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不。”我摇头,“错不在花,在我。那日我该随车队一起入城,至少那时他还愿意等我。”
四儿看着我憋红了脸,憋到憋不住了才叹声道:“傻子啊,傻子,他赵无恤等的是五音,五音一下车,他连你在不在车里都没看就直接入府了。前月,他还领了一个大肚子的乐伎入府,那乐伎再过两月就要临盆了,他若真还怜惜你,就别让赵府的人请你给他的大子唱祝歌。”
他有孩子了……
他有孩子了……
我抱着四儿一动未动,心却仿佛在一瞬间被人揪出胸膛一把丢进了深水。话说不出,气透不了,只一双眼睛不住地往外渗水。
淋了一场大雨,听了四儿一席话,我便病了整整半个月。
起初只是风寒咳嗽,后来到夜里就一阵阵地发热,一阵阵地发冷,胸口热得如火烧一般,背后却全是冷汗。四儿不分昼夜地照顾我,我怕把病气过给她,熬了三日就死活把她推走了。她家里有个小的,离了她,据说成天哭闹,我这半个阿娘做得实在糟糕。
医尘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问我夜里睡得好不好。可怎么算好呢?我整宿整宿地做梦,梦里倒没有无恤,只有扶苏馆里的歌女唱到力竭的高音和艾陵城外大片大片的雪原。
半个月过去了,门外的药渣越堆越高,缠绵的心病在医尘的妙手之下也总算有了点起色。
这一日,我整了容色到市集上买了一只红毛锦鸡和一大袋新鲜的蔬果后驾车出了城。
春日的竹林,到处都是新生的嫩竹,史墨的竹屋就盖在离夫子墓不远的地方,偌大的屋子加上外头的篱墙一口气占了两三亩地。
竹屋内,熏炉、锦榻、书架、案几、莞席一样不缺,就连太史府中那盏楚王送的鹤鸟衔枝十六盏树型灯也都被史墨搬来了这里。
我原以为史墨此番搬出太史府是要体会夫子当年的清苦,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若打开墙角那只大木箱子,怕是连蜀国的芳荼、制荼的小炉、饮荼的陶器都一应俱全。
我放下东西,打扫了屋子,熬了鸡汤。可等了一个多时辰,却仍不见史墨的踪影。无奈只得出门去寻,人未走出竹林,就望见一个头戴青笠的人坐在浍水边钓鱼。
“姜太公钓鱼,钓的是文王。咱们太史公钓鱼,钓的是什么呀?”我拎起史墨身旁空空如也的鱼篓,笑着揶揄。
史墨没有回头,只起身将手边陶罐里的蚯蚓全都倒进了水里,“回来了也不先来看看师父,劣徒实在该打。”他转身拿鱼竿在我头上狠敲了一记。我捂着头直叫疼,他拎起渔具就往竹林里去。
“师父,等等我。”我小跑着追了上去。
“脸色这么难看,病了?”史墨在屋中案几后坐定,手里端着我新盛的一碗鸡汤。我笑着催他尝尝味道,他却放下陶碗,蹙着长眉道:“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可还是放不下无恤?”
“哪里是放不下他,是放不下师父你呢。”我端起陶碗奉到史墨面前,努力让自己笑得更灿烂些,“这是宋国扶苏馆里的厨娘教我做的,别看汤色清,里面可有大功夫。怕师父你牙口不好,我还特地剥了鸡肉,剁了鸡蓉丸子,你快趁热尝尝,一碗卖两金的好东西呢!”
“为师头没昏,眼没花,能走能吃,有什么叫你放心不下的。”史墨轻叹了一声,接过陶碗喝了一口,又拿勺子舀了颗鸡蓉丸子放进嘴里。
“好吃吗?”
“不错。”
天下珍馐,史墨什么没吃过,今日被他夸上一句,我这烟也算是没白熏。我提袖持勺打算再替史墨添汤,可露出袖口的手腕却被他一把捏住:“只有皮骨没有肉。宋楚之地难道就没什么东西可吃吗?你既然决定要走,就非得分文不带吗?”史墨夺过我手里的长勺径自给我盛了一大碗的鸡蓉丸子,满满的,一点汤水都不带。
“楚国好吃的东西可多着呢,要不是放心不下你,我都不想回来了。”我往嘴里塞了颗丸子,笑嘻嘻道。
“那你回来做什么?晋国于你,是祸,非福。你要为师说多少遍,你才明白。”史墨阴沉着一张脸,我此番回晋显然让他颇为懊恼。
“师父,你认识我阿娘吗?你那夜在尹皋院中见到我时,你就知道我是我阿娘的孩子,对不对?”我放下陶碗,跪直了身子,郑重道。
史墨闻言一愣,继而冷冷道:“是五音告诉你的?”
“不是,五音只说二十年前,师父曾为卿相主理天枢,‘锁心楼’里的密函都是由师父整理保存的。天枢以星辰为名,各院以八卦分称,也的确像是师父所为。”
“所以,你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我娘后来嫁给了谁?五音说她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由着智氏抓走怀孕的妻子,他也死了吗?我阿爹也已经死了吗?‘锁心楼’里最早的几张羊皮纸上缺了几块,上面有我爹娘的消息吗?”
“残破的那几张羊皮卷是叫洞鼠啃坏了,因上面所载之事太过久远,已没有修缮补全的必要。你阿娘虽与晋国范氏有关,但毕竟只是个外家女,她的事天枢怎会一一记录。”
“她既是范氏族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那师父为何一直记着她?师父当初收我为徒,又为何屡次问起我娘的事?”
史墨语窒,他看着我,苍老的双眸里有难以抑制的情绪不断翻涌。我有些发慌,却不愿退缩,只得让自己在他面前坐得更挺直些。
半晌,史墨垂下双手,一脸凝重地看着我道:“陈年旧事你既问了,那为师亦不再瞒你。你外祖曾是我年轻时的至交好友,天枢谷外的‘迷魂帐’就是我按他旧日留下的图稿所建。我这些年看着你长大,常常觉得你的聪慧机敏大半都承自于他。他离世时,曾嘱托我要保你娘一世平安,可我却没能做到。那一年,你千里迢迢从秦国到我太史府,我见到你这双眼睛,我就知道是上天把你又送到了我身边。天神要再给我蔡墨一个机会,一个信守誓言的机会。为师此生做了很多错事,辜负了很多人,可只有你,你是我唯一可以弥补挽回的错误。我保不了你娘,却再不能让你陷入任何危险。子黯,你听师父的,不要留在晋国,回楚国去吧,无恤也不是你的良人,你和他终究不可能在一起。”
“所以,师父要替我外祖,替我娘护我一世平安?”
“是。”
“我决不能留在晋国?”
“是。”
“所以,卿相当年根本就病不及死,对吗?师父骗了我,对吗?”我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讷讷地说出了自己心中可怕的猜测。
“子黯……你要明白为师的苦心。”
“这是真的?!”我瞪着史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师父,从没有怀疑过那封信的真假。他告诉我卿相病重,赵氏临危,我就信了,我居然就信了……
“师父是早料定徒儿读了你的信,就一定会离开无恤?”
“你自己知道,你待在晋国,百害而无一利。”
“那宋太史子韦在商丘大街上救了我,也是师父的安排?我,我怎么会这么傻,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奴隶可以自赎其身。子韦肯交出丹书放我走,只因为我是你太史墨的徒弟!”
史墨拧眉,我嚯的一下站起来,转身就往门外走。
“子黯。”史墨一贯清冷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停下脚步,他徐徐道:“你这次送来的五音昨日已被卿相捆了双足,坠了巨石丢到浍水里去了。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就是男人的恩爱。留下来,不值得。”
竹书谣 第274章 愿言思子(三)
五音死了,黑子证实了史墨的话。
这两年,五音掌管下的天枢出了不少纰漏,坏了好几桩晋国的大事。我和无恤在齐国被陈氏苦苦追杀,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身边的暗卫里出了陈氏的奸细。所以,赵鞅很早就怀疑天枢里有人出了问题,但不确定究竟是谁。
五音入绛后,赵鞅一直没有见她,前日里终于提她来见,两个人关着门待了半个多时辰。开门时,五音面带微笑坐在赵鞅对面。众人都以为,这女人投陈叛赵之事会不了了之。不料想,昨日一早,赵鞅竟突然下令命人在五音脚上捆上巨石,把她丢进了城外的浍水。处死她之前,甚至都没有再见她一面。
当年,她摆渡送他过河,他坐在她的小船里总也是一见倾心过的,否则他不会把她带回家又送她去了天枢。可如今说杀了便杀了,不查线索,不问凭证,甚至连我这个举报之人都没有招来质询就定了她的死罪。这就是男人的恩爱与恩情吗?我疑惑,彷徨,却没有人给我答案。
黑子得令要留在赵府替赵鞅训练府兵,于安来信说自己七月回绛,于是我什么也不想,只每日清晨去竹林帮史墨修书,午后去四儿家里逗小石子玩。
史墨骗了我,可他终究还是我的师父。离开无恤,是我当年的选择;不要我,是无恤如今的选择。史墨在我们中间点了一把火,把火烧得烈焰冲天,尸骨无存的,终究是我们自己。
太史府、四儿家、竹林,我每日在城里城外来来往往,可两个人,一座城,我与他却再也没有遇见。
新绛城的天气开始慢慢变热,转眼就到了六月,院中两株木槿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修长的枝条上长满了翠绿色的大叶,花骨朵儿从绿叶之中冒出来,似乎随时都会开出今夏的第一朵木槿花。
这一日,我拿着小铲正给花泥松土,不经意间却发现枯叶落枝之中端端正正放着一柄梳篦——这是我的梳篦,我在浍水边时交给五音的梳篦。难道……
我抬起头,初夏日的天空极蓝,远处的河水中,一叶木兰小舟在水光中载浮载沉,有渔女立在船头,撑杆轻唱:“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赵家新入府的乐伎在六月的最后一天生下了一个男婴。那男婴出生时,据说双脚先出母腹,折腾了整整一宿才勉强生下来。只可惜,一出生就没了母亲。
赵府里没人来请史墨,也没人托我去给那孩子唱祝歌。一个月后,这原本该是无恤大子的男婴就被过继给了赵氏的一户远亲,叫人抱着带离开了新绛城。
赵世子三年无子,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又送走了。新绛城中,一时谣言四起。
不堪入耳的,曲折离奇的,好事人口中的故事各不相同。住在赵府的黑子也要凑一凑热闹,特意跑来竹林告诉我,说那男婴其实是个遗腹子,他的父亲是无恤出征卫国时的副将,因在帝丘之战中为护无恤惨死,所以无恤要抚养他的遗孤。但赵鞅不愿那孩子以大子的身份留在无恤身边,故而让人送走了。
黑子的故事是真是假只有无恤一人知道,可他在府门口见到我的第二日就带着阿鱼去了楚国。
“陈盘使楚,齐楚将盟,速寻白公,分威散众。”我让黑子带的话,他原封不动地带到了。只是我没想到,无恤居然会亲自去找白公胜。
齐国想要拉拢楚国夹攻晋国,晋人若要破坏他们的结盟,就必须在楚国弄出些“动静”,好叫年轻的楚王无心理会齐人的邀盟。
巢邑大夫白公胜,楚王熊章的堂哥、昔日楚太子建的儿子,他在吴楚边境蛰伏多年,厉兵秣马,广纳贤士,是颗绝佳的“火苗”。无恤若能将他点着,那么楚国大地上势必要烧起一场弥天大火。到那时,齐楚联盟自然不攻而破。
晋国到楚国,山高水远,无恤若在楚都停留半月,转道再去巢邑见白公胜,一来一回,怕是到岁末都未必能赶回来。
赵鞅的病在医尘的调理下渐渐好了起来,朝政大事处理起来也已得心应手。智氏那边失望是必然的,但也无可奈何。时刻准备着接任上卿之位的智瑶因此懊丧不已,不到七日就一连虐杀了九个府中的小婢来撒气。智府之中,人人自危,我亦然。
智氏要的是可以求长生的碧眸女婴,而有可能生下这样孩子的人就只有我。
我在从晋国到齐国的路上来了初潮,现在已经可以像四儿一样孕育一个孩子。这两个月,我私下联络了天枢安排在智府的几颗暗子,想要探查药人的线索。智瑶不知道是不是有所察觉,隔三差五就要招我入府。我每次迈进那扇府门,都担心自己再也走不出来。
不管智瑶和我聊些什么,我总觉得他一翻脸就会把我关进一间人鬼不知的密室,用我根本不敢想象的方法逼我生下自己不愿生的孩子。一个不行,再生第二个,第二个不行,再生第三个……这样的念头几乎让我崩溃。我已经没了无恤,没了无邪,如果我消失了,还会有谁不顾一切来找我。
这一日,智府又派人来传我,传话的人一踏进竹屋,我就摔了史墨的一只新碗。
史墨察觉到了我的恐惧。我的师父是个年近七旬,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不是刀光剑影里的高手,他不会拳脚,不会舞剑,可他是史墨。
之后,史墨不知对智瑶使了什么手段,智瑶竟再也没有无缘无故招我入府,暗地里跟踪我的那些人也都不见了。我欣喜不已,干脆收拾包袱搬进了竹屋。
“子黯,为师已经老了,我不可能护着你一辈子。”
史墨张开他巨大的羽翼保护着我,可他依旧想要我离开晋国,飞去更加安全的地方。一个七旬老人的软磨硬泡,其烦人程度堪比一千只吵闹的麻雀。可他是我的师父,我每次只能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师父,我在等鲁国来的一封信,只要信到了,我办完自己的事就会乖乖地回云梦泽去,或者去更远的地方。
于安来的时候,正是夏日里最热的时候,屋里屋外暑气蒸腾,热浪滚滚,人最好躺着都别动,一动就是一身大汗。可四儿不怕热,知道于安今天兴许会到,她一早就把董石抱给了我,自己出城等夫郎去了。
小董石被四儿养得肉乎乎的,还烫人。他往我怀里一钻,我就跟大夏天抱了个火炉似的,汗水刺溜刺溜地往下淌。一个早上,背上的衣服就没干过。我想衣服反正已经湿了,倒不如干脆泡到水里去。
正午一过,我提了个木桶,抱着董石去了浍水边,把孩子脱光往桶里一放,自己也跟着下了水。小家伙站在木桶里摇摇晃晃,溅上一点水,笑得都快疯了。小阿娘,多一点,小阿娘,多一点。他稚嫩的嗓子又尖又亮,伴着大笑声,一声高过一声。我敢肯定,此时坐在竹屋里闭目养神的史墨一定也能听见。
“阿拾——石子——你们给我上来!”
四儿来的时候,我和光屁股的董石玩得正高兴,她在岸上叫了好几声,我们一声都没听见。等听见的时候,四儿娘已经很生气了。
“他才多大,你就带他下水!你的病才好了多久,就敢在水里泡着不起来!”
“这么热的天,冻不着的。你看,小石子玩得多高兴!”我推着木桶往河岸边游,一边游一边问,“于安呢,你不是出城去接他了?没接到?”
“在太史屋里呢。”四儿步入水中去抱桶里的董石,小家伙还没玩够扒住桶沿哇哇乱叫。我正担心局面无法收拾,那家伙被他阿娘一把拽出木桶,屁股一拍,眼睛一瞪就老实了。
“于安有说这次为什么回来吗?这么热的天,亏他还从风陵渡一路跑到新绛来,天枢山里头肯定比咱们这里凉快多了。”我爬上岸,低头去拧身上的湿衣,才拧干两只袖筒,一抬头,竟发现于安不知何时已站在四儿身后,旁边是扮作男装的阿羊。我赶忙披上岸边的长袍,嗔怪道:“走路这样没声音,要吓死人吗?幸亏我刚才没说你什么坏话。”
“四儿说你这次回来病了很久?”于安示意阿羊拎走我脚边的木桶。
“路上累的,现在都好了。你这时候回来要做什么,天枢那里谁在管着?”
“天枢已交给祁勇代理,卿相说我此番助无恤伐卫有功,特地让司功在国君那里记了一笔赏,赐了一座府邸在城西,另授我城中公职,负责协助亚旅(1)警卫都城。”
“这可真是太好了!”我握住四儿的手大笑,可转念一想又笑不出来了,“那这府名……”董安于当年的罪名是乱国,赵鞅现在即便有心提拔他的儿子,董氏之名恐怕依旧不能公开。
“卿相的意思是让太史在姓氏册上给我新编一个姓氏,但我觉得此事无需这样麻烦,我父亲的神位既然就摆在赵氏宗庙之内,那我也就入了赵氏小宗,以赵为氏,以嬴为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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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 第275章 中心摇摇(一)
“这样也好。 ”我知于安心里无奈,又轻声安慰道,“没关系的,再等些年月,总还是有机会的。”
“嗯,总有机会的。现在让卿相高兴就好。”于安伸手从四儿怀里抱过董石,小孩子刚刚还在水里玩得欢腾,一上岸往他娘身上一趴,这会儿都已经睡迷糊了。可迷糊归迷糊,一抱到于安手上,两只嫩嫩的小胳膊一下就紧紧搂住了自己阿爹的脖子。
晋侯赏给于安的屋子是处旧宅,以前据说是范吉射在新绛城里的一处产业,里面屋子旧了些,庭院也荒废了,但胜在前堂后室布局精妙,房间也多。
赵鞅的意思是让城中掌管修筑的圬人(2)先修整完毕了,再让于安一家搬进去。可于安却问圬人要了十个工匠,说要自己亲自整修。这么热的天,有谁愿意在外头晒日头监工,所以于安一提议,圬人立马就答应了,还另外多派了两个漆工。
四儿因为每天要给于安和工匠们准备两顿饭食,所以一大早就会把董石送到我这里来,千叮咛万嘱咐,别让孩子摔了,别让孩子玩水,要记得喂他吃饭,记得午后哄他睡觉。
他们家的宅子修了两个月,我就当了两个月的阿娘。这辛苦滋味,还不如当初顶日头去给他们家后院割草。不过辛苦归辛苦,有董石在,我几乎每天都能笑上几次,史墨亦如是。
两个月后,四儿和于安的新家总算修好了。新瓦白墙,红漆的梁柱,齐锦绣的垂幔,赵鞅派人送来了一应家具,我出钱让人在他们后院里栽了一院子的杏树、桃树、榛树,还亲手搭了一个种匏瓜的竹木架子。以后,我的四儿再不用上街买瓜吃了,我的桃花酿也有了着落。
日子如水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去,浍水边黄叶落尽,寒冬已至。
这大半年,晋国政局平平稳稳,齐国、楚国、卫国却都闹翻了天。
在齐国,陈恒虽新立了公子吕骜为国君,但公子骜显然不太信任这个谋杀了自己哥哥的“功臣”,所以陈恒虽仍旧在朝为相,但暗地里却被齐侯和高、国两氏夺了不少权力。
楚国,巢邑大夫白公胜率领的军队以向楚王敬献战利品为由,披甲入城,一举囚禁了楚王熊章,杀了令尹子西,司马子期,自立为楚王。齐楚两国盟约,瞬间告破。
卫国,赵鞅扶持了蒯聩为君,但蒯聩因流落晋国多年,极度怨恨曾经背叛他的卫国诸大夫,所以一坐上国君宝座就开始以各种借口诛杀异己。卫国朝堂一时人心惶惶。
这三国的乱局背后或多或少都有晋国的影子,晋国看似平静的背后也一定暗藏着他国的杀机。这明争暗斗的天下早已是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陷在棋局里的人都能听到弓臂不堪重力的**声。
弓弦崩,天下乱,似乎已成定局。
只是不知道最后崩响弓弦的人,究竟会是谁……
新绛城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无恤回来了。这比我预期的要早很多。
那一日清晨下了一场小雪,雪片儿很大,但极疏朗,一片片羽毛般浮在静空里。无恤和阿鱼骑着马从西门飞驰而入,停在赵府门外。捧匜的小仆、拿干布的婢子、帮忙整理衣冠的侍妾、还有他双目含情的嫡妻,一时全都涌了出来。拭脸,洗手,拍雪,这热闹的场景一如我当年第一次踏进赵府的那夜,只是场景里的人已经不同了。
我默默转身离去,断了一只左手的阿鱼突然挡在了我面前。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他惊喜地大叫。
“阿鱼兄弟,别来无恙。”我微笑着掀开竹笠上覆面的青纱。
“姑娘这几年去了哪里?可叫主人一通好找啊!快,快,主人就在那边,我带姑娘去!”阿鱼拉住我,边拉边回头冲无恤嚷:“主人,你快看——是姑娘回来了!”他话音未落,府门口的人已齐齐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急忙转头放下了竹笠上的青纱。
“你还没走?”无恤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身旁的女人亦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默默摇头。
他冷笑一声,不咸不淡道:“那劳烦姑娘下次要走的时候务必告诉赵某一声,赵某不是薄情寡信之人,这一次,必会备酒为姑娘好好送行。”
他话中讥讽之意明显,可我没资格介意,当初受史墨所骗一声不吭地迷晕他,抛下他,的确是我的错。
“对不起。”我艰难开口,声音低哑难听。
“对不起?姑娘何曾对不起赵某,与姑娘这样的美人春宵一度还不用付夜合之资,实是赵某得了便宜才对。”无恤冷着脸看着我,紧绷的面容上看不出是气愤,还是嫌恶。但他身后之人的脸上已悉数露出鄙夷之色。
“那一夜,于你是夜合,于我却不同。落星湖畔,此生此世仅此一夜。你若真想忘了,就忘了吧,我一人记得就好……”
我退后,他突然伸手捏住我竹笠下的一片青纱。
我愕然抬头,他却又收了手。
“你走吧。”他紧闭双唇,沉默转身。
松林许嫁,湖畔成婚,我们轰轰烈烈爱了一场,到最后竟还是走到了这样的穷途。
“赵世子如今一切安好,小女之心甚喜。来日离晋,定来相告世子,求世子赠酒话别,以祭旧日种种。告辞。”我冲台阶上的背影亭亭一礼,转身大步离去。今日幸亏戴了这竹笠,否则泪流满面说这几句话,怕是要笑煞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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