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陈逆!”陈盘松开我,大叫着朝桥尾狂奔而去:“下水,你们统统给我下水!”
竹书谣 第332章 绛都之难(九)
霜月冷照,陈盘凄厉的叫声让整座故梁桥在夜色中战栗。智瑶走到我身后,将自己滚烫的身体贴上了我的后背:“好了,现在,只剩下我和你了。你师父骗了我,青眼女婴从来就只有你一个,只有你才能助我长生,只有你……”他低头用鼻尖在我耳畔轻嗅,我身上浓重的血腥之气让他兴奋,他喘着粗气咬上了我的肩膀,“你看见那里的火光了吗?我亲自升的火,盛水的大鼎是昔年平公追赐给我智氏先祖智武子的,武子之鼎可配得起你这双眼睛,这身玉骨?”
“配……配得很。”我转身猛地抱住智瑶的脖子,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我咬得那么用力,恨不得一口将自己的牙齿咬碎。智瑶疯狂地用手锤打着我的脑袋、我的脸,剧烈的疼痛让我在他的拳头下一阵阵地晕眩,浓稠的血沿着眉角淌进我的眼睛,可我不松口,我死死抓着他的头发直到一口咬下他半只耳朵。智瑶挥拳一把打在我脸上,我扑倒在地,张口吐出一口咬烂的碎肉和一颗带血的大齿。
“你——”智瑶终于拔出剑来指着我的脸,我的眼眶已积了淤血高高肿起,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气急败坏的怒吼:“我不杀你,我要活煮了你!我要剥皮抽筋活煮了你!来人,来人啊——”他大叫着从我身旁呼啸而去。
我的脸火辣辣地痛,额头不停地有血往下流,我抹了一把眼睛里的血,摸索着爬到赵稷身边:“阿爹……”
我摸到了他的鼻子,没有呼吸了,他已然断了气。我摸到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满是泪水。
“阿爹……你等一等,我去找阿兄,我去找我的孩子,找到了,我带你去见阿娘。”
故梁桥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用力拔出了赵稷腹中的匕首,转头,有人举着火把朝我气汹汹走来。
我将沾满我父亲鲜血的匕首咬在嘴里翻身爬上了故梁桥的桥栏。
风来了,大地震动了。
智瑶在我面前惊愕地停下了脚步。他回头,在他身后,新绛城城门大开,一条火龙呼啸着直冲军营而来。
火烧连营,红光冲天,厮杀声、惨叫声伴着涛声此起彼伏。
“卿相,奴隶军杀出城了!”有将士驾车狂奔至桥下。
“鸣鼓!调东西两门守军合围剿杀,一个都不许留!”智瑶暴怒。
“卿相……”
“什么!”
“国君在恶盗手中,兵士们不敢近身。”
“假的,君上在宫城之中自有护卫守护,怎会落在恶盗手中,杀了,一并都给我杀了!”
“唯!”将士得令,飞驰而去。
我冷笑道:“智瑶,你要弑君?”
“那又如何,今夜没人能救得了你。你跳吧,寻到你的尸首我照样煮了你。”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长生,你就算活吞了我,也吞不下晋国。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你无视人道,残虐无信,竟还妄想能得天命?苍苍昊天,有神裁之,你智瑶此生必不得善死,死后,智氏一族必断祭绝祀,永无再兴之日!”
“你——你莫要虚传神谕!”智瑶抬头看着我,我这一身血衣原让他兴奋,现在却叫他战栗,“三卿已死,主君将亡,晋国有谁能奈我何?”
“三卿皆在,无人受戮。智瑶,你的梦该醒了。”
“不,他们都死了,你骗我!”
“智卿,智卿——”汾水之畔一辆亮着火炬的驷马高车引着火龙直奔至故梁桥下,高车之上晋侯姬凿一袭玄色爵弁服冲智瑶扬手高喊:“智卿莫战,是寡人——”
智瑶手下将士随即赶到,他们手执戈矛却不敢上前,只将一条火龙围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盗跖一声高喝冲开人群,驾着晋侯的驷马高车直接上了桥面:“智瑶,国君在此,还不见礼?”
智瑶看着盗跖和姬凿,咬牙道:“恶盗,你挟持我晋国国君,其罪当诛,还不速速下车就死!”
“我平叛有功,你国君上已下令免我全军死罪,还另在汾水北岸赐我良田千亩,安居乐业。智氏小儿莫再挡道,我们要走了。”盗跖策动四骑朝智瑶逼来。
智瑶气极,举剑高喊:“众将士听令,围杀恶盗,夺回国君,杀敌过十人者,论功行赏!”智瑶喊完,提剑直奔盗跖而去。桥下兵士见状亦潮水般涌了上来,将盗跖和姬凿的马车团团围住。奴隶军不堪示弱,高喊着加入了战局。
混战之中,姬凿头上的冕冠被人一剑削成了两半,他跳下马车,连滚带爬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逃命似地朝前奔去。
智瑶趁乱砍死一个奴隶,取下他背上的长弓,于混乱之中搭弓引箭瞄准了姬凿。
姬凿跑丢了鞋,赤足冲向桥尾。智瑶一箭紧随而至,眼见那箭镞就要射进姬凿的后背,黑暗中突然冲出一匹快马,马上之人当空一剑将智瑶的白羽箭砍成了两半。
“赵氏无恤护驾来迟!”那人勒马,遥望着智瑶高声喝道。
“赵卿——”姬凿一声哀鸣想要拉住无恤。
无恤却似看不见他,拍马朝我直冲而来。他一路狂奔,不减马速,至我面前时,骤然弃缰跳马,任马儿嘶鸣着冲进了厮杀的人群。
“我来晚了……”无恤张开双手站在我身前。
我站在桥栏上滴着血,流着泪看着他的脸,看着看着,支持不住的魂灵突然间仿如烟尘一般迸散了,消失了,身体落向何处亦不知晓了。
在梦里,我亦知道他回来了。
可我浮在血海怒涛里要怎样才能醒过来?这个残忍的世界夺走了我的一切,我要醒过来再一次面对它吗?
痛,无处不痛,痛得我想要做个懦夫,乞求死亡将我带走。可我死了,他会恨我,恨我弄丢了我们的孩子,还抛下他懦弱地死去。我是这世界上最无用的母亲,我怎么能弄丢我的孩子;我是这世界上最无用的女儿,我怎么能眼睁睁叫我的父亲死在我面前;我是这世界上最无用的妹妹,最无用的朋友,可为什么你们都死了,无用的我却还活着……
我在梦与现实的边缘痛哭,有人颤抖着捧住了我的脸。
“小儿,不要再哭了……”他抹去我脸上的泪,自己的声音却哽咽了。
我想要睁开眼,可淤肿的左眼已经睁不开了,右眼的眼皮有伤口,凝结的血污糊住了整片睫毛,叫我只能透过阴影间窄小的缝隙模模糊糊地看见火光里一张悲伤的脸。
“将军……”我以为我听错了,伍封在秦国,怎么会在这里?可他就在这里,在我面前,他的眼里满是泪水,我曾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不会看见他的泪水。
“醒了就好。”伍封用袖摆一点点抹去我眼下的血污。
“无恤呢?”我转动僵硬的脖子在旷野中寻找着梦里的人,他分明回来了,为什么我见不到他?
“他和韩虎、魏驹一起护*侯回宫了。你既然醒了就先吃点东西吧,吃完东西再把太史送来的药喝了。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事要问,我待会儿都会告诉你,但你先得把粥喝了。”伍封皱着眉头将我抱坐起来,我一看到自己单衣下摆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心便痛得犹如针挑刀剜一般。
“你不吃东西,什么时候才有力气把你的兄长和孩子都接回来?”伍封舀了一勺稀薄的米粥放在我嘴边,我惊愕地看着他,他点头道:“孩子没事,你兄长也还活着。义君子陈逆已经将他们安置好了,只等你伤好一些,就能见到他们了。”
“他们还活着?”
“活着。”
“活着……”我拽住伍封的衣襟低下了头,伍封放下米粥抱住了我,我初起只是低声呜咽,后来便越哭越大声,伍封只同幼时一样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好了,都好了,不哭了。”
我将心里的恐惧与绝望都哭尽了,才讷讷抬起头:“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盗跖与你都住过的地方。陈世子让你不用担心,孩子和你兄长需要的一切他都会准备好。”
“盗跖他……”
“他走了。你晕倒后,晋侯当着众人之面赦免了他和他的奴隶军。三卿都在场,智瑶不能抗旨也就只能放他们走了。”
“三卿?”我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的故梁桥,黎明暗紫色的天空下,故梁桥上已空无一人。
“赵无恤昨夜带兵在故梁桥救了晋侯和盗跖,他手下谋士张孟谈入城接了韩虎与魏驹出城。赵、韩、魏三卿皆在,智瑶的军队才不至于在汾水之畔与赵氏之军刀兵相见。”
“呵,这么热闹的场面我居然都错过了。智瑶气疯了,对吗?现在就算将我剥皮抽筋,焖煮成羹,也不能叫他消恨了。可怜他的武子鼎红红火火烧了一夜,只烧了一鼎的椒蒜。”我又咳又笑,伍封皱眉看着我道:“你还能笑?你为何从没有跟我提过你与智氏之间纠葛?我若知道你是赵稷之女,又有人日日算计着你的性命,当初就算你恨我、怨我,我也绝不会放你走。”
当初,当初……
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秦国,如果他愿意让我留在将军府守他一世,如果我老老实实如他所愿嫁给公子利,那四儿会不会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
她也许会嫁给那个少时常来偷摘李子,在我的棍棒下还总拿眼睛偷偷瞧她的男孩;她也许会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怀念她的青衣小哥,会在与我闲聊时偶尔提起他;但她一定不会死,不会一句话也不对我说,就死了。
“四儿死了,我要找到她的孩子!”我端起地上的碗,狼吞虎咽地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然后挣扎着便要起身。
“你要干什么!”伍封急忙按住我,“四儿的孩子赵无恤已经让张孟谈去找了,公士希也已经入城去了。你看看你自己,你现在还有人样吗?你刚生了孩子,昨天夜里受的伤已经够你吃一辈子的苦头了。到底是谁教得你这样不要命,是我吗?”
竹书谣 第333章 绛都之难(十)
“四儿死了,我要找到她的孩子!”我端起地上的碗,狼吞虎咽地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然后挣扎着便要起身。
“你要干什么!”伍封急忙按住我,“四儿的孩子赵无恤已经让张孟谈去找了,公士希也已经入城去了。你看看你自己,你现在还有人样吗?你刚生了孩子,昨天夜里受的伤已经够你吃一辈子的苦头了。到底是谁教得你这样不要命,是我吗?”
“我已经对不起四儿,我不能让她的孩子再有任何的闪失。”
“我知道,赵无恤也知道。所以,交给我们,交给张孟谈和公士希吧,他们都知道。”
“可……”
“不是只有你担心,公士希也是看着四儿长大的。”
我狠狠一拳捶在自己发麻无力的腿上,伍封叹息着递给我一只方耳小壶:“先喝药吧!”
“我师父他?”这两日两夜太过癫狂,我已经无暇顾及所有人的生死。
“太史受了点伤,但无大碍。”
“那就好。”我抬头将一壶苦得发酸的药倒进了腹中,药汁浸到嘴角的伤口痛得浑身一阵发抖。伍封寻不到帕子,索性将自己半副月白色的袖子撕下来递给了我。
“将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按住嘴角,颤问道。
“数月前,无邪来秦国找过你。他是鲜虞国主之子,早前听闻齐侯要在廪丘会盟集结诸侯攻打晋国就想来秦国告诉你。可你那时已经不在秦宫了,他又来将军府找我。我担心你出事就上禀国君请他派我以吊唁赵鞅之名到晋国接你。可我和无邪到了晋国却没有见到你,反倒在丧礼上见到了重伤的赵无恤。赵无恤的谋士张孟谈私下找到了我,他告诉了我齐人的阴谋,请我替赵氏到皋狼、蔡地调兵。”
“请将军调兵?!将军可是秦将。”
“所以才更见赵氏之危甚矣。君上继位前与晋国赵氏有盟,昔年雍城大战,赵氏也曾施以援手,我自然不能见死不救。我持赵氏信物赶往皋狼,张孟谈离绛去了蔡地,无邪因与晋阳城尹相识便去了晋阳。”
“无邪也在这里?!”
“皋狼、蔡地之兵昨夜皆至,唯独不见晋阳之兵。”
“这是什么意思?”我如淋冷水。
“鲜虞的人一直在找他,许是他去晋阳的路上又遇见他们有所耽误了。你不用担心,鲜虞国主只是想将他带回去,他不会有事。晋阳的人马再过两日或许也就到了。”
如果张孟谈没有看见阿素的密信,如果无邪没有去秦国找我,如果伍封没有赶来新绛,如果……“若无你们相助,赵氏此番亡矣。”我想到背后发生的一切,不由后怕连连。
“不,你错了,赵氏有赵无恤,亡不了。”伍封随我一同转头望向东南方那座巨大的黑色城池。护送晋侯回宫,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可我知道,此刻宫城之中,无恤一定拼死搏杀在另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里。
篝火渐息,东方黑紫色的天幕上透出了一丝蓝幽幽的晨光,积聚了一夜的露水在旷野上蒸腾起了一片苍茫的雾霭。
远方,一辆奔驰摇摆的马车在雾气中时隐时现。我抓着伍封的手强站起身。有人扬鞭喝马朝我们飞驰而来。骏马冲破浓雾,高大如山的公士希猛拉缰绳将轺车停在了三丈开外。
“人呢?”我没有看见董石,急问道。
公士希没有回答,反身从马车上抱下了一卷草席。
“你先在这里等我。”伍封松开我的手大步朝公士希走去。可我哪里还等得了,我盯着公士希手上的草席,拖着几乎没有知觉的腿一步一步往前挪去。
公士希正与伍封说话,见我上前,一脸为难。
“你别急,孩子张孟谈还在找。”伍封回身扶住我。
“那草席里的是谁?”我死死地盯着公士希怀里发黄半旧的苇席。
“是……四儿。”公士希暗哑道。
“……让我看看她。”我僵硬地伸出手。伍封一把截住我的手道:“还是不要看了,记得她以前的样子就好。”
我抬头盯着伍封的眼睛,伍封将我的手握得更紧:“听我的,别去看。四儿也一定不想让你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将军?”公士希将卷着四儿尸体的苇席放在了一处干净的青草地上,返身从马车上拿下了一把铜铲。
伍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侧首对公士希道:“去吧,葬得高一些,汾水七月易涝,不要淹着她了。”
“唯。”公士希红了眼眶,转身往岸边的土坡上去。
“四儿在这里,她的夫君呢?”我望着公士希的背影道。
公士希听到我的声音脚步一滞,他回身望了一眼我与伍封,为难道:“我去晚了,晋卿智瑶昨夜入城就将他的尸体剁成肉糜盛给晋侯了。”
“阿拾……”伍封担心地看着我,我用力将手从他手心抽出,转身往河边走去。
“小儿——”
“别跟来!”我挪着虚软的步子往前走,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前走。空旷的原野上雾气弥漫,彻夜不息的河风将遍野的茅草吹成了阵阵起伏的波浪。一浪涌,一浪落,我凝视着野草翻涌的原野,却有飞雪从天而降,铺天盖地,纷纷扬扬。那是雍城的雪,雪里是手持长剑一路飞奔的温润少年。
肉糜,一釜的肉糜。
他若有知,四儿若有知……
“阿拾,这个要一起入葬吗?”公士希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只红漆木盒,“这是在四丫头床里头找到的,她打小有点什么好东西都爱往床里藏。”
我双手接过木盒,轻轻打开盒盖,抽掉盒中覆在面上的一方红绢,红绢之下除了一些零碎小物,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套未成的嫁衣和一套褪色的青衣。我年少时便曾答应她要送她一套天下最美的嫁衣,结果嫁衣未成,她便已经嫁了。而我竟这样懒惰无信,半成的嫁衣也腆着脸拿出来送她。她总不会嫌弃我,她从未嫌弃过我……我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跟着我,护着我,为我杀了自己的心……
“小儿,你别这样憋着,你说句话吧。”伍封担心地看着我。
“走吧。”我抱着木盒往土坡上走去,公士希抱起四儿的尸体也跟了上来。
坡上的墓坑挖得并不深,河岸边的土,深了怕见水。
公士希将裹着四儿的草席放进了土坑,弯腰捡起一旁的铜铲。
伍封朝他点头,一铲黄土便落在了四儿身上。
令人窒息的痛苦从我身体的各个角落直冲心头,泪水如泉喷涌,伍封揽过我的肩,我身子一侧抱着木箱跳进了土坑。
“阿拾——”
“四儿……”我侧着身子在四儿身边躺下,连着草席将她紧紧抱住,“你现在很害怕对不对?这样会不会好一些?……我知道他在这里,你一定不愿意回秦国,别担心,智瑶就是拿他吓吓晋侯,我会托阿羊把他连骨带肉都偷出来,你耐心在这里等一等……四儿,我们好像一起看过很多次月亮,可从没有一起看过日出,今天的太阳快出来了,你看呐……”我躺在冰冷潮湿的黄土里抬头仰望着天空,深红色的朝霞遍染天空,朝霞的缝隙里透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爱美的云雀冲上天空,扑展着自己霞光下胭脂色的羽翼,那淡淡的红,淡淡的粉曾是我们年少时梦的颜色啊……
“阿拾!”有人纵身跳进墓坑,一把将我抱了起来,他双眉紧蹙,眉梢红云赤如火焰:“伍将军,她疯了,你就由着她疯吗!”
“你放开我!”我挣扎嘶喊,他全然不理,抱着我跳出墓穴大踏步走下土坡。
“四儿——赵无恤!”
“四儿死了,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公士希拿起铜铲一铲一铲地往墓坑里填土,我尖叫着从无恤身上跳了下来,无恤一手抱住我的腰,一手钳住我的下巴,逼迫我转过脸来:“看着我,你看着我!四儿死了,董舒死了,你父亲也死了,可你还活着。”
“我宁可我死了!”
无恤赤红着一双眼睛瞪着我,我落泪如雨,他低头一下吻住了我。我愤然挣扎,他张开双臂将我搂得更紧,他不容拒绝,他似乎要用自己的气息将我心里破碎的地方全都填满。我放弃了挣扎,他抬起头,哽咽着将我的脸按进了肩窝:“谢谢你,还活着……”
我凄厉悲吟,他将我涕泪横流的脸埋进了自己的胸膛。
我的四儿死了,她的坟是一个小小的土包。于安是叛臣,因而坟前的木牌上只写了她自己的名。智瑶下令全城搜捕董石,但至无恤出城,谁也没有找到他。董府有密室,知道密室所在的人都已经死了。如果董石真的在密室里,我只期盼他能多撑几日,撑到无恤找到他,带他平安出城。
竹书谣 第334章 绛都之难(十一)
无恤在四儿坟上撒了一抔土,转身牵住我的手:“你去换身衣裳吧!”
“孩子……”
“陈盘当年欠了我一条命,他会想办法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你先随我来。”无恤于伍封一颔首,牵着我往河岸边走去。他来时驾了一辆重帷马车,鱼鳞似的车盖,精绣晋国满天星斗的车幔,分明就是一直停在太史府后院的七香车。
“你怎么借了师父的车?”
“这是——你的车。”无恤伸手抚过七香车上早已暗淡褪色的丝幔,被岁月与尘埃覆盖的点点星辰在他指尖徘徊不去,“二十一年前,你就是在这辆马车上出生的,我是这世上第一个见到你的人,早过所有人,甚至你阿娘。我托着你的脑袋,你湿漉漉的在我手里发抖,我想要抱紧你,你摸着我的脸突然就哭了……”
“红云儿,你在说什么?”
“智瑶当年将你阿娘和你兄长囚困在密室里,盗跖入府盗宝意外救了你阿娘,你阿娘又误打误撞上了太史的马车。那一夜,替太史驾车的人是我。太史用马车送你阿娘出城,她在途中生下了你。你藏在床褥底下的那件鼠皮小袄是我七岁那年亲手缝的,所以我才知道你就是那夜出生的女婴。阿拾,我真的很喜欢这样的初遇,这让我们后来每次相遇都变成了命中注定的重逢。你生死不明,我重伤在床时,我时常回忆我们过去相遇时的情形。我告诉自己,这远不是结束,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总会再一次重逢。就像,现在。”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握紧无恤的手,他的话让我又惊又喜,又叹又悲。
无恤轻拭我眼角的泪水,低喃道:“我不说,是想以后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在你最开心或最恼我的时候说与你听,可现在……我只要你明白,我们总还会重逢的。”
“你……要送我走?”我松开无恤的手,一把掀开身旁的车幔——七香车里高叠着三只黑漆檀木大箱,他连我的行囊都收拾好了!
“我昨夜已经和伍将军说好了,他今日就会带你回秦国。不日,陈盘也会把小芽儿和你兄长都送去秦国见你。秦伯这次派伍将军来,本就是要接你回秦的,他既有这样的打算,自然会找到理由应对智瑶。智瑶跋扈,但毕竟新任正卿,此时还不敢贸然得罪秦国。”
“你想要送我去秦国?那你是想让我住在将军府,还是秦公宫?”我一眨不眨地盯着无恤。
无恤紧拧着眉心看着我,他的沉默是他最痛苦的回答。他是赵无恤,如果还有选择,他绝不会放开我的手,送我去他最不想我去的地方。他的心早已被自己刺得鲜血淋淋,我此刻的逼问对他而言无疑是又一次痛彻肺腑的凌虐。我放弃了,放弃了折磨他,也折磨自己。
“红云儿,我们真的没有时间了,对吗?”
“不,我说过,我们还有数不清的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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