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白云诗诗诗
“我懂得防贼。”
“也不全为了防贼,你是跟着李小姐出去,她是千金小姐,身边的人自然也要齐整——你几时见过翠儿穿旧衣裳?”露生含笑抬起头来,“放心吧,你姐姐看了我挑的这几件,一定也说衬你。”
小四被他说得心里有些憷。其实上海他是去过的,早先他去那里做过工,后来才被姚斌招进句容厂。上海好像是上下两层的世界,下面的世界他很熟悉,是由瘪三、恶霸、破口叫骂的工头们组成,那是一个燠热又腥臭的上海。而他现在这一身行头却是一张凡人升仙的通天证,要把他引向另一个世界,那是由豪绅名媛所构成的上海,音乐昼夜不停息,粉香和酒香也不停息,从下层仰望上层的世界,就像从地面仰望云间的缝隙,那世界不是碧蓝的天,而是不可直视的刺眼的金光。
他对这个世界有种隐约的抵触,但这世界仍从他踏上火车的那一刻就对他敞开堆满笑脸的花路——他乘坐的那一节不像车厢,像西餐厅的橱窗,一对一对的皮沙发,桌上摆了浓香的花,地上铺了寸许厚的红绒地毯,也喷了香水,一上车,香得不知该往哪里走。穿燕尾服的侍从代他剪了票,领着他到座位上,中西杂交地问他:“先生您要考飞、外恩、还是剃?”
这张豪华的车票也是金家为他订好的。
钟小四隔窗看着月台,以及月台长檐之上晦暗的天色,心情很是茫然,他觉得自己像一件被包装好的礼物。
火车进站的时候是黄昏,上海正下小雨,他从贵宾的出口下车,正寻思着是走路过去还是雇车,就看见有人向他招手,定睛一看,居然是李小姐。
李小姐从灰蒙蒙的细雨里跑过来,对着他认了半天,一拍脑袋说:“真是你!你怎么从这个口儿下来了?也不知道先打个电话,害我在那边挤了半天,差点儿挤死。”
小四讷讷道:“我以为白总管告诉你了。”
“他是告诉我你今天到,可没告诉我你穿得这么讲究。”李耀希拉着雨衣的帽子,仰头又打量一遍,笑道:“他的眼光比我还好,难怪你不穿我买的衣服。”
小四慌忙说:“你的衣服在箱子里,我带着了。”
李小姐只是一笑。
那会儿雨渐渐下得急了,别人都撑伞,独她一个裹着绿色的大雨衣,惹眼得像个邮筒。
钟小四见她朴素又滑稽的装扮,忽然有很放心的感觉。只不料是她亲自来接,因此又有些手足无措,手里的伞撑开又收起来。
李耀希奇怪地看他一眼:“有伞不打,淋雨走吗?”
小四老实地说:“只带了一把伞,遮不住两个人,所以收了。”
李小姐哑然失笑:“我穿着雨衣呢。”
小四又有点难为情,但坚持没有打伞。
李小姐的印刷厂在多伦路后面的一条短街上,钟小四跟着她在昏暗的雨幕里七拐八绕,越走越偏。此时若钟小四多读些书,便可骂白小爷何不食肉糜,这一身锦衣何止是夜行,简直是开着龙舟下阴沟,李小姐的黄色胶鞋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雨水走得方便,泥点子就全叫金少爷的裤子承受了。
一直走到个弄堂深处,四面积得都是臭水,李小姐才停下脚步:“我的车下雨天打不起来火,这段路也没多远,可惜了你的好衣服,明天别穿这些了。”
钟小四尚未答言,忽然从旁边钻出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真是钻,因为四面幽晦,她活像一只金丝猫,鬼祟地从黑暗里滚出来。这女人穿得很少,人又干瘦,所以显得裸露出来的那片胸脯崎岖又可怜,惨白的脖颈上硬硌着一长串赛璐珞项链,金发也乱蓬蓬的,唯有两只绿眼睛神采飞扬,笑嘻嘻的样子。她一见李耀希就扑上来,眼睛很狐媚地望向小四,笑着跟李耀希说了一句什么话。
耀希拍开她的手,也笑着答了一句洋文,小四仍是听不懂。
金丝猫嘟起玫红色的厚嘴唇,向小四做了一个飞吻,一摇三摆地走了。小四直觉那女人在说自己,便问李小姐:“她说我什么?”
李耀希好笑道:“她问你是不是我带回来的情夫,如果不是,欢迎光顾她。”
小四登时满脸通红:“光顾她?”
“她是个妓|女。”李耀希不以为意地领他上楼:“波兰人,好看吗?”
小四感觉自己被玷辱了,愤恨地说:“不好看,像妖怪。”
“那你可要忍她很久了,她租我的房子,就住我们楼下。”李耀希前行两步,大概意识到了小四的情绪,回过头问:“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很脏?”
钟小四怕她多心,赶忙摇头:“有个地方住就成了,我不挑这些。”他环顾狭窄的楼梯,总觉得这里于李小姐而言非常危险,于是诚恳地说:“姐姐,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你送我回哪儿?”
钟小四呆了:“你不回家吗?”
“这就是我家。”
钟小四吓得差点跌倒在楼梯上。
李小姐哈哈大笑,说:“想什么呢?你能住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住?”不由分说,拉了他快步上楼,掏了钥匙开门,里面居然别有洞天——原来二楼是个大通间,摆了铅印机,是个厂房的样子。又有一个楼梯通着阁楼,上下两层,互不妨碍的。
李小姐自豪地在屋里兔子一样飞驰,把电灯全都拉亮。
“怎么样?”她叉腰站在屋当中,说:“我一个人弄的。”
钟小四在电灯温暖的橘光里,诧异地打量这间厂房,这里留着李小姐生活的痕迹,窗下破旧的写字台,大概是旧货店捡来的,磊着大堆的书,稿纸撒了一地,窗台上放着个烟灰缸,烟头堆得掉出来;边上是新打的白铁皮的炭炉,锅碗倒是洗得很干净,没地方收藏,就拿菜篱罩在地板上,炉里余炭未熄,热着两碗菜。对门挂着一个大木牌,上面写“内山和洋印刷”。
余下就是满墙的铅字架。
满屋的菜香。
李耀希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之前还以为金求岳把这事儿给忘了,这两天正愁着去哪找工人——你能认多少字了?”
钟小四被那一墙的铅字所震撼,惭愧地说:“认的不多,报纸大略能看懂。”
“那还是进步了呀。”耀希拍拍手:“反正我这边的报纸也是给工人看的,没有什么生僻字,明天教你排版。先吃饭,我忙了一天,快饿死了。”
小四惊讶她居然还会做饭:“你自己做的?”
“想多了,莱娜做的,抵她的房租。”李小姐揭开两个碗:“喏,土豆肉汤,童子鸡,我听说你今天到,特意叫她做了两个肉菜。”
钟小四心中忽然生出感动,出发时茫然的心情荡然无存。其实他在车上已经吃饱了,吃的就是西洋菜,完全不适应,但李小姐既然只有这个,他也就装作没吃的样子陪她用饭。一个是驴皮公主,另一个是假冒的王子,真实的只有莱娜的手艺,咸得要喊救命。李小姐吃得非常自如,钟小哥只能拼命吞面包——还怕吃多了浪费,尽量细嚼慢咽。
“晚上你睡楼下,我去阁楼。”李耀希用筷子指墙角的行军床:“我当你们白小爷是个会办事的,原来脑子也不清楚,看你这手提箱也装不下被子,这床被送你,我明天再去买一床。”
“……那你晚上盖什么?”
李小姐点起烟:“我晚上赶稿子,不睡觉,白天被子给我用。”
小四觉得这对李小姐来说简直不可思议,翠儿都嫌他脏,李小姐怎么能跟他用一条被子?起身放下碗道:“我带钱了,明天去给你买新被子。”
李小姐哑然失笑:“你还带钱了?”
小四郑重地点头,从箱子里翻出钱包给她看:“白总管说你这里一定缺东西,带起来不方便,叫我看什么缺了就帮你买好。”忽然想起露生交他的贺书,于是把信封也翻出来:“忘了,他还叫我带封信给你。”
李耀希看他的钱包,里面是几十块新大洋,笑起来,心想金求岳对这小子倒是很不错,把那封信打开一看,不觉怔住。
里面是五万块的一张支票。
另有一张素笺写着:“懷筆墨誅伐之才、揚我聲名,思援舟共濟之誼、勇赴江灣。滴水之恩,湧泉難報,同仇之心,義同金蘭。子貢言偃,道有所異;懷仁懷義,其心則一,敢效先賢,各逞英才,簡儀伍佰元整,祝李君文功日進新業茂成之喜。”
这满清遗少的语体简直令李小姐哭笑不得,平时她天天抨击的就是这些旧文人,焉知金大少这剑桥博士写起信来,居然也一股糟烂老朽的气味。
笑着笑着,眼眶热了。
“你少爷没跟你说这里面有什么?”
“没有。”小四迟疑道:“是什么?”
“没什么。”耀希收了支票,把信笺也仔细收好:“他最近生意怎样?”
“好得很,在城里开了新公司,订单忙得都做不完。”小四边想边说,“还有好多大学找他演讲,都说他讲得特别好。”
李耀希想起金求岳口若悬河那个忽悠劲儿,又笑了:“这狗东西,演讲不通知我去采访!下次碰到他,我才给他下不来台呢!”
玲珑月 92|演讲
金总演讲这个事情,只要你了解他, 就知道这他妈简直根本不可能, 但如果你更了解金总, 就知道他是一个神奇的男人, 能把任何不可能的事情搞成可能。
比如他把自己都搞弯了(划掉)。
这个事情说起来很乌龙。起初是上海商科大学勇敢地发了一封邀请函, 诚邀金先生为商大学子开一次公开讲座, 谈谈他致富发家的经验——这是真的勇敢, 简直是无知者无畏,金总心道你请老子教大学生,这不等于唱歌比赛请杨女士做评委吗?
金总对自己很有b数,不想搞爱的供养。
谁知商科大学勇敢了,后面接二连三的大学都开始勇敢,一拥而上的都要爱供, 邀请函写得一个比一个骚。有新兴白话文的, “敬邀全国棉纺织业协会新任会长金明卿先生座谈陶朱之道”, 这个金总基本能看懂, 不过陶朱是啥?有学贯中西的, “我们怀着极虔诚的情感,期待密斯脱金讲述您关于摩登比思尼斯的赛恩斯”, 金总脑译了一遍, 感觉这在放洋屁。最骚的还有骈四骊六的, “智慧通利,当代瑚琏之器;才华点金,民国端木遗风。”
黛玉兽批评道:“这一联不好, 合掌了。”
……当着金总的面说什么呢?爱护金总,要从说人话开始。金总跟黛玉兽求教:“夸我还是骂我?”
黛玉兽使用翻译功能:“就是说你跟子贡一样善于经商,又能以商业之道报效国家——上下两句意思一样的。”
“子贡是谁?”
“孔子的徒弟,大贤人。”
——金总就膨胀了!
脑子一热嘴一张:“行。”
妈的,害得黛玉兽写了一夜的演讲稿(顺便学会了写简体字)。
当天金总拿着这张稿子,人模狗样地去给他国立东南的“校友”演讲,岂知这所未来的985重点此时已是俊采星驰之所在,这一篇振兴国货的演讲所得掌声不过尔尔,但整场演讲仍然获得了超乎想象的成功——金总在答同学问的环节完全忘记了黛玉兽的叮嘱,居然超常发挥。
当时学生是这样问的:“今天在东大的演讲实在太精彩了,金学长对商学院的学子有什么寄言吗?”
金总先订目标:“大家学商业,想做首富,这是好的,但最好先订一个能达到的小目标,比方说,先赚它一百万。”
然后再设一个更大的目标,比如赚他一个亿。
学生问:“刚才您提到钱对我们来说不重要,青春才是最宝贵的,那金先生如果用我的青春换你的财富,请问您换吗?。”
金总悔创安龙:“换啊,当然换,财富没有可以再挣,青春过去就不会再回来。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从来没碰过钱,我对钱没有兴趣。其实我人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创办了安龙,它占据了我太多的生活空间,钱越多,你要做的事情越多,像我们这种财富,是社会委托我经营的财富而已,它不是我的钱。”
你看有钱人说话就是这样。
学生问:“问一个题外的话题,听说您跟白露生白老板的关系非常好,您平时会去票戏吗?”
金总不知妻美:“我这个人文盲,就是根本不懂戏好听不好听,说实话,我跟他在一块儿根本不是因为他唱戏好听,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唱得好不好。”
发自内心的真心话!
学生问:“很多人跟您同时同样地投资了纺织业,但没有一个人像您这样创造了亚洲纺织业的神话,最后想问问您,除了刚才演讲里说过的内容,您在经营策略上还有什么特殊的诀窍吗?”
金总氪金更强:“做生意这件事,其实道理非常简单,投资越多,收益越多——同学,你的生意做不大,主要是因为你投的钱不够多,只要投钱,你就会变得更强。”
这次对方终于不能继续理解了:“那我要怎样才能有更多的投资呢?”
金总居然还他妈会点题了:“加入江浙商团,你就会有投资的。”
——掌声雷动!
黛玉兽点评:“这到底是个什么演讲?”
金总抽烟道:“你懂个屁,这是21世纪的思想结晶。”
这演讲权当是玩,给校友小学弟们打打气的。谁知第二天起来就见报纸上发文议论:《新时代国货商家之新论》。金总心想你们是闲得蛋疼?次日又见报纸:《金氏谬论误人》。接二连三的爆热搜了:《金钱青春孰贵》、《菊坛衰落溯因》、《末业的社会责任感》。
嘴骚一时爽,回来火葬场,万万没想到这次演讲的效果大爆炸,金总真实地红了——龙城无战事,何以充谈资?无非豪门恩怨、戏子家事。金求岳既是豪门宠儿,也是戏子家属,活该的要上头条。一堆吃饱了没事做的文人上不敢论政、下不能亲民,这回终于逮到了话题,
大家第一次见花式装逼,有嘲的、有骂的、有艳羡嫉妒的,自然也不乏盲从追随的。
金总心想这些土鸡,吵什么啊?再活八十年,你们会发现比我骚的还有四个。
对暴发户来说,这可能就是财富的真正意义了,除了安排更好的生活,它还能带来迅速暴涨的名望,令时人趋奉。当初他保下句容纱厂,放弃了商行和铁矿,多少人都在讥笑他的短视,两年过去,大家的脸都有点儿疼,因为事实证明,短视的是他们自己。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可是他楼不塌!
金总装了马云的逼,也感同身受地体会了马云的心情,当明星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了,看不见的地方黑酸掐围绕着你,看得见的地方彩虹屁簇拥着你。
不过金总哪一个也不care。
他是个实际的男人,刚开始接受邀请只是脑子一热,装个逼玩玩,渐渐就发现这个社会效应远超振兴国货的陈词滥调,甚至直追当时胜利巾的热度。
金总突发奇想:“要不明年不用阮玲玉代言了,我感觉我自己这个流量就够大了。”
不料竟获得了管理层的一致响应:“这两天设计部就在提出新方案,看能否请金总拍一张半身照,印在外包装上作为商标?”
陶嵘峻也说:“这样既能防伪,又能宣传我们的产品,还省去了一大笔广告费。”
“……”
不是,你们思路跟进得这么快的吗?
这个拿头当商标的设计方案,总感觉他妈的似曾相识,再一想,哦,老干妈和十三香。
金总:“还是不了吧……”
隔天起床的时候提起这事儿,露生就笑:“用你一张照片怎么了?能省的地方就省省。嵘峻他们也没说错,阮小姐的广告费是高了点,她也太贪了。”
阮玲玉今年三部作品大爆,红得喵喵叫,广告费也跟着水涨船高。靡百客去年给她十万,已经是顶级的待遇,谁知这个月她翻了合同,楚楚可怜地说工作太忙,邀约又多,明年续约希望是二十万!
连露生也觉得她有点不顾情面,好歹是冯六爷介绍来的,当初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靡百客又不掉她的身份,这人傻钱多速来的态度是几个意思?黛玉兽不高兴地叨叨:“可见这些电影女星眼界不高,梅先生帮了咱们那么多,也没说要个什么回报。”
求岳含着牙刷:“哦哟,你穷你有理?梅兰芳不要钱那是情分,阮玲玉要钱是本分,你还指望全中国人民免费给你服务啊?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
“话不是这样说。”露生原本在铺床,听他这话就回过头来,“涨价可以,坐地起价就太难看了。倘若成了例,个个都知道安龙好说话,你也加价、我也加价,都骑到咱们头上来了。”
松鼠赞同它妈的话,在床上蹦跳。
露生把它拍下去了。
求岳心说阮小姐不是这种人。今年春天铁锚垂死挣扎,重金请她和胡蝶代言——其实也是不错的商业策略,这两位电影女神的影响力,确实能跟梅兰芳打一个擂台。阮玲玉要是真的视财如命,大可以那时候就接下日本人的合同。
但她和胡蝶谁也没有应。
说是艹人设也好、真爱国也罢,就冲她这份义气,金总就愿意给她多花钱。再一想阮小姐恐怕是受了要挟,这钱八成是拿去养男人了,心中甚为怜悯,搅浆糊地说:“算了吧,她要就给她,二十万也不多,现在换掉代言人,会对市场有误导的。”
黛玉兽就有点吃醋地看他。
求岳笑道:“哎哟,全天下就我一个好男人?这也犯得着瞪我。”
“瞪你又怎么样?”露生理着被子笑道,“你现在挣钱容易,手头又撒漫了,既然有钱给不相干的人,怎不记得答应我的事儿呢?”
求岳知道他说的是金公馆的事儿,头皮登时一紧。
露生歪头看他:“……你怎么好像不敢去见石市长?”
金总溜了:“你特么才不敢去呢,明天我就去。”
自从他俩搬回南京,一直就住在榕庄街,金求岳倒不觉得有什么,露生天天说他:“早些把颐和路的房子拿回来,要么另置一所也是好的。”
金求岳光是答应,就不行动。
要房子就要去见石瑛啊。
算算和张嘉译快半年没见了,最近一次见面,还是年初的时候。那时露生演出,求岳就整了一个包厢,请石瑛带夫人来看戏,那时求岳还没下决心要跟政府分家,石瑛也不端架子,气氛还是挺好的。谁知道上面这么不争气,华北的事情一塌糊涂,搞得金总很失望。
加上行会的事情务必一鼓作气,他怕石市长夹在中间难办,因此半个屁也没放,现在大功告成,这屁瞻前顾后地憋了半年,想放也不知从何放起了。
石市长给金家撑了一年的腰,末了被用完就扔,金总过河拆桥,自知理亏。唯有金公馆押在石瑛那里,终究是个顺服的象征,如果一个招呼不打就另外买房,那就是无声地撕破脸了。
金总不想撕破脸。
他的计划是先装鸵鸟,什么时候石瑛炸毛,自己再见招拆招。
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这天他刚到办公室,几个营销部的经理就来汇报,说接二连三地收到旅店询问,要安龙提前交付下半年的所有毛巾。
旅店都是大客户,金总不敢怠慢,但旅店订的全是靡百客循环巾,按月回收、按月送货,一次性给发半年的货,这不是开玩笑吗?合同上也不是这样签的啊。
求岳挠头:“怎么回事?”
经理们你看我、我看你,拿了一叠报纸出来,金总一看就想扶额——真是日了狗了,这热搜是买了包年吗还没下去啊?!再一看,题目换了,《苇上华堂——盛名之下是否难副?》
金总眯着眼睛读了一遍,方知这文章是写来骂他的,跟普通柠檬精不一样,这头柠檬有毒:文章十分辛辣地列举了商界新贵金先生的一系列不合情理的举动,包括担任行会会长之后没有大宴四方、至今不肯娶妻(因此也没有豪华的婚礼)、让他的家养宠物白露生跑出来唱戏挣钱、东山再起之后也未曾向祖籍句容捐过一分一厘。
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这头毒柠檬极详尽地描述了一个没法洗的事实:“金君之祖父,即前任南京商会理事金忠明,于中央医院孤苦无依,笔者亲访中央医院护士,皆证明金老业已痊愈,无住院之必要——金氏既无暇奉行孝道,也不将祖父妥善别居,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此一问也。
笔者风闻金家原颐和路住宅,现抵押在南京市政厅名下,试问金氏若真如传言中日进斗金,何至于连区区一所住宅都不能赎回?此二问也。
看客若说他不喜欢这间房子,那么为什么不另购一所?其实金家于句容镇,原有一所大宅,金老病愈,大可以将他送回旧居颐养天年,但金氏也没有这样做,这里头也有文章,是第三问了。”
林林总总,写了一大篇,其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本事,比营销号还会编。金总看得心烦意乱,经理在一旁道:“这个人说少爷您不肯赎回公馆、又不办任何宴会,表面上看来像是俭朴,其实是因为资金周转不开。”文章最后还写,“闻近日多有投资者加青眼于安龙毛巾厂,劝诸君慎重!慎重!君不见自古以来,贸易者多因赊账欠款,把命根子留在别人手上,一旦欠款的拔脚远逃,届时不是欲哭无泪?”
求岳暴怒道:“滚他妈的!老子不买房不办宴会就是缺钱?我他妈低调也有错了?!”
经理心道低调是没错,但简朴如您实在少见,就说棉纺织工会成立,这么大的事情,最起码也应当办一个大舞会,谁知默默无闻地就这样过去了!要不是自己就在厂里,恐怕也会相信这篇文章所言非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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