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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骗子。”
我低头苦笑。绛都罹难,赵氏一族折损最重。除了黑甲军和死在赵鞅寝卧里的赵季父一干人之外,都城里有官职或军职在身的赵氏族人大都没能逃过我父亲与于安的迫害。赵氏一族遭此大创,对无恤而言要守住赵鞅留下的基业无疑难上加难。智瑶一贯视赵氏为眼中钉、肉中刺,我的存在只会让他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无恤和他身后的赵氏。如果赵氏不能存活,无恤又如何能守住我和孩子?道理,我都懂。可我……
“你想要我等多久?一年,两年,十年?等到我忘了你,不再爱你吗?”我含泪瞪着无恤。
无恤长叹一声,抱住我道:“你忘了也没关系,无论你忘记我多少回,我都会让你重新爱上我。”
“狂徒……”我贴着他胸前温暖的衣襟,咬着牙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阿拾,去了秦国以后,你要待在哪里我都随你,只求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别心疼我。不管你将来听到什么与我有关的事,都不要心疼我。你要记着,只要你和孩子好好的,就没有人能真的伤到我。”
满眶的眼泪被我压抑得太久,这一下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我还能逃,他却连逃都不能逃。
“红云儿,我等你,可别让我等太久,等我老了,丑了,我就再不见你。”
“我的傻妇人,你老了还会比现在更丑吗?”无恤低头轻抚着我的面庞。经历了一日一夜的生产,又遭了智瑶一顿毒打,我的脸想必已丑陋不堪,可他却看得仔细,犹如那夜在落星湖畔,一寸一寸,舍不得落下分毫。
“夫郎,同生难,共死易,我们为什么总要选择最难的那条路?”
“因为我舍不得你,你舍不得我啊。”
…………
相聚只有片刻,此后便是遥望无期的别离。
车轮滚滚载着我一路往西,无恤骑着马紧紧相随。
我们行了一里又一里,却依旧不知道该怎样说再见,怎样道珍重。
我不哭,他不哭;我无言,他亦无声。
我们都咬着牙装出很快会再见的模样,可哀伤的目光、不忍离去的马蹄却泄露了我们的秘密——我们都怕,怕一转身或许就是一生。
“回去吧,中牟邑宰佛肸叛乱了,你明日不是还要领军平叛吗?”
“没事的,中牟之事我心里有数。”无恤看了一眼车前的伍封,微笑着对我道。
“再送可要出新绛地界了。中牟是赵氏重邑,你初掌赵氏,在族中尚无根基,赵氏此番遭难,族中之人一定都眼巴巴盯着中牟城。疑你的人、信你的人、摇摆不决的人都在等着看你如何收复中牟。你此时一言一行都攸关大局,错不得分毫,失不得半寸。”
“我知道。”无恤打马靠近,指着我脚边的毛毡道,“冷吗?先盖一盖。你刚生了孩子,腿上又有旧疾,秦地不比新绛,冬冷春寒,自己对自己多上点心。”
“嗯。红云儿,中牟毕竟是赵家采邑,你要夺城却万不能攻城。今时不同往日,家臣之心要稳,黎庶之心更不能失。”
“好。”无恤点头看着我,看着看着却突然红了眼眶。他紧抿着双唇转过头去,将嘴边的话都咽回了腹中。
我们有太多太多的叮咛,太多太多的放不下。说了一句,又生出一句,一句、两句、三句……说再多也不可能将心里所有的话都说完,说再多也总还有无尽的牵挂。
不如不说了,不如都不说了。
我看着无恤阳光下的侧颜,过往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漫上心头。月光下的兽面,秦太子府的对饮……他为我醉过一夜,我一步步跳进了他编织的暗网,我们算计过,争斗过,我们分离又重逢,而后我们相爱了,我们紧握着彼此的手一路走到今天。但今天,我们要放手了。
“停车!”我收回自己的目光,对驾车的公士希高声喊道。
无恤勒缰驻马。
我走下马车,他跳下了马背。
“夫郎,别送了。待一切都好了,记得来接我就是了。我们十年为期,我等你十年,你一日都不许晚,行吗?”
“十年?”他哽咽。
“不够?”我挑眉。
“不,足够了。我们十年为期,一日不迟。”他微笑点头。
“好。”我对他灿烂一笑,转身上车,抬手放下了帷幔。
一帷之隔,隔出一个天涯,两个世界,十载年华。
别了,我的红云儿。
车轮咿呀,他哑声喝马,我紧咬牙关,不去看他离去的背影,不去听他远去的马蹄。我忍着泪,抱紧自己,假装十年只是须臾一瞬。
“他走了。”伍封掀开车幔。
我猛地起身冲出了马车,风吹原野,萧草苍茫,古道尽头一人一马已只剩一个模糊的淡影。泪水一时狂涌,匆匆拿手抹了,却连那一抹淡影也消失了。
“先上车吧,这里还不安全。等到了边境就有人马来接了。”
“将军……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过得很荒唐?来来去去,谋谋算算,什么都想守住,却什么也没守住。到最后,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我已经拼尽全力了,我真的已经尽力了,为什么却是这样的结局。是我错了吗?我到底错在哪里?”我转头,脸上的泪痕已干了一层又一层。
伍封凝视着我,眼里难掩伤痛:“小儿,你没有错。飞蛾扑火,用仇恨将自己一生都困住的人才叫荒唐,如我,如董舒,如你父亲。是我们错了,不是你。”
“不,一定是哪里错了,不然不会这样……”
“小儿,记得我以前说过的吗?我期待你长大后的模样,现在的你就是我一直期望的模样。你想要这天下太平无争,你便拼尽全力去做了。乱世之中,还有几人有你这份勇气,这份不回头的执着?”
“可我根本止不了战。秦国、卫国、齐国、郑国,我都努力了,可……”
“这天下病了,我们谁都知道,可有人随波逐流,有人借机谋夺。天下各国勇者、智者比比皆是,存医世之心者却寥寥无几。你的孔夫子是一个,你也会是一个。他失败了,你也许也会失败,可黑暗里总要有人时时刻刻想着光明,即使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看见光明。别说这是结局,你没有过完一生,你的一生也许现在才刚刚开始。”
“我……”
“我知道,你早已不是我的小儿,你有你的天地,比将军府更广阔的天地。我只希望能护你平安,不叫别人折了你的翼。你以前总问我,秦国往西是西戎,再往西还有什么?西戎往西还有塞人之地、月氏之国,那里有千年不化的雪山,有万马奔腾的草原,有会唱歌的胡琴,有伸手就能摸到的月亮,你若想静心想一想自己将来的路,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看看。”
伍封静静地看着我,他的话叫我动容,他没有劝我不要难过,他只是给了我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更遥远的终点。
医人,医世……好遥远的终点。
我面前的人在一天天老去,他两鬓的发已染了白霜。他是我爱的将军,我至亲至信的人,我曾许诺要留在将军府陪他走完这一世。可就算没有无恤,我也不能回去,我是颗火种,落在哪里便会将哪里烧成灰烬。
“将军,我很想去看看你说的地方,真的很想。可我不能去,赵无恤是个很小气的人,如果我真的随你去了,他会很难过。他难过却什么也不能做,就更难过了。”
“小儿……”
“将军,到驿站后替我换一辆车,让公士希送我回去吧!”
“你不能回新绛!”
“不,我要去接我的小儿,我的阿兄。”
“然后……你要去哪里?”伍封想要抓住我的手,却最终将五指紧握成拳。
“不知道。但也许去了更多的地方,见了更多的人,我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路,我会真正变成你期望的人。”
一日之间两次离别,且都是与我至亲至爱之人。我站在馆驿的蒙纱小窗后,看着伍封驾着七香车策马扬鞭朝西而去。将军,今生我们还会再见吗?谢谢你没有留我,没有怨我。
其实,我们都知道,十年,不是眨眼一瞬;转身,也许就是一生。因为,这就是乱世。





竹书谣 第335章 终章
官道已不能走。头戴竹笠的公士希驾着瘦马陋车带着乔装的我行在回绛的野道上。车架颠簸,车轮摇摆,我平躺在马车上,整个人瘫软着,像是被人抽去了全身的筋骨。野道旁半人高的茅草被卷进身旁的车轮,茅花白色的绒穂乘着阳光和微风在我头顶飞扬。
一时间,无数回忆将我淹没。公士希的喝马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我闭上眼睛在梦与回忆的边界留恋徘徊。
是火光,还是阳光?
“姑娘,快跑!”公士希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将我从梦中唤醒。
我睁开眼睛,一柄短戟正朝我挥来。
我转身避过,公士希扑上来拽住那人的后心将他从马车上拉了下去:“姑娘,走——”
公士希跳上马车,他的脸上已溅了血,我来不及瞧清他身后还有多少刺客,爬起来拉住缰绳就喝马加鞭。
智瑶发现我了吗,来的是智府的刺客?
山路崎岖,身后的人紧追不舍,公士希突然大喊一声跳下了马车。
“公士——”我大喊。
“走——”他一人一剑拦住了蜂拥而至的刺客。
沾血的白茅花迷乱了我的眼睛,我一路加鞭朝前狂奔,崎岖的山路在我面前不停地摇晃,我想要看清前路,但眼前灰一阵,白一阵,好不容易看见了,一切却都在打转。
“转弯——小心——”公士希的怒吼声远远飘来。
飞翔,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体验。
我看着喷吐着白沫的瘦马挣扎着落入山崖,我看着天地在我眼前颠倒旋转。没有时间惊叫,没有时间思考发生了什么,令人窒息的剧痛已从后背袭来。
绿色的松针刮过我的脸,刺耳的裂帛声随即响起。
这一次,我尖叫了。
帛衣撕裂,身子直倾而下,我胡乱伸手抓住了一截粗枝,双脚却顿时悬空。头顶是百尺悬崖,脚下是千丈深渊,凌厉的山风从我身边刮过,叫我不由自主地摇晃、颤抖。
大风吹散了我的尖叫,我痛苦地*,手掌、手肘、肩胛,双手的骨节似乎随时都会被扯断。
“公士——”我悬挂在松枝上,崖顶突然有火球坠落。而后,我便看见了公士希被大火烧焦的脸。
他死了,燃烧着坠落悬崖。崖深千尺,我连他落地的回声都没有听见。
绝望的嘶吼冲出我的喉咙,眼泪顺着眼角滚落。
我要活,我还要见我的女儿!我还要见无恤!
我垂死挣扎,一轮赤红的夕阳悬在天边冷漠地看着我,看着我僵麻的手指一根根离开松枝。
“不——”
“不用谢我。”
我瞪开双眼,有人腰捆着藤蔓笑着拉着我的手:“瞧,无论你在哪里,我总能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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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没有忘忧草,也没有一壶可忘平生的酒。年少时,忘不了的,不想忘的,绵长的岁月都会一点点替你抹去。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他们了,可昨夜我又在梦里见到了死去的公士希,他的身体着了火,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态从我面前坠落。我挂在悬崖上,远处是那轮如血的夕阳。我曾以为自己经历过绝望,但直到手指一根根离开松枝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绝望。没有回路,没有去路,只有死亡等待着我。
如果没有那棵古松,没有无邪,我已然和死去的公士希一起坠入悬崖,变成崖底深渊里的一堆碎骨。如果没有王都郊外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没有采药经过的扁鹊,重病缠身的我亦已躺在无心的樛木里长眠地下。
我前半生的诺言都随着我的“死亡”消散了。唯独许了两个人的,成了真。我病了两年,将自己病成了一只药罐。两年后,舍国离家的无邪陪我去云梦泽见了故人。当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已死去时,陈逆带着我的小芽儿在云梦泽畔等了我两年又三月。
在明夷挂满鸟笼的院子里,我终于见到了我的女儿。阳光下,粉团儿似的她正一把把将湖泥堆在明夷的赤足上。明夷迈出她“播种”的土坑,她扯着他的衣摆,奶声唤着:“明夷,明夷……”
她不认识我,她的声音却是我的天籁。
春去秋来,日夜相伴,当她终于开口唤我阿娘时,我们离开了那片云梦生长的大泽。楚南、燕北、越东、蜀西……我拖家带口行遍了天下。天下大美,有许多地方美过我眼前的这座山谷,可我想要离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当初分离时答应他的话,我没有做到。为夺代地,他杀了代王,伯嬴摩笄自刺而死。我病中冒死偷偷去看了他,他一个人坐在伯鲁的房间里落泪如雨。他没有亲人了,一个都没有了。自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无论此后我去了多远多美的地方,我总会回来这里,回来晋国。
这些年,智氏一族如日中天,智瑶独霸朝政,逾礼称伯。伐中山、灭仇由、攻齐、侵郑,中原大地战火不熄。无恤尽力了,他忍了常人所不能忍,也受了常人所不能受,他保全了赵氏,我们的重逢之日却依旧遥遥无期。
早知如此,我当年就不该偷走那些旧物,留下那枚新编的花结。叫他以为我死了,也好,痛不过一时。忍着十数年的压迫,背着十数年的期盼,是我叫他更累更痛了。
“你怎么在这里吹风?”无邪出现在我身后。
我松开指尖,叫凛冽的山风卷走指尖的一根白发。
“那个叫王诩的孩子又来了,又被困在你种的‘迷魂帐’里了。天快黑了,要不要再去救他?”
“他难道不知道鬼谷之中住了恶鬼吗?还非要进来送死。”我转身而立,留下云海之中下沉的夕阳。
“他说他只知道鬼谷里住了他要拜师的贤人,没见过什么恶鬼、山鬼。他不怕阿藜,阿藜也挺喜欢他的。”
“算了,让小芽儿带他进来吧!”
“……小家伙昨夜药晕了我和阿藜,一个人留书出谷了。”
“又去云梦泽找明夷了?”
“不是,说是……去晋阳。”无邪侧首打量着我的脸色。
“晋阳。”我呢喃着这两个字,停下了脚步。无恤被困晋阳已有一年多,我能忍,我们的女儿忍不住了。智瑶为削弱三卿,借晋侯之名逼三卿各献出一座万户大城,更指明要赵氏割让蔡地与皋狼。此二城乃赵氏重地,户数远超万户,智瑶此举是想一气斩断无恤的手足。韩、魏二氏迫于智氏淫威献了城池,无恤却一改隐忍之态断然拒绝了。审时度势,洞察秋毫,他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忍,什么时候绝不能忍!智瑶大怒,发兵攻赵,无恤领军退守晋阳。晋阳是我们一担土、一担石亲自修筑的城池。晋阳有尹铎,尹铎有民心。我原是放心的,他既然能拒绝智瑶,总给自己想好了应对之法。可盗跖前月入谷时却告诉我,智瑶已在汾水上游修筑水坝……
“无邪,你说我去了,他会生气吗?上次我借卫国南氏之手阻智瑶两次攻卫,他就故意派人在列国遍寻‘帝休木’。帝休,黄华黑实,服之不怒。他那时,气了我许久。”
“管他气不气,如果晋阳城破,他死了,死人一定不会生气。”无邪拿莠草编了一个毛茸茸的草环戴在我头上,“阿拾,我们晚上吃什么啊?”
“走吧!”我轻叹。
“去做饭?”
“去晋阳把小芽儿带回来。”
“哦,那迷魂帐里的孩子?”
“把他也带上吧。”
“好吧,那我们就一起去晋阳笑话赵无恤吧!”




竹书谣 后记
我叫王诩,世人唤我鬼谷子。他们说我精通百家之学,深谙纵横捭阖之术;他们说我收了很多厉害的徒弟,说这天下只是我鬼谷的一方棋盘。可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我的女师父才是鬼谷的主人。
入谷第一日,我的师父就带我去了晋阳。
晋阳城是晋国赵氏的采邑,据说晋阳城里的人日子过得都很好,所以生来就只会笑,不会哭。但如今,晋阳城已被智伯瑶围了一年多,晋阳城里的人一定都已经学会了要怎么哭。
我问师父,我们为什么要去晋阳?我师父说,她是去杀人,或者被杀,惨一点有可能还会被吃掉。她说她最近瘦得有些厉害,煮肉的鼎里如果加了太多的水,吃她的人也许会把我这胖墩也放进去同煮。油多,汤总是会香一些。我被她的话听愣了,却没有半夜偷偷逃走。因为我知道,她一定是故意吓唬我的,她一直就不太想收我这个送上门的弟子。
从我们出发到途经太谷,天上的雨就没有停过。虽说雨季是要多下几场雨,但像这样一月不见晴天的日子实在让人有些懊丧。狼叔说,这是天要亡赵无恤。女师看着连绵不断的阴雨,面色亦如乌云密布的天空。
晋阳城被水淹了。
智伯瑶在汾水之上筑坝蓄水,又挖水道直通晋阳城西。连日大雨,汾水暴涨,智伯瑶命人开坝,滔天大水沿河道直冲入晋阳城中。河水漫城三尺有余。这一城的人就算没被洪水冲走,也要从此抱儿拖女住到树上去了。
水淹晋阳后,城破只在朝夕,智伯瑶开心极了。
我站在山坡上都能看见十里军营里他一袭红袍手舞足蹈的样子。男人这么大年纪还爱穿红衣,他是有多喜欢这血一样的颜色。
三日后的夜里,我见到了赵氏的家相张孟谈。他见到我的女师时,眼眶都红了。女师看到他斑白的头发,也红了眼睛。
“张先生,你可叫我阿姐好等啊!”
“主母,不是孟谈无情,智瑶在,范氏子孙入不了晋。”
“而你,也舍不下无恤。”
“此时离开,不是舍,是背叛。当年家主重伤,阿鱼、阿首被杀时,孟谈就曾对天发过誓言,今生除非家主无忧,否则绝不再离赵氏半步。”
“所以,若要你与阿姐,我与无恤都得自由……”
“智瑶非死不可。”
那一夜,我在山洞外看着迷蒙的夜雨,听女师给张孟谈讲了一个故事。那是晋人的老故事了,就连我也听说过。晋献公伐虢国,需借道虞国。虞国宫中有谏士,说虢国与虞国互相依存,虢国被灭,下一个就是虞国。虞国国君不信,放晋军入境直取虢国。虢国灭,借道的晋军回头就灭了虞国。女师说,这叫唇亡齿寒,辅车相依。魏驹、韩虎已经知道晋阳城外有汾水可以灭赵,就该有人提醒他们,他们所居的平阳、平邑城外也有可以淹城的大川。智瑶吞赵,回头就会吞了韩氏与魏氏,继而独吞晋国。他二人守得了一时平安,守不了一世。
张孟谈听完女师的一席话冒着瓢泼大雨走了。他走后,我从不施脂粉的女师竟开始对镜描妆。
“小儿,你觉得我老了吗?丑不丑?”她捧着璇珠镜在幽暗的烛火里问我。
“不老,也不丑。”
她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美的女人,虽然彼时我只有六岁,见过的女人十个手指加十个脚趾就能数完,但她无疑是最美的,比“迷魂帐”里她美丽的冷冰冰凶巴巴的女儿更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五音若在,定要嘲笑我竟想与十五岁的自己比美。”她纤手绾发,将一头青丝旋盘成髻,两面铜镜前前后后仔细照了,才伸手打开身旁的包袱,从里面捧出一团耀眼的红锦,“凤鸟、飞龙、珠结百子,你替我制的嫁衣,我如样又缝了一件。老妇再嫁,真荒唐。可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重逢,荒唐便荒唐吧!”
黎明破晓时分,雨停了。黯青色的浓雾中,狼叔划了一叶小舟载走了我一身红锦嫁衣的女师。她要去见她的夫郎了,她说晋阳城若能守住,她会请我喝一杯水酒,再许我给她叩头,入鬼谷为徒。
我觉得她虽然是个很聪明很聪明的女人,却也是个什么都爱往坏处想的人。她不会死,晋阳城也不会破。我虽生得样貌丑陋,口齿不清,可我天生善识人心,我能看见世间每个人心底的欲望与恐惧。韩虎与魏驹不是真心顺从智瑶,他们的心一动必摇。
女师入城数日,一日夜半,大雨倾盆而至,我睡在山洞之中亦被雨声惊醒。轰隆一声巨响,似九天雷声又似巨石坠谷。我披蓑出洞,但见闪电之中,汾水改道,涌起百尺水头,水波泛涨,携雷霆之声、惊天之怒直冲智氏军营。
晋阳城外十里营帐,顿时化为洪水之中如雪的泡沫。
大雨之中,城楼之上,有人青丝如瀑,红衣灼灼。我看不见她的脸,不知她此刻是哭,是笑。又有一人,墨衣墨发,手按长剑立于她身后,如松挺拔,如山崔巍。
智伯瑶败了,又一次败在胜利之前。
大水退去,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智伯。可这时的他已半癫半狂,他的世子颜死了,几个随军出征的儿子也都死了,有的死在洪水里,有的死在韩、魏两家盟友的矛尖上。
智瑶跪在地上冲着赵无恤叫骂不止,我看到柔弱的女师举起手中的剑,一剑砍下了他的头颅。我离得太近,热乎乎的血溅了我满脸。生于乱世,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却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人头落地。
赵无恤恨智瑶,恨得将他的头颅剥皮去肉,髹漆做成了酒器。
几年后,我在鬼谷之中,女师的寝卧里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就被脸红的女师没收了算筹、蓍草,到庖厨里陪同样受罚的狼叔洗了一月的杯盘。智瑶的头颅就混在那一桶脏盘油碗里,被狼叔拎起来胡乱抹了一把,又随手丢进了另一桶同样油腻的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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