已经很难做了,图的就是你明年的原料,这个再不保证,我还要不要做生意?有钱进货我还求您吗?”
朱子叙笑道:“不是我不同意,只怕白小爷不高兴呢。”
露生泪汪汪瞅着他们,心里忐忑不定,这一场戏,骗过今日骗不过明日,他只怕朱子叙回过神来立刻要反悔。
求岳将朱子叙拉到一旁,低声道:“约一个,待会儿偷偷重写一张,明年80%给我,不能再高了,叔叔,求求您。”
朱子叙含笑道:“都妥,只要你不怕白小爷不乐意。”
露生远远听得这两句话,心中大定,只朝金求岳瞪了一眼,扭身出去了。
朱子叙笑道:“这怎么好?白小爷走了。”
“别管他,脾气都给我宠上天了。”金求岳忍着不笑:“咱们先把文书签下,您再仔细看看,对不起了朱叔叔,你说今天这弄得都是什么事儿。”又叫周裕:“去说说露生,朱老爷在这儿少撂脸子,叫他接着唱!”
朱子叙哪里管他这些,心里又是好笑又是鄙夷,他和秦烨一样,囤了许多物资,去年收的棉花到现在还没出手,眼下却能直接入股分红,简直天意眷顾。
趁着人家后院起火,朱老爷就要来发这个不要脸的财。
求岳静候他将文书从头到尾细看一遍,再无异议。两人又喝了几盅,唤周裕拿过纸笔,各自签字画押。
这恐怕将是中国金融史上第一份对赌协议。
朱子叙傍晚才离开,带着醉意。
求岳目送他喜不自胜地离开,知道朱子叙签下这份合约,自己的棉纱生产线就算建立起来了,并且两年内无需支付原料定金。
空手套白狼,就是这么回事。
纠结了半天的赔付一倍还是两倍其实根本毫无意义,靡百客上市,怎么可能赔钱。
露生卸去头面,笑吟吟道:“今天这戏可是生平从未演过,亏你能干,一丝儿破绽也没有。”
金求岳乐得前仰后合:“别夸我了,你才是大戏精,影后给你提鞋都够不着。哎你说朱子叙这个老混蛋真是财迷心窍,居然这样他也信!”
露生点头笑道:“这是恶名的好处,就是算计他熟人对你我早有成见,知道你不肯娶妻,又知我抽着大烟,脾气古怪——他怎能想到咱们是沆瀣一气。”
他到底善良,说到这里,忍不住问求岳:“哥哥,咱们这样,算不算骗人钱财?”
“骗个鸟!”金求岳拉他坐下:“对赌确实有风险,但安龙的收益不算坑他——再说一句不好听的,这些棉纱我不骗,就会落到日本人嘴里,他的钱也不是良心钱,谁比谁干净?”
露生仍有些紧张。
“别担心了,这东西在我那里也是合法合理,朱子叙自己财迷心窍能怪谁,只要他不搞幺蛾子,年年分红少不了他。”求岳拿过酒杯,咧嘴笑道:“大骗子我和小骗子你,快来碰个杯!”
露生这才放下心来,掩口而笑。暮色里,他浓妆的脸有种奇异的冶艳。
两人喝了几盅,心中忽然都热起来。四下安静,只有夕阳树影,求岳一言不发地搂住他,一股胭脂水粉绵软的香,听他欲拒还迎地哼了一句:“叫人看见。”
求岳低声笑道:“只有花看见。”
露生推不开他,拿袖子挡着脸,伏在石桌上。从水袖的白练间,看见梅花落下来,红的、白的,落满头了。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呀。
和朱子叙签订合同的几天之后,按理说石瑛那头应该很快就出具政府作为第三方的签字证明,但朱子叙迟迟没有去。
华源突然安静了,打电话也不给回音,秘书敷衍道:“我们小姐近日回国,老爷忙着和小姐团聚,所以合同的事情要暂时搁一搁。”
露生叹道:“这事不好,朱老爷只怕是反悔了。”
“……反悔?”
露生摇头道:“少爷以前说过,朱子叙此人是袁本初之流,多谋寡断、又图近利,更可笑有袁绍之骄慢、无袁绍四世三公之家业,所以偏安于人后,我就是算他这一点无能,所以才用计赚他入彀。”
金总:“……宝贝儿,咱们能不能说人话?”
露生苦笑道:“你就不能多看两本书,连个三国演义也听不懂,跟你说话真叫人费劲。”
金总赖皮道:“看看看,今天就看,所以你先跟我说两句小学生能理解的内容行吧?”
露生瞅着他:“生气啦?”
“给日一下就不生气。”
露生笑着推他:“二流子。”
句容地气温暖,山树早花,翠儿并小丫头们去山上打了槐花下来。求岳就陪露生坐在院子里,看他一个一个把槐花掐下来,丢在小笸箩里,素手弄冰雪的情景。求岳伸着头看,嘴里嘀咕道:“这是做个什么东西?”
“分一半儿,做些槐花饼,给咱们太爷送去。另一半儿我拿些蜜炼了,叫你当零食舀着吃。”露生温柔道:“你平时肯抽烟、又肯熬夜,做点这个舒舒肝气。”
“麻烦死了,一个个摘,让厨房做去啊。”
露生也不看他:“厨房做的哪有我的心呢?”
求岳见他低头一笑,笑容里有些含情的意思,心里又痒上来,腆脸笑道:“你是个花仙子。”
露生亦托着一吊花,上面爬了一个虫,举到他眼前:“你是个大臭蝽。”
一阵春风扑面,大臭蝽飞走了。
两人嘻嘻哈哈,闹了一会儿,求岳问露生:“要么我再去华源问问看?催催这个老王八。”
“愈急反教人疑,”露生摇头道:“他现在踟蹰,无非就是疑惑你的用心,何妨再等他两天。”
果然,犹豫了几天,石瑛接到了朱子叙递交的三方申请。
接下来的事情,就都很顺利了。
1933年的春天和夏天,对金求岳来说是扬眉吐气的美好季节。四月份,梅兰芳如约前来南京演出,一时盛况空前,抢票的观众把售票处的玻璃都挤碎了。四月的南京已经变得暖热,他的演出全程为观众配备柔软舒适的靡百客方巾——用薄荷水蘸了的。
芳香清凉的空气充盈在戏园的人群中,又加梅先生台前美言数句,他那一段插科说得极是漂亮:“据我看来,这日军自从入寇中原,看我国中恍若无人,不仅侵占疆土,连商品也自倾销。如今我国货商人同心协力,共图破敌之策,有这价廉物美的方巾胜他百倍!”旁边的女兵道:“就将这巾子擦我胭脂汗、拭我青锋血,待到得胜归来,还沾一沾凯旋英雄泪!”
——宣传效果大爆炸。
这就是金总想要的效果了,请梅兰芳的意图就在这里:就在他来南京的一个月间,靡百客和可口可乐一样,不再是一个商标,它变成了“方巾”的代名词。梅郎梅半城在时尚圈的号召力真是可怕,很快地,所有娱乐场所,甚至音乐茶座都争相配备靡百客方巾,它成了服务业的一种标配。
大家下馆子请客,如果位子上没有一块香喷喷的小方巾,那是很没面子的事情,说明这场子没档次啊。
最重要的是,它确实质量优良,并且价格低廉。对服务业的经营者而言,这块小方巾不仅能提升逼格,也比过去的把子巾卫生干净,一月一换,月月更新,别名“卫生巾”。
“……”
金总是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
不过这些不重要啦!
安龙的营业额在两个月间爆发式增长,金求岳酝酿了半年,就是在等这一天,而它比想象中更加如火如荼,旅馆戏园趋之若鹜,服务业的竞争心理给安龙打开了无比辽阔的市场,从上海、苏州、甚至广州飞来的订单让安龙的营业部忙成了球。
金求岳曾经非常希望开个上帝视角,感受一下日本人现在的心情,现在他发现自己是差点儿爽文天赋,连虐渣的心情都没有,金总只想赚钱!赚钱!赚钱!
玲珑月 78|纱罗
金总不关心渣渣,但渣渣关心金总。
那年春天, 惨遭重创的铁锚,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自登门, 忙于捞钱的金总根本不在家, 闻名秦淮的名伶白露生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接待了这位日本客人。这客人自称是白老板的“忠实观众”, 露生也觉得他似乎面善, 好像年前大演的时候见过几次, 因此请进来了。
在他们交谈的前十分钟,露生甚至没反应过来他是日本人。
直到他让随从捧出两个装饰精美的螺钿箱子,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匹一匹的重锦,说是得来的极好的绸缎,奉送白老板添置戏装。露生自然婉拒, 又不好太拂了人家的面子, 只得含笑翻看——看了两三匹, 心中奇怪, 这绣缎近似蜀锦, 只是花样甚异,其蝶似蛾、其鹤似鹰, 并非寻常见惯的方胜团花万字不到头。
露生的笑容渐渐敛去, 只余一缕淡笑挂在唇边, 不动声色道:“这似乎不是杭缎,也不像蜀锦。”
对方颇有得色,也不再掩饰, 微笑恭敬地说:“这是京都有名的西阵织。”
他弯腰鞠躬,就露出日本人的形貌了,仿佛很诚恳地致歉:“鄙人是铁锚驻华经办的代表,加藤利昭,如果我报上真名,白老板一定不会见我,所以我冒昧地用了假名。”
露生微微横目,凝视他片刻:“你的中国话说得倒不差。”
“我曾见过贵门的家老,他也是这样说。”
“家老?”
“齐松义,齐先生。”
露生不置可否,须臾,从脸上浮起一个冷淡的微笑。
如果此处有十年前的故人在,当惊呼许久不见白小爷这样冷艳的笑容了,他在得月台上一向是如此美丽且傲慢,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诱惑性的孤高。
那笑容不是向着加藤,而是向着两个跟随的马弁。
两个马弁都是本地人,被他明媚的眼睛一瞧,忽然从心中涌出羞耻。
加藤也从未见他这样笑过,其实早就听说他性格孤傲,但年前几次看他演出,并不见有何孤高之处,今日忽然见他带刺带冰地一笑,甚觉惊艳,情不自禁地赞道:“您在台下,比戏台上更美丽。”
露生又是一笑:“你也懂得昆曲?”
加藤听出他话里的鄙夷,不卑不亢地回答:“不敢贤于孔子,但也倾慕礼乐教化。”
这答得异常文雅,简直是个中国通,露生不觉微微错愕,加藤爽朗道:“如果我不懂,那我们刚才谈的是什么呢?”
露生就有些另眼相看,抿嘴儿笑了笑:“我以为您只是听个乐子。”
“怎么会?别看我是个生意人,我和您的好友金先生一样,都是从小就非常喜爱戏剧。”
“日本也有唱戏的吗?”
“有的,当然有。我们日本有一种很相似的艺术,叫做歌舞伎,都是男人来扮演女人——男人的眼光,总是要比女人高明一些,所以扮演女人也更高雅。”加藤捧着茶说:“您的前辈梅兰芳先生,也观看过歌舞伎,他很喜欢歌舞伎。”
他在那里喋喋不休,露生是越听越不顺耳,原来这人文雅不过是装出来的,其实内里甚俗——且不说他开蒙的师父就是女人,男旦难道只是个男扮女的噱头?这未免太小看了男旦!又听他说梅兰芳也赞赏歌舞伎,心说虽然不曾见过歌舞伎是什么样子,既然能得梅先生青眼,想来也不是仅凭男扮女装取胜,必有多情绝胜之处——可恨眼前这人一窍不通,却要附庸风雅,一句话把两门艺术都辱没了,实在是俗之又俗!
心中顿时好不耐烦,漫不经心地坐着,就寻思这人为什么来。忽然想起年前也有人送了几端表礼过来,不留名姓的,说给白小爷添新行头,看样子像是苏绣,仔细看又不见针脚。露生当时就有些狐疑,因为大凡客人送礼,都是希望借送礼来攀谈两句,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事就叫人摸不着头脑,只是年下图个彩头,因此没退,都叫柳婶收好了,当时求岳还笑说“红了,暖暖粉都有了”。
此时想起来,就叫周裕:“周叔把年前那几匹绸子拿过来。”问加藤:“这几块料子,也是你送的吧?”
“这是加贺的染绢,也很昂贵,做衣裙是很漂亮的。”加藤满面堆笑:“我知道戏剧的表演家们都很注重衣服,新衣服能吸引观众。”
露生信手翻来,笑了笑:“东西是好,不过我用不着,还请你收回去吧。”
加藤的笑暂停了,回味了一下自己听到的内容——其实料到了他会拒绝,但没想到他拒绝得这样不留情面,连收下的礼都拿出来退掉!
其时国内的名伶甚喜在衣装上争奇斗艳,戏园也会拿新行头的剧照招徕顾客,当年冯六爷一掷千金为梅大爷做霓裳羽衣,就是一个例。这些加贺绢是他专门研究了白露生的喜好,选了色泽清淡的蝴蝶茶花,内行人都说很衬牡丹亭,寸绢寸金,决不逊于梅氏的孔雀裘。
加藤脸上就有些挂不住:“白老板,你可能不知道这些染绢有多贵重,它不是普通的丝绸,每一匹都价值千金,中国还没有人用这样昂贵的布料做演出服。”
露生惊讶地看他:“那又怎么样?我是凭本事唱戏,又不是凭衣服。”
加藤按捺住窝火:“虽然如此,但已经收下的礼物,如果退还,这是很大的羞辱,我以为白老板是受过教育的高等人,不会这样没有礼貌。”
露生柔笑道:“这可就多心了,我并没有羞辱的意思,只是我们当家的不爱我穿这些花样儿,所以我不要。”
“——这理由未免太不讲道理了。”
露生歪头看他:“养我的是他,又不是你,他不喜欢,我就不要,这要讲什么道理呢?”
白露生要是横眉竖目,加藤还不着急,奈何他巧笑嫣然,态度又天真,这一副白莲花的婊味儿气得人牙根儿痒痒。加藤心道这些人扮演女人久了,行为也和女人一样难以捉摸,这样柔媚的功夫真叫人不好发作,此时要是发怒,反而落人口舌,讨不到什么好去。悻悻地抚着绸缎道:“我明白,事实是你们对日本人怀有偏见,所以拒绝我的礼物。”
露生听他言辞不善,心中警觉——他琢磨这日本人今天的来意,必有所求,虽然不知道他要求什么,总而言之是肯定没安好心,因此一句话也不接、一件礼也不受,又想起三友过去的争端,都是口舌而至斗殴,恐怕言语冒撞落人把柄,故而把冷艳姿态放下来,柔媚相待,管你说什么,我装傻就是,秦淮河的功夫还不熟悉?是条疯狗也能伺候好,何况你区区一倭人,管叫你拨不出一个错缝儿来。
此时他听加藤话里话外,有套话激怒的意思,心中更明,你要扣帽子,我偏不给你扣,不慌不忙,脸上笑意更浓:“加藤先生说我不讲道理,我看加藤先生才是不讲道理。我要是真对你有偏见,何至于在这里请你喝茶,又好声好气地陪你说话?”
周裕也帮腔:“大凡南京听戏的人,都知道我们小爷脾气不好,十个人来求见他也未必见一个,对您是真客气啦!”
“客人面前说什么呢?茶冷了,叫翠儿去换热的茶来。”露生向周裕嗔了一声,回眸向加藤笑道:“下人说话不懂事,不过也是实话。我这脾气是戏迷都知道的,怎么加藤先生竟然不知?可见你说常听我的戏,这话是假话了。”
加藤被他戳破,辩无可辩,满脸涨红,也不等上茶,抱了缎子就起身告辞。
露生假意道:“怎么这就走了?我叫厨房蒸了好点心,先生吃了再去。”口中说着,起身相送,直送到大门口,不由分说地含笑道别,也不说下次再来,只说:“路上当心。”
加藤被他这一路恭送弄得退路都没有,心中一面大骂支那人虚伪狡猾,一面痛惜自己的绸缎明珠暗投。当着两个中国人,不好露出小气面目,沉着脸上了汽车,开到朝天宫后头的树荫底下,坚强地问了一句:“你们有没有拍照?”
驾驶和副驾驶脑袋一缩:“……没吵起来,拍什么?”
太君忍不住怒火,拍着车门骂道:“猪猡!”
这日本人当然知道金求岳排日。自从去年在中国市场一路受挫,铁锚真是锦囊用尽也回天无方,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一个安龙?疯狗一样左一口右一口,咬得铁锚同学脑壳痛。
挫还不是一个方向的,从批发到零售,从原料到合作,这安龙好像蟑螂变的,哪里都有它!到四月份靡百客上市,日本人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集体傻眼,从来没见过的营销模式在民国时代开启了大杀特杀,一刀剪断了全年的批发市场,导致这边吃进的棉花完全没有市场变现。
铁锚在华部门开了一次会,非常郁闷地发现只剩下零售线还在挣扎,回血都困难。支配人怒道:“没有一个人,肯动脑筋!我们对阵支那企业难道是第一次?从来没有输得这样惨痛!这是自己的问题!”
大家集体冒汗:“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本来是想办法扭转乾坤的议事会,开成了集体土下座的谢罪会,每个部门都说自己有错,关键也不知道到底错在哪?
我们真的很认真!很努力!很用心!连花色都挑选中国人喜爱的图案!这到底是为什么!
支配人又向加藤拍桌子:“你当初,怎么跟我汇报的?说三友攻克,中国市场一定全部掌握!花了这么多钱来购进原料,结果呢?!”
结果是没有结果,大家只能又谢罪,还好不是武士,不然可能要玉碎。
加藤想起当天的情形,脸色更加阴沉,销售和原料全线溃败,令他始料未及,又想起支配人敲着他脑袋问:“你难道不会使用秘密的手段?你把击败三友的办法都忘光了?”
办法?办法当然用了,关键是不知道对方要下什么棋,每一步都在他意料之外!截断原棉,对方死命抬价;放跌市场,对方无脑吃进;更兼阮玲玉和梅兰芳一波又一波的推举造势,衬得铁锚和靡百客如同土鸡比凤凰,这嘴上无毛的小子似乎比他五十多岁的人还明白怎么操控市场——至于“秘密的方法”就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安龙的工厂地处偏僻,工人全部封闭在小镇厂区,连日侨的边都摸不着,谈什么攻击日侨?他也试过向安龙的印染厂投毒,结果人家那是个消毒工厂!再说向民间散播毛巾不洁的消息,实行了几次根本没实行下去,安龙的管理比日式企业还日式,签发送货都是管理到人,消了毒的新毛巾热气腾腾地送到店,就算你造谣人家也不会信啊!
所以说俗话都是骗人的,猪队友有什么可怕的,神对手才真可怕。
简直令人崩溃。
今天的单刀赴会已经是无可奈何的办法,登门送礼,算是作了两手准备——要是白露生受了这个礼,他自有连环计;要是撕破脸闹起来,他还能寻衅告一个侮辱日侨,带的两个人哪是马弁?其实都是记者,揣着小相机,端等拍一个推搡的场面。
无非是当初陷害三友的伎俩,今天故技重施而已。
万没算到白露生居然女人一样地撒娇使性,话里却又滴水不漏,拿话激他四五回,越激越娇,拳头都打在棉花上了!南京猪猡为什么比上海猪猡狡猾这么多?真是八格牙路岂有此理。
坐在车里,越想越气,是前路无明且无计可施的怨气。抓着车窗的白纱帘,急中生智地说:“没有拍照,但也没有其他人在场,你们就写一篇无中生有的文章,说他对日侨非常不尊重!或者,写他曾经接受过日本人的礼物!”
那两个记者得了他的钱,却也知这是丑事,俱各汗颜道:“加藤君,算了吧!那白老板狐狸一样的人,都叫他看破了!他如果真的不尊重你,我们写一写也是可以的,可他又没说什么!再说这要是在租界里说话,还好编造,偏你是亲自上门拜访他,也全须全尾地出来了,这叫我们写什么好?怪你不懂碰瓷。”
加藤怒道:“那你们事先,为什么不告诉我?”
两记者心道碰瓷这种事情还要人教吗?你们日本人是直肠子,只会放火烧仓库、不会动脑子?都告饶道:“不是不告诉你,你不知本地有句话叫强龙难压地头蛇?就是真碰瓷他,这是南京!又不是上海,市政厅帮着他们金家,到时也是有理说不清,不如退一步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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