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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白云诗诗诗
俞振飞比他年纪稍长几岁,若论师门,两人是不大攀得上的,这一句“师兄”无非是亲近尊重的意思,谁知沈月泉冷冷一笑:“老朽不敢做白老板的师父,也没有过这种情分。”
露生脸上有些涨红。徐凌云一旁听了,连忙来打圆场:“说的许是姚玉芙那一边的师门,这个远远近近,也说得上。咱们先坐、先坐。”
沈月泉倒也没再难为他,只是脸上总是不太愉快的神情,怀了笛子,淡淡致意,也不招呼露生,和弟弟在陪座上坐了。徐凌云见他两人冷淡,只好赔笑,说些趣话,又顺着露生的话说:“振飞原本来信说要给他父亲扫墓,大约是在北京有事绊住了,白老板多住几天,咱们能聚一聚。”
露生感激地望他一眼,见他也是尴尬的神色,心里越发明白——只怕是汤胖子说了什么歪话,叫沈氏兄弟心里生了芥蒂。
大家皆是淡淡的神情,仍然不提唱戏,也不说曲子,看看夜色垂落,落座举杯,说些闲话。问他来时是旱路水路,又问在杭州盘桓几天?及至问到白老板昆曲这行师承何人,学过什么戏,露生谦逊道:“我从小在春华班,戏全是班子里教的,左右就是那几出有名的。”
沈月泉兄弟就更觉得穆藕初心太急。
原来穆老板今天死活拉了他们来,要“共襄盛举”,只是白老板年初的时候连演十二场,震动江南,这里什么风声没听见?早些年苏州已经知道南京有个白露生,恃才傲物,今年他再复出,却是脱了行、打票友的名头,都觉得他这人行事怪癖,似乎攀结高枝,看不起梨园这一行。因此虽然徐凌云说了许多好话,沈氏兄弟总是淡淡的。
他们虽然不说,金总心里咂摸出点味道了,露生是新人空降到小圈子里,这伙人抱团取暖,有点排挤露生。苏州杭州是昆曲的老根据地,看南京也不大入眼,圈子是越冷越孤高自许,把金总在旁边看得一肚子窝火。
金总心想,老子虽然不懂昆曲京剧有啥区别,不过难怪昆曲起不来,你看梅先生待人多么热情,姚先生也是兴兴头头的,瞧你们这一片冷屁股!他没想到当初露生拜见梅兰芳,是谦之又谦,今天却是被穆藕初当作贵宾请到杭州来,别人不知他的能耐,以为穆藕初是看在金求岳有钱的份上,抬举这个白老板,当然心里不快活。加上汤飞黄一来,说了许多诋毁的话,就更冷淡了,无非是顾着穆藕初的面子而已。
两边都觉得自己给了穆藕初面子,还都觉得挺委屈。把金总在一边坐得难受,心说这些老家伙傲得尾巴翘到天上,不友好你来吃什么饭?看露生还是好言好语地在一旁说话,心里更堵,忽然看见园子外头周裕招手叫他,干脆掏了烟,起身出去。
露生拉了他道:“你怎么走了?”
求岳忍着恼火道:“周裕叫我,我抽个烟就来。”
穆藕初坐在席上,也为难,他是心上一热,想把认识的昆曲人才都聚集起来,没想到触了沈氏兄弟的不悦。
一群人各怀心事,只有白老板若无其事,露生看沈月泉手边那支短笛,轻声问:“沈老先生这支笛子,好像是湘妃竹的?”
沈月泉说到笛子,面色稍霁:“这个自然一看就知道。”
露生附和道:“妃竹柔润,配昆是最好的。”
沈月泉有心考考他:“苦竹、紫竹又如何?”
露生抿嘴儿笑道:“紫竹沉稳,与皮黄相宜,苦竹高亢,脆如胡琴,听说北边小戏爱用苦竹笛子,我见识少,没有细听过,不过京腔快板里,也肯用苦竹。”
沈月泉淡淡一笑,微微颔首。
穆藕初心中大呼侥幸,好在白老板性情柔和,也亏得他软弱,待前辈都是恭敬有加,无话也找些温柔话说,又看他小手一直在桌子下面按着金会长,心道这白老板虽然不知唱得怎样,心思却很玲珑,难得他这样委曲求全,全了大家的体面。不禁好感又多一分。
他有意拉拢露生和这些旧友的关系,就将山路上露生议论旦腔生腔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往日我们在这里拿笛子唱琴挑,不就是这个道理?”又看沈月泉:“月泉不要看他年轻,他在戏上还是很有修行的。”
大家都听出他这是刻意举荐,心里又松动几分,唯有沈月泉听了一会儿,似乎感兴趣的样子,直起身来问露生:“你说戏是班子里学的,你总该有个开蒙的师父,这人姓甚名谁?”
露生好容易得他攀谈一句,含笑答道:“我师父是个坤伶,这些年已经不在一处了,她姓张。”
汤飞黄就在旁边“呵呵”了一声。
沈月泉稍稍一愣,又问:“那你师父又是跟谁学的戏?”
露生不知他何以这样问,也不理汤胖子,诚实回答:“我师父的父亲也是唱旦的,我不曾见过,只是听说,据说以前是在京城唱戏,也有些名气,应该是叫张小福。”
一言之下,沈氏兄弟的脸色都是大变,连徐凌云的脸色都变了,汤飞黄在旁笑道:“是不是?我就说是这样,他是张小福那一脉出来的!”
话音未落,沈月泉已经站起来,向穆藕初拱手道:“穆先生,今天你叫我们来,无非是为了商议昆曲传习所的事情,请来这个白老板,有财有势,我们年纪大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张小福一脉,我们断断不跟他在一起。”一时看着露生道:“白老板,你这戏路,我们不敢合流,回去问问你师父,问问她老子当年做过什么事。”
露生坐在石凳上,全然懵了,不知道汤胖子是说了自己什么坏话——虽然知道张老娘做的事情见不得人,可是她父亲又怎么得罪了这些苏州班子?也没有哭,忍耐着站起来,恭敬相问:“我年纪轻,不知到底什么地方犯了忌讳,沈先生何妨直说?”
穆藕初见他面有怒容,也站起来了,这会儿他妈的还不知道金会长跑哪里去了!愕然问道:“月泉这是为什么生气?他不知道,我也不懂,你好歹说出来。”
“为什么?穆先生,我是从来没跟你诉过苦,也没跟你说过洪福班是怎么倒的。”沈月泉指着露生含怒道:“要说苏州坐城四班风流云散,就有他师祖的一份力!”
原来二十五年前,昆曲最红者是四大班为首的洪福班,张老娘的爹张小福——当时还叫张明芳,在这个班子里唱旦。班主是个坤伶,当家红旦,一心一意地栽培他,一身技艺倾囊相传,一来二去,两人虽然差了七八岁,居然就有些情愫了。谁知这个张明芳狼心狗肺,学得红了,把班主弄大了肚子,自以为从此独占鳌头。当时大家已经看不惯张明芳,只是夫唱妇随,无话可说。
不料班主有些本事,生完孩子,体态嗓音恢复如旧,走红更胜往日,还得西后传召入宫表演——张明芳是连媳妇也妒忌的人,见她生了孩子还是当红,心里已经又嫉又恨,更深知此次入宫,谁担大戏,谁就是名角了!因此狠心把老婆嗓子弄哑,自己冒名进宫,这一回搭上了另一个唱生的坤伶,干脆招罗了一干琴师笛师,把妻子留在苏州,从此再也不回来了!
洪福班就此散了,之后虽然又和大章大雅搭班,到底一蹶不振。那位坤伶班主失了嗓子,又失丈夫,连孩子也没有,成了疯子。这件事苏州艺人谁不知道?都骂张明芳忘恩负义,着人追打他,张明芳也自知理亏,改了个名字叫张小福,天津躲了几年,渐渐地不闻消息。
事情过去了,仇还记着,这样家风师门,能养出什么好徒弟?起初汤飞黄说他可能是张小福一脉,还不大相信,等露生自己一说张小福的名字,还有什么抵赖?
这里把前因后果一说,露生也呆了,沈月泉当年是亲眼看着这事儿出来的,心中万分厌恶,见露生好像不知情的样子,冷笑道:“这些事情,你师父当然没脸告诉你。”
露生嗫嚅道:“我自从出了班子,许久不见我师父了。”
“那不是自然!”沈月泉冷声道:“你师祖一门相传的忘恩负义,自然也有你这种徒弟,飞上高枝就把师父忘在脑后!”
露生百口莫辩,菊坛最重师门,没有徒弟单飞就不顾师父的道理——可自己这种情形不是这个道理啊!
张老娘是教了他戏,可是张老娘让他做的事情,哪一点配叫师父?要是说出来,岂不是把自己过去做娈童的事情也都都抖出来了?一时间真是欲哭无泪!
知道自己从此是在昆曲这块撞了南墙了,不知如何是好,哭了又恐怕汤胖子得意,忍着眼泪,旋身向穆藕初道:“穆先生,既然是这样,我的确不配在这里说话,今天叨扰了。”
穆藕初真是一个头变两个大,他心里只愿大家同心协力,谁想到里头还有班子的仇怨?也难怪这个白老板艺出全才,原来师祖是当年洪福班教出来的!把沈月泉连哄带劝,沈月泉只是冷淡:“穆先生要请他,就请自便,我们从此回苏州去,虽然戏子下九流,也知道情义两个字的分量,当年大家立过誓的,要给洪福班班主报这个仇,今天贼人已死,仇是报不得了,要我们跟他徒孙携手做事,却是万万不能!”
汤飞黄也在一旁冷嘲热讽:“旧事是旧事,咱们只论眼前,别管你师父家风如何,到底是你师父,你这登了高枝就忘本的德行,怎配和沈老共掌传习所?你还知道你师父现在是死是活?”
“他知不知道,关你屁事?!”
这一声怒吼把大家全都惊住了,金求岳不知哪里冒出来,嘴上叼着烟,一脚把汤胖子踹下石凳:“这里都是艺术家,他们说话是他们的事,你算什么东西,挤在这里放屁?!”





玲珑月 86|剖心
穆老板左支右绌、劝了这个劝那个,心说今晚简直是弄巧成拙的最高境界, 早知道是这样, 说什么也不该把沈氏兄弟弄来!他心里多少是有点向着露生——好歹是年轻有钱, 如果一定要在沈月泉和白露生中间选一个人来继续传习所的工作, 穆藕初宁愿那是白露生。
商人有商人的眼光, 知道做一件事情, 最重要的其实是资金和时间, 人力难胜天,苏州艺人虽然年高德劭,但毕竟已经老了;再一者,无论张小福过去怎样为恶,所谓罪不及妻子,更何况他只是个徒孙!过去的事他知道什么?无非是沈氏兄弟一口气转不过来罢了。
他心里盼着求岳赶紧过来, 帮忙劝劝, 谁知这个莽张飞半天不见人也就算了, 进来二话没有, 抬手就是先打人!
穆藕初知道金求岳是有点病的, 但没想到他脑子这么不好使啊!
也不知是赶巧还是凑热闹,过了晚膳时间, 隔壁韬光寺、下头灵隐寺、远处永福寺, 齐刷刷地和尚尼姑都念经, 敲钟敲木鱼,妈咪妈咪哄,跟他妈伴奏似的, 韬庵这里就比一百个和尚还热闹,穆老板脑子里乱哄哄的,崩溃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反正|念经的已经有了,就差一个原地去世了。
汤飞黄比他更受惊吓,因为金少爷他过去是见过的,闺秀一样手不抬嘴不张的人,加上听说又病了,都笑他傻,心里早就有欺负的念头,所以前面他蹬鼻子上脸,一见面就谄媚逢迎,就是要金少爷抹不下这个面子,不好为一个戏子跟自己翻脸,也是仗着他一向温柔沉默,王善保家欺迎春的意思——谁知道迎春没有,探春的巴掌就有,一脚过来,人都傻了!
沈月泉气得伸手就拦:“金会长斯文人,这是干什么?”求岳怒极反笑:“不好意思,文化低,斯文怎么写,暂时没学会。”一面提着汤胖子就往旁边拖。他人高马大,提这胖子好像豹子玩球,手揪着脑袋,皮鞋踹在肥肉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啪叽”一声。
汤胖子头晕目眩,被踩在地上乱扭:“说不过就动手?”
求岳掸掸皮鞋道:“老子还没动手呢,叫屁。”一面拽了他的脑袋问:“狗胖子,你别的屁事没有,专业调查人家祖宗十八代?黑人都黑到祖师爷头上了,这么喜欢造谣是吃屎长的?露生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跟他过不去?!”
沈月泉拉着他怒道:“张小福的事情怎是造谣?这是白露生自己说出来的!”
求岳瞪着沈月泉:“所以你就跟着这个狗胖子一起造谣?你们小圈子抱团,我们惹不起,请他来的是穆先生,你不痛快跟你老板闹,几个老的欺负小的算什么意思?!”
露生又慌又怕,忍着泪拉他:“别闹了,你给大家留个面子!”
“从刚才到现在,给大家留的面子还少吗?!谁给你留面子了?”这档口金总是连穆藕初的面子也不想给了,回头吼道:“他!叫来就来,大热天的从南京跑到杭州,带三四个大箱子,就等着给你们表演!来了又是挤兑又是喷,他回一句嘴了吗?他不是新人小透明好不好?梅兰芳也没给过他这种脸色,你们凭什么?还是说新人小透明你们就这样欺负?圈子不大妖风不小,搞个合作还排查祖宗十八代,自己给自己定的骚规矩挺多,怪不得昆曲一天到晚出不了逼光抠脚!”
众人全给他骂愣了,听他说“出逼”、“抠脚”,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反正明白这都不是好话,连徐凌云脸上也架不住,露生听他连沈月泉都骂进去了,真是死的心都有了,连哭带跪:“我求求你别说了,你再说我就真碰死了!”
求岳怒道:“老子说错了吗?!”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露生哭着道:“没有师门哪来的后人,有规矩强如没规矩,我野路子出来的,原本就不敢自尊师长,今天是算清了自己几斤几两,何必弄这样难看!你别说了,咱们回去了!”
金求岳是从来没这么气过黛玉兽软弱,人家都他妈骑在头上拉屎了,你就哭着回去了?!心里真他妈气炸了,应下传习所这个邀约,无非看穆藕初的面子,也是给黛玉兽开阔一下视野,你好我好的事情,倒把黛玉兽弄得哭唧唧的,跑来杭州是找气受了!想拉着他就走,再一想偏不能如了这帮混蛋的心意,把黛玉兽拽起来吼道:“你怎么野路子了?你做老师有什么不可以?”
汤胖子一直给他踩在脚底下,全然变成个脚垫子,闻言嗷嗷叫道:“他也配?!他什么货色!”
“他什么货色?他五岁就学戏,十四岁就走红!”金总心说这胖子今天是真想死了,黑人还没黑过瘾?“昆曲本子他哪个不熟?唱得不好还是跳得不好?沈先生说他、徐先生说他,这都是他们自己圈子里的事情,你个野猪精也说配不配?”
汤飞黄就等他这句话,抠着地嚎道:“他德行就不配,要不要咱们说出来,说说他以前是干什么的?!”
露生脸色惨白,跪下抱着求岳的脚道:“别说了!咱们别说了!这个事情我本来就不配!不做了!”
汤飞黄就是要看他这个惨样,也不怕疼了,声嘶力竭地喊:“他婊|子出来的!五岁出来是学戏?五岁出来是做兔子!真以为他唱得好呢,都是嫖他的!”
四下里忽然全安静了,竹叶掉在地上也听见的,轻轻的“扑棱”一声,清白碎了,大概就是这么个声响。
——要说汤飞黄这个人,真爱昆曲,也是有一点儿的。自从一年前在南京被震吓一通,灰溜溜跑到天津去了,到嘴的天鹅肉没吃上,心里对白老板是又气又恨。但要说他今天是挟私报复,那倒还真没有。
他是发自内心地觉得白露生不配。
穆藕初结识他,不光是因为他和俞振飞相熟,更大的原因是他十年前就常在苏州这里捧戏、捧班子。在汤胖子看来,昆曲这东西十分高雅,皇帝钦定的雅部。雅部之所以是雅部,就是因为有风骨,秦淮河的兔子怎配混在苏州的传艺大班里?
他听白露生唱戏,也有好些年了,白露生什么底细他不知道?上下三代都掏摸清了!就是因为知道他是张小福的徒孙,所以心里更加看不起,听说张老娘不敢去苏州,只敢在南京混,心里全是嘲笑。
求岳后来评点他的行径,给了四个字:“私生黑饭”。
他看露生唱戏,差不多就是有钱的屌丝看女主播唱歌,心里只有油腻,没多少尊重。他尊重的是苏州这些真正的曲艺世家,代代相传的,自觉这样是很有格调、很泾渭分明。因此听说穆藕初要请白露生来,倒也不论过去自己怎么腆着脸求欢,先把自己知道的张小福的事情都说了一遍。他算定了露生不敢跟他少爷告状,就算告出来又怎样?
反正白露生想做昆曲师傅,那是万万不可以——太脏了!太脏了!
因此求岳把他痛打一顿,汤胖子心里还不觉理亏,自认是为昆曲清高作卫道士,理直气壮地嚎叫:“就问凌云知道不知道,大家给个面子不说罢了!传习所这个事情多么郑重?叫人听说跟个兔子学艺,那不是笑也笑死了!”
露生听他左一个“婊|子”、右一个“兔子”,忽然心里冰凉。
茫茫然看向徐凌云,只见他神情尴尬,局促得说不出话,自己仿佛被寺里的鸣钟大木横撞了一下,一时间嗡嗡嗡全是针扎的声音。
原来他们知道的。
原来大家早就知道了。
原来张小福只是借口,看不起他是因为这件事,那都不算什么——可是现在求岳也知道了。
自己所有的难堪、丑陋、令人厌恶的往事,全被扒开了,放在他眼前了。
这一会儿是连伤心都没了,心如死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活人还是死人,恨不得一头撞死了,想爬起来,脚是软的,光听见眼泪扑簌簌地打在衣服上,又听见穆藕初和徐凌云惊慌道:“白老板!醒醒!冷水拿来!”
露生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个什么,呆呆傻傻地笑道:“我没有事。”
一声一声,底下佛寺里敲钟的声音,全是催命的,赶紧了了这一世,下辈子干干净净的!
——活够了。
徐凌云撬他的牙关,给他往嘴里灌凉水,不料这头灌进去,那头血吐出来,忽然见他挣扎起来,神色清明,摇摇晃晃站起来,盯着汤飞黄问:“所以我这一辈子,又对不起谁了呢?”
汤胖子有点傻了。
露生擦了泪道:“难道沦落风尘,个个都是自己情愿?还是说这辈子我不能洗了这个恶名?”
众人看他姣怯怯的,心里已经不愿难为他,汤飞黄说的事情,大家也都是含糊带过,没想到他自己站出来认了,心中恻然,也不知该说什么。
露生惨然笑道:“怎么风尘出身就注定下贱?别说是各位曲艺世家,便是士大夫贵人又如何?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以身殉国的是柳如是,媚骨降敌的可是钱尚书!”他定定看着穆藕初:“就不说我究竟唱得怎样,今天各位要跟我摆龙门阵,咱们开个擂台戏,我白露生并不怕!只说我脱行从商,叫各位看不惯,我扶持安龙厂抗击日货,各位有谁做到了?”
“比我强的看不起我,我认了,不如我的,凭什么说我?!要说祖上出身,不见得人人都是皇子皇孙,谁又比谁强!”
没人说话。
他是存了寻死的念头,痛到极处,反而冷静了——这辈子没有对不起谁,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物死尚且鸣不平,自己死也要死得分明!
“说够了吗?这种过时新闻,大家都知道了,你个野猪精哔哔个鸟?”
一片寂静里,金求岳忽然开口了。
“老子养了他多少年,还需要你告诉我?”他踩着汤胖子,转头问徐凌云:“徐大哥,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出来解释?你知道张老娘是个老鸨,她那种人能算师父吗?”
这话把露生说懵了——金少爷知道这事不假,求岳是从哪里知道的?!
徐凌云真是欲哭无泪,本来是想给白老板打个掩护,谁知道闹成这样,扶着头道:“我也想说的,可这叫白老板怎么做人呢?”
“怎么不能做人了?”求岳冷笑道:“别说他没做过,他就是真卖过又怎么样?五岁的小朋友有什么自主权,都是被逼着出来,为什么要指责受害者?”
露生心中惊涛骇浪,眼泪全下来了。
他还想说什么,求岳摸摸他的头:“别说了,我,话放在这儿,搞荡|妇羞辱的,全他妈是人渣。”一面看着汤胖子道:“今天我也不谈传习所的事情了,就先教你做个人,要去报警的赶紧去,我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
说着,他提起汤胖子,没头没脑就往水池里捶,旁边人一时惊醒过来,慌忙拉他——哪里拉得住?但听得后面高声叫道:“金兄弟!金兄弟!饶他一命!我找到了!”
大家听这声音熟悉,都惊愕回头,从后面赶来一人,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人长身玉立,面目英朗,夜色中难掩他柳叶宽眉下一双流波俊眼,好俊俏人物!穆藕初和徐凌云都惊道:“你怎么回来了?”
此人正是俞粟庐之子,俞振飞。
俞振飞将一个箱子丢在地上,笑道:“行了,要说德行配不配,汤老板你是先不配了,我看你衣服也弄脏了,咱们换一套如何?”
汤胖子万没想到这俞公子会从北京回来,一见他手里的箱子,脸上一黄,委顿在地。




玲珑月 87|月光
求岳见俞振飞来了,吐了一口浊气, 点上烟道:“行了, 你说吧, 说完了我慢慢收拾他。”
俞振飞向他点头一笑。
箱子是汤飞黄的行李箱, 这个大家都认识, 箱子打开, 里面不过是些胖男人的行李衣服, 翻开这几层衣服,俞振飞将手一伸,从里面擎出碧青靛蓝的一支发钗,点翠南珠,甚是精致,只是这里的人都是久在行当, 看这头面倒也不算什么, 再从箱子底下一摸, 大家可就惊呼出声——那东西拿出来青绿通透, 托在手上宛如碧水一泓, 石灯笼照着宝光四射,迎风发出隐隐清响, 原来是整条青玉琢成的一杆青玉笛。
沈月泉走近几步:“这仿佛是粟庐的笛子?”
露生也止了泪, 怔怔看过去。
穆藕初也慌忙过来, 将笛子拿在手上一看:“令尊和我提起过,这笛子是他在苏州做官的时候,认得一个贝勒, 着人雕了这个青玉笛送给他,虽然没听他吹过,但是当着大家的面都曾经拿出来赏玩——这东西本来在传习所的会堂里,怎么落到汤老板手上?”他心中不敢相信熟人盗窃,局促问道:“难道是仿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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