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你要是在洞里再多待几天,你的眼睛才真要废了。”于安伸手捂住我的眼睛,“今天是岁末,他们在我院子里烤了一只山猪,兑卦的女乐们也都来弹琴歌舞助兴,我想你喜欢热闹就提早来接你了。”
“这么快又岁末了啊。”我缓缓睁开眼睛,可一见到光,眼睛还是不住地往外流眼泪。
“先闭上吧,我背你走一段。”于安俯身不由分说地将我背了起来,“你去年岁末怎么过的?”
我闭着眼睛趴在他肩上,想了想道:“去年岁末,我在从艾陵回宋国的路上,那天刚好经过一个村子,有人在村口祭祖,热闹得很。”
“他们请你吃酒了?”
“没,叫几个小毛孩把我的干粮都抢跑了,饿了我整整一天。”
于安轻笑一声,没有说话,我于是又问:“那去年岁末,你是怎么过的?”
“没怎么过,四儿有了身孕,就简单备了些酒祭祀了董氏先祖。”
“你刚回新绛那会儿,卿相就没让你娶别家大夫的女儿?”
“给找了个大夫家的嫡女,但四儿自幼待我情深,董石也该是我的嫡子。”
“是啊,她八岁认识你,一爱便爱了那么多年,若说情深,没人比得上她。”
“嗯。”
“只可惜,我那套嫁衣才绣了一半,你们的婚礼我也没能参加。不然,也总有个亲人替她梳梳头发,穿穿鞋,陪她坐上那辆出嫁的马车……”我叹息着睁开酸痛的眼睛,山路旁的雪松上飘下一阵水晶似的雪末,那雪末儿飞旋着,闪着夺目的光,一路飞进我的记忆。
我闭上眼睛,心越飘越远,身子越来越轻。碎冰之声渐渐远去,有风在我耳边呓语,阿拾,你这次回去,他若不能像以前那样待你,你就回来吧……
竹书谣 第271章 木槿花忆(一)
于安背着熟睡的我一路从山上回到了谷中,商的一曲《子衿》叫我猛地从白雪纷飞的睡梦中惊醒。
夕阳下,于安背着我站在巽卦的院门外,红紫色的晚霞横斜一地。
“我居然睡着了,你怎么也不叫醒我?”我从于安背后跳了下来。
“眼睛好些了吗?还疼吗?”他低头打量着我的眼睛。
“没事了,就是洞里待太久被雪光晃到了。”我探头往巽卦的院子里看了一眼,正在捻弦唱歌的商看见了我就朝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冲她挥了挥手,转头对于安道:“我想先去看看五音,你能让阿羊给我准备个食盒吗?我还要一壶松香酒。”
“这个时候,你去看她做什么?”于安听到五音的名字颇为诧异。
“我有些话想问她,问完了就回来。这里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等我从五音那儿回来了再同你们一起热闹。”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了,那边还有守卫。再说,我打不过你,难道还打不过五音吗?”
“我不知道你要问什么,只是五音对你说的话未必都是真的,你自己掂量着听。”
“知道了。我之前有说过你很啰嗦吗?”
“以前没有,现在说了。”他微微一笑,低头整了整身上青衿长袍,转身进了巽卦。
阿羊很快就把我要的东西送了出来,天枢难得这么热闹,她一张小脸喝了酒红扑扑的,甚是娇美。
这厢是琴瑟和鸣,人声鼎沸,另一厢却是凄冷庭院,寂静无声。
我拎着食盒走到五音房门外,门口的两个守卫见到我立马迎了上来。我表明来意,他们互看一眼便为我打开了房门。
五音正如我几个月前见她时一样端坐在猫眼石串成的珠帘后,不同的是,她此刻的饭桌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一碗黍粥和一碟腌渍的干菜。
“这个时候,乾主不去同众人守岁,到我这儿荒凉地来做什么?”五音低头喝了一口黍粥,案上那一小碟干菜似乎一动都没动过。
“我给夫人送点吃的来。”我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粱米饭,一盘烤炙的山猪肉,一盘泡水新煮的蘩菜和一小豆盐渍的青梅酱。
五音看了一眼,笑道:“没想到巽主那双杀人的手,倒挺会持家的。‘锁心楼’你去过了?”
“去过了。”我拿出两只红底描双鱼纹的耳杯放在五音面前,满满地斟上一杯清冽醇厚的松香酒。
五音端起酒杯闻了闻,仰头一口饮尽:“那你在里面都看到什么了?”
“二十多年前,范府曾有个名叫舜的女孩,她是谁?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既这么问,自然已经知道她是谁。”五音提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依旧饮尽。
“她是我娘?”
“你说呢?”两杯松香酒下肚,五音的脸已经红了,她用食箸夹了一片炙肉放在青梅酱里沾了沾,却迟迟没有送进嘴里。我又给她倒了一杯酒,她放下食箸也喝了。
“我有五个月没有喝酒了,真烧心啊!”五音捏着空耳杯,把鼻尖凑到杯底深深地闻了一口,然后笑着又把酒杯递到了我面前。我给她斟上了酒,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眼神却渐渐地穿过我远远地飘开了,“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约莫只有十二岁,一头长发生得同齐地黑锦似的,又柔又亮。明明还是个孩子,却偏偏喜欢在耳边簪花。她那天就穿了一件素白的单衣骑在范吉射的肩膀上,按着他的脑袋从那木槿花枝上摘花。摘一朵,扔一朵,扔了一地的花才选了朵桃中带紫的簪在耳边。范吉射是谁,晋国上卿范鞅的儿子,范氏的世子,新绛城里杀个人跟杀只鸡一样的人。可你阿娘就骑在他头上,娇娇地喊,左一点,右一点,高一点,低一点。我那时候就想,这世上的人果真是一人一命,我同她那么大的时候,天没亮就要随老父出船打渔,打渔回来还要卖鱼、洗船,熬夜补渔网。可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仰着一张比花还美的脸,在树底下喊,左一点,右一点,高一点,低一点……”
“我娘是范氏的女儿?”五音口中的阿娘是我从没见过的阿娘,我盯着五音的嘴,脑中浮现的却阿娘死时那张蜡黄憔悴的脸和她瘦得只剩下骨架的伤痕累累的手。
五音看着我,可我的眼泪已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你外祖母是范鞅最疼爱的胞妹,你娘是范吉射的表妹,十岁之前养在鲜虞国,十岁之后一直住在范府。范家老主母无女,待她犹胜亲女。范吉射恋慕她,恨不得把什么好东西都送给她。不过她那张脸也的确值得这天下最好的东西。”
“那范吉射是我阿爹?”
“哈哈哈,他倒是想。可惜,你阿娘另有心上人。”
“你如何知道?”
“范氏宗主范鞅那会儿还是晋国的上卿,赵鞅每三日就让我到范府给范氏主母送鱼羹。那日我出府时路过花园,瞧见你娘红着脸躲在墙根底下,墙外有人唤她,阿舜,阿舜,你还在吗?我要见你。”
“谁在喊她?然后呢?”
“然后,我就帮了她。我帮她翻墙逃出了范府,帮她见了墙外的男人。你说,我那日如果不帮她,会不会这世上就没有你了?会不会她也就不用死了?可我就是想要看她翻出那面高墙,我就是想叫她受些尘世里的苦。凭什么她就不能受苦,不能颠沛流离。她死的时候,她的脸还白吗?还嫩吗?她还能骑在别人头上摘花,摘一朵,扔一朵吗?哈哈哈哈……也活该她短命,谁叫她爱了不该爱的人,生了不该生的孩子。”五音借着酒劲跪直了身子,隔着一张案几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你倒是个尘土里长大的孩子,可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不喜欢你。现在,我更讨厌你了。”
“很好,因为我也不喜欢你!”我扣住五音的手腕狠狠地甩开,“你我本就不是什么可以互相喜欢的关系。只是我不明白,你今日为什么要故意同我说这番话,你有什么目的?”
“我没什么目的,我只想告诉你,这世上同你最亲的人不在新绛,而在临淄。你该帮的人也不在晋国,在齐国。”
“齐国?你果然投靠了陈氏!为什么?”
“为什么?当年,若不是赵鞅因为一己私欲杀了邯郸大夫赵午,赵午的儿子就不会反,范氏也不会反,晋国就不会乱。你知道,一场六卿之乱死了多少人,有多少**离子散,家破人亡就是因为他赵鞅觊觎邯郸城里的五百户卫民。他赵氏这些年的风光,全都是用别人的命堆出来的。”
“你恨卿相?”我惊愕。
“我早就说过,我不爱他。”
“你爱的人……死在六卿之乱里了?”
五音沉默了,她的脸被酒烧得通红,可眼睛里却惨淡一片。让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四下弥漫,她举杯又喝了两口辣酒。
“我父亲是谁?”
“我不知道。”五音重重地放下酒杯,起身拎起案几上的酒壶,高声道,“你走吧,我喜欢一个人喝酒。”
“‘锁心楼’最早的几只箱子里,有好几处文字都被人故意用黑漆划去了,黑漆划掉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五音背对着我掀开里屋的珠帘,“二十年前,赵鞅新建天枢时,天枢的总管不是我,放在‘锁心楼’最高处的几只箱子也不是我封的。”
“那是谁?”
“你认识的一个人。”
“谁?”
“太史墨。”
离开五音的院子时,暮色已落,我沿着谷中小路来到巽卦的院门外,院子里依旧热闹非常。弹琴的,舞剑的,调笑的,叫骂的,嘻嘻哈哈闹作一团。我在门外站了片刻,转身独自回了乾卦。
楚王的“绕梁”琴端端正正地摆在床榻边的案几上,我以指勾弦,“铮——”的一声响,曼妙的琴音在黑暗中悠悠荡开。
我忽然想起阿素,想起她在齐宫时看我的眼神,想起那日她月下抚琴时对我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问神琮、夏禹剑、璇珠镜,我终于知道阿娘在智府密室里为什么可以那样轻易地将范氏三宝许给盗跖。
幽王璇珠镜,那兴许就是她日日摆在案头对镜描眉的梳妆镜。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低贱的侍妾,她出生在云端,却因为我的出生被人唾弃,被人脚踢石砸,最后连一双手都没有洗干净,就孤零零地死在了千里之外的秦地。我该给她洗把脸的,我该帮她把指甲缝里的黑泥挖干净,我至少该为她再寻一朵木槿花,再唱一支晋国的小调……可我什么也没做就一把火烧了她。我跌坐在地上,胸口痛得像是要裂开,忍着,抽噎着,不可抑制的痛哭声终究还是在耳边响起。
周王四十一年春,于安派了一队勇士护送我和五音回新绛,黑子与医尘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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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 第272章 愿言思子(一)
到新绛时,刚过了三月,浍水边绿茵遍野,蝶舞蜂鸣,春意浓得像是一方绿锦,裹得人喘不过气来。新绛城灰黑色的城楼已近在眼前,五音却忽然说要下车走走,我念她近乡情怯于是陪着下了马。
四月春暖,浍水边的岸堤上随处可见挎着竹篮,背着竹筐的少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女临水,采的是河中之荇;少年徘徊,看的是那低头采荇的姑娘。五音站在河堤上,默默地注视着水边一对互相试探,嬉笑追逐的男女,回忆如流水般在她眼中流淌。
“夫人有多少年没回新绛了?”我走到她身边。
“你今年几岁,我就有几年没回来这里了。”
“十七年……夫人和卿相既有十七年未见,要先梳梳头吗?”我从怀中掏出梳篦递到五音面前。五音接过,抬头好笑地看着我:“你这小儿还挺有趣。我离开他时是我最美的时候,我如今老成这样,难道还想靠颜色博得他垂怜?”她今日未施脂粉,疏淡的眉毛和苍白的面庞让她看起来黯淡,然而温婉。
“卿相还在病中,夫人又是故人,想来他也不会听信我那些‘凭空’捏造的‘罪名’。夫人可以安心在赵府住下来,只是夫人若还想为陈氏效力,怕是要与我时时见面了。”
“放心,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五音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头对着绢绢河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啊,我多么希望,当年他渡河时没有坐上我的船,我没有对他说那么多该死的话。把一个人从河的一边送到另一边,竟送了我一辈子的时间。”五音默默地凝望着脚下日夜奔流不息的河水。良久,她转身离去,那一转身似是将所有记忆都沉在了身后的河流里。
不远处的官道上,从新绛城的方向驰来一匹快马,骑马的人跳下马背冲我们高声喊道:“敢问,这是去赵府的车队吗?”
“正是。”我上前应答。
“诸位请赶紧随在下入城吧!我家世子已在府中恭候多时了!”
他在等我!侍从的话仿佛在我脑中劈下了一道惊雷,黑子哇啦哇啦地冲我张着嘴,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从楚国到天枢,从天枢到新绛,我一路辗转奔波,无非是想再见他一面。可一想到他此刻就站在赵府的门口等我时,我的心突然就虚了。它突突地狂跳着,越跳越往嗓子眼挤。
没等自己回过神来,我已经翻身上马,提缰掉转了马头。
五音低头笑了,我幼稚的怯懦在她的淡然面前显得格外可笑。
黑子跑上来一把拉住我的缰绳,惊讶道:“你干什么呀?城门在那边呢!”
“你先带人进城吧!”我夺过缰绳,慌乱奔逃。
黑子一急,追在我马后大叫:“臭丫头,你让我见了卿相说什么啊——你让我跟赵无恤怎么说啊——喂——”
风呼呼地刮过,纷乱的心跳合着急促的马蹄声淹没了黑子的声音。这一刻,我无法思考,只提着一口气狂奔出去五六里地,直到把车队和那座让人喘不过气的城池远远地甩在身后。
我不敢见他,我不敢。
我甚至不敢在脑中想起他的脸。
两年了,没有迫不及待的相见,没有乳燕投林后的哭诉,没有指责,没悔恨,面对近在咫尺的重逢,我怕,怕得全身发抖。自我决定回来见他的那日起,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我漫无目的地在风中狂奔,却不知道自己在逃离什么。
河流消失了,树林退去了,远山是一抹浅浅的灰,身前是一片高过马头的凄凄萧草。停马驻立在春日的原野上,束发的木簪早已不知所踪,散乱的长发几欲逐风而去,眼泪终于漫出眼眶滑下面颊。
红云儿,红云儿,你可还怪我,恨我,想我,爱我,要我……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耳畔是寂静原野的呼吸,一起一伏,温柔而坚定。
策马回城,入城时,太阳已经偏西。
赵府的大门紧锁着,我拼命敲门,府里的家宰终于匆匆赶来。
“巫士怎么才到?”
“你家世子呢?”
“世子陪新来的女客去见家主了……巫士今晚是要在府里用晚食吗?太史现在应该也还在……”家宰示意身后的小仆牵走大喘不已的马,我此刻满脑子只有无恤,依稀听他说了几句,就急急道:“晚食不用备了,只麻烦家宰告诉你家世子,就说我在府中园囿等他。”
“园囿?”
“对,多谢!”我说完提裙便跑。之前怕得不敢见他,现在却火急火燎恨不得即刻就能见到他。女人的反复无常,别说男人不懂,有时候连女人自己也未必都懂。
初春微凉,我迎着风一路飞奔入园囿。兰草未开的草地上,那棵熟悉的老槐已等不及春深日暖开出了大片大片素白的槐花。花朵如云似雪,聚在树梢,落在树下,令人叹息的美。
我停在树下,抬头仰望枝头繁花,那如蜜的花香让时光在我眼前流转飞逝,然后停驻。那一夜,他牵着马站在我屋前,我穿着大红嫁衣推开房门,一眼就对上了他醉人的笑,迷人的眼……
红云儿,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我靠坐在槐花树下静静地等待着我的良人,放松后的疲倦犹如一帘黑幕将我彻底席卷。一个多月的舟车劳顿后,我听着耳畔花落的声音沉沉睡去。
梦里不知光阴几许,再睁开眼时,老家宰正站在我面前,一脸惊讶。
“巫士,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家世子出城骑马去了。”
“骑马?”
“我家世子妇喜在月夜骑马饮酒,所以……”
所以,他不见我,他陪她骑马出城了。
朱颜酡,美人笑,今夜他们的马头是不是还挂着我酿的美酒?月下飞驰,醉卧河畔,该是怎样的美景。
我讷讷地起身,如水的月光隔着树冠倾泻而下,眼前一地槐花白得凄清孤寂。
春未尽,花已落,我终究成了那个旧人。
这一夜全是梦,梦里都是旧事。高兴的,难过的,害怕的,感动的,前一眼还梦见暴雨过后的悬崖上被他高高地举过头顶,下一眼就看见他躺在竹屋里一遍遍对我说,撑不住了,你可以来找我。但如果你敢逃走,我绝不会原谅你!你记住我的话,绝不。
他赵无恤的绝决,我终于也尝到了。
再醒来时,头顶是满绘祥云的屋梁,鼻尖是熟悉的降真香。小童跪在我床旁,笑着扑上来:“巫士,你可醒了!”
“师父呢?”
“巫士没听见我昨晚说的?太史去年秋天就搬到浍水边的竹林里去住了。就昨儿回来了一趟,理了鬓脚,修了胡子,穿了新做的巫袍去赵府见巫士。可惜没见着,吃了晚食就又回竹林去了。”
“我现在出城去见他。”
“不行!巫士不是说,今天一早要去赵府吗?我都已经差人去说过了。”小童转身从衣箱里捧出一套崭新的衣冠交到我手中,献宝道,“这是太史前年替巫士做的新衣,这紫珠墨玉冠也是国君祭天后不久赏下的。巫士那么久没见赵世子,总要好好打扮打扮。”
小童不容拒绝地替我梳头、更衣,我看着镜中熟悉的面容,却心苦如荼。
他今日会见我吗?见了,我要说什么?不见,我又该怎么办?
见或不见,泪绝不能落,绝不。
驾车入了赵府,按礼先去见了赵鞅。赵鞅此时仍在病中,虽没有极重的病症,但整个人看上去苍老消瘦了不少。医尘在屋里走来走去,准备着浸浴用的药汤,他就靠在床榻上同我说话。我这两年的事,赵鞅一句未问。五音叛赵投陈的事,他也半句未提,只夸了我卫国一事办得不错,让我去家宰那里领赏。
我出门,早已侯在门外的老家宰递给我一份礼单。赵鞅的赏赐太多,家宰已派人另外装车替我送回太史府了。
我行礼谢过,抿了抿唇还未来得及开口,老家宰已叹了气,为难道:“巫士是想见我家世子吧?可不巧,世子一早又受魏世子相邀过府议事去了。”
“他又走了?”
“巫士可要再等等?”
“无妨,我去魏府等他。”记忆里不管我在哪里,总是他来寻我。如今,他不来,便由我去寻他吧。
站在魏府对街的梧桐树下,我从清晨等到了午后。
四月的春阳将树影间细长的人影慢慢变短,继而又缓缓拉长。魏府大门里有人进,有人出,可唯独不见他的身影。
傍晚,天色暗得发黄,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打在梧桐叶上。昏暗的天空开始发亮,白练似的雨幕倾倒而下。我站在暴雨之中,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突然恍然大悟。
他根本就没来魏府,他赵无恤只是不想见我。
大雨急急地下着,雨水顺着头发直往嘴里灌,我滴着水,咬着牙,一路硬是拖着僵直的双腿走回了赵府。赵府门外,暴雨过后的天空已经开始发亮,几个青衣小仆正拿着扫把在门外拼命地扫水。
他送客出府就站在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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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 第273章 愿言思子(二)
我一眼看见了他,他一眼看见了我。
天地间繁杂的声音在这一刹那间全都消失了。
两年多的分别,几百个日夜遥远的思念骤变成了面前短短的十步。
“红云儿……”我望着梦中的身影不禁哽咽出声。
无恤长眸微眯地看着我,冷冷地,带着我不熟悉的神情。
心微微发痛,冰冷的袖管里有雨水顺着手臂不停滴落,向前一步,再一步,颤抖的呼吸让原本狼狈不堪的一刻更加狼狈。
台阶上的人终于动了,在我迈上台阶的一瞬间,他漠然转身离去。
府门外扫水的小仆见他走了,呼啦啦提着扫把跟了进去,“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我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僵立着,直到身后有温暖柔软的手轻轻地拉住了我的手。
“阿拾……”她哽咽轻唤。
我颤抖着反身抱住来人,终忍不住放声大哭。
这两年,我不是不委屈的。可一路生病,晕倒在商丘大街上时,我没有哭;卖身为奴,替人洗衣抹地时,我没有哭;家宰散借酒撒疯,扑在我身上恣意戏弄时,我没有哭。兜兜转转终于回到这里,我却抱着我的四儿,站在大雨过后的长街上嚎啕大哭。
我爱他,所以离开了他,可他真的爱过我吗?
以前的每一次重逢,四儿无一例外都会哭成个泪人。可这一次,她没有哭。她紧紧地抱着我,温柔而坚定。我的四儿早已是一个母亲,这世上还有谁可以比一个母亲更加坚强。她抹去我满脸的泪,笑着说,阿拾,我们回家去!
浍水边的小院,四儿烧了水,替我换了衣服。我靠着她的肩膀坐在屋檐下,她摸着我的头愤然道:“他负了你,我们也不要他。明天,我就把这两株讨人厌的木槿花都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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