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罢了,黑子,去取忘忧酒来!”方脸大汉吩咐了一声,走到我面前,“百里氏教出来的女儿处变不惊,有胆有识,只要你乖乖和我们走,我就放了她。”
“此话当真?”我看了一眼身旁的红药,她听了男子的话,眼睛里倏然透出亮光来。轻贱他人性命的贵人,对自己的命却是爱惜得很啊!
“我一向说话算话。”
“大叔,喂几口?”少年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红漆高颈壶走到大汉身边。
“两口足以让她忘了今日之事。”大汉说着从角落里翻出一串干空的匏瓜绑在了红药身上。
“想要活命就把嘴张开!”少年冲红药喊了一声。
“你们要干什么?”红药挣扎了两下,就被少年按着脑袋灌进了两口酒。
“你们给她喝了什么?”我小声地问了一句。
“忘忧酒,一口忘忧,两口忘愁,一壶忘平生。她一觉醒来就会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千金不换的酒,我赏了她两口,这样也算仁至义尽了。”
忘忧酒,世间竟还有这样的酒?
我转头看向红药,她喝了酒后,起初只是两个眼皮打架,之后,两颗乌黑的瞳仁竟似喝醉了一般在眼眶里乱转起来,随即双目一闭晕厥过去,不醒人事。
“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她自己了。”方脸大汉抱起昏迷的红药,一把扔进了渭水。
红药的腰上捆了匏瓜,因而她即便晕厥,身子却没有下沉。一袭红衣,满头青丝,浸在水中,上下浮沉,如同一朵艳色的芙蕖盛开在暗青色的渭水之上,让人看着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一如,我身后站着的三个人。
粗麻制的衣服,散乱的头发,肮脏的鞋履,在雍城的大街上随处可见这样的游侠儿。他们没有钱了,就拿一把剑坐在市集上,你可以雇他们拉牛车,也可以雇他们杀人,他们通常不会拒绝,因为这两种活对于他们来说,唯一的区别就是价钱不同。
眼前的三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做这种营生的人。但是,方脸大汉的谈吐,他手中精美的长剑,黑脸少年抱出来的那只红漆高颈壶,却不是一般游侠儿能有的。更不用说,那谜一般的忘忧酒。
伍封曾经告诉我,如果想要解开一个谜团,便要舍弃所有复杂的表象,从它的根源处去想。我追本溯源,细细想来,无论是谁,抓走红药定是为了阻止百里氏与公子利的联姻。会这样做的人,除了太子鞝外,便只有那日与我一同躲在修竹丛中的兽面男子。
当日,我与红药同作女红时,她曾提过一嘴,说是君夫人原本有意让公子利迎娶晋侯之女为妻,重修秦晋之好。但秦伯怕太子鞝因此更加忌惮公子利便改选了晋卿之女,求亲的使臣都已经派出去了。后来,太子鞝执意联吴攻晋,才最终改选了百里氏的女儿。
想到这里,我的脑中再次浮现出了那张可怕的兽面。那男人像是一个黑影,永远隐藏在夜色之中,伺机搅乱原本就剑拔弩张的雍城。
竹书谣 第五十九章 逃婚逃命(一)
船,最终靠岸了。
方脸大汉和黄衣男子留在了船上,只黑子一人拉着我下了船。
看着这个高我半个头的黑瘦少年,我实在无法想象,绑架公亲这样的大事,竟是所谓的“上头”派给他的任务。
因为害怕我会伺机逃走,黑子用麻绳捆了我的双手,如牵羊一般牵着我走在渭水河边。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问。
“去了就知道了。”
“你多大了?”
“十五。”他收紧了绳子,把我往前拉了拉。
“你娘亲若在世,定不愿意你做这档子杀人的买卖。”我叹了声气道。
“你怎么知道我娘不在了?”黑子脸色一缓,但随即又皱起眉头恶狠狠道,“死丫头!别说话了!你说什么,小爷都不会放了你!”
黑子抿着嘴转过头去,此后任我说什么他都一声不吭,只低着头牵着我往前走。
我们沿着渭水走了一段,而后又绕着弯地进了一片林子。林子里的路起初还算平坦,走到后来越来越陡。我因为双手被捆,连着摔了好几跤。黑子心软便放开了我,但同时也拔出了他手上的长剑。
半个时辰后,我们从林子里穿了出来。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块巨石,那巨石高约三十丈,石身之上布满了青黄色的苔藓,斑斓异常。巨石中央从上至下仿佛被巨斧一力劈开,留出了一道空隙,空隙之中又有人用碎石铺出了一条小径。
“快进去!”黑子推了我一把。
“这是什么地方?”我转头问他。
“你就别装了,这不就是你和楼家那小子以前私会的地方吗?”黑子在我背上推了推,嘀咕道,“你这丫头嘴巴厉害,胆子也大。要不是上头的命令,我也不想这么干。待会儿到了那边,和你的情郎好好过日子,可别忌恨着我。”
“到了哪边?”
“别问了,问得小爷心烦!”黑子在背后用手肘顶了我一把,我踉跄了几步一脚迈出了岩缝。
一阵刺目的亮光之后,我再次睁开了眼睛。
这是哪里,是九天之上的仙境?
流云飞逝,天光忽明,一目所及之处,梅树成林,千株竞发。巨石之后,竟是一片梅花香雪海。满山盈谷的白梅,在蓝天下竞相开放,繁花灼灼,烟姿玉骨。一阵风过,暗香浮动,雪海荡漾,美到令人心醉。
“你把这药丸吃了,然后我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黑子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陶瓶,从里面倒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药丸递到了我手上。
“这是毒药?”
“嗯。”黑子点了点头,“这药名唤‘越女丸’。药芯外面裹了一层蜜糖,很甜,不会苦,你吃下去,睡一觉就过去了。”
“我若不吃,你便会用剑杀了我?”
“这是我接的第一个任务,我不能失败。”
“是谁给的任务?为的又是什么?”
“我不能说。”
“对一个将死之人也说不得吗?”
“说不得。”
“楼少康也被喂了这个药?”
“应该是吧!你快些去,去晚了,他恐怕已经死了。”
我一闭眼睛将药丸丢进了嘴里,然后轻轻一咽,张开嘴巴。
黑子看了一眼后,把我带到了一间木屋外:“他就在里面,你进去吧!百里府的人很快就会来收尸的。”
收尸,百里府的人怎么会知道我和楼少康在这里?
哦——原来如此……
我心中豁然开朗,不自觉面露喜色,这可把黑子吓了一跳。
“你真不怕死?”他惊问。
“毒药已经吃了,怕有什么用?你快走吧,省得被百里府来收尸的人撞见。”
我走进木屋,在合上门的瞬间,立即张开嘴巴,用手指在上颚的烂牙洞里挖出了刚刚咬进去的那一小颗毒药。呼,幸好外面的糖衣没化。
小时候的一口烂牙如今换得只剩下了这最后一颗,没想到还能派上这么大的用场。哼,当年是谁同我说,爱吃蜜果只有坏处?
我把尚未融化的“越女丸”别进腰际,抬头看了一眼房中的另一个人。
那人穿着白色的单衣,散发倒在床上。细看之下,正是当日与红药在花园里私会的楼少康。但此刻,他的嘴唇已经向里卷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重重的呻*吟声。我知道,他是真的快要死了。
这是多好的一场戏啊!公子利未来的正妻与楼大夫的嫡子双双殉情死在旧日私会的梅花林中。公子利与百里氏的联姻断了,百里氏自惭形秽便不敢再用其他女儿顶替红药出嫁。吴王夫差如果愿意与晋会盟,那秦伯自然会重提秦晋联姻之事。
偌大一个秦国,就这样被一个晋人玩弄在鼓掌之间。
只可惜,他那晚没有杀了我。这出好戏,怕是又要被我搅黄了。
楼少康察觉到屋内有人,于是费力地睁开了眼睛,摸索着抓住了我的手:“红药……”
他的手冷若寒冰,阴冷的触感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红药已经逃走了,你放心。”我把楼少康搀扶着坐了起来,“我是将军府送进百里府的媵妾,我叫阿拾,你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抓你来这里的?百里府除了红药还有谁知道这处梅林?”
“红药……”楼少康神智昏迷,俨然将我看作了红药。他的左手死死地拽着我的手臂,右手颤抖着抚上我的脸颊:“红药,你放心,我死了,你便好了。”
“你醒醒,我不是你的红药。”我把他的手从脸上拿了下来,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这一回,他总算清醒了过来,怔怔地望着我道:“你是谁?”
“红药逃脱了,我是将军府陪嫁的媵妾。抓我们到这里的是晋人,他们在百里府安插了细作。你快想想,除了你和红药还有谁知道这处梅林?”
“这是贵妾韶的梅林。以前,她带我们来过,她是知道我与红药有情的。”
“美人韶?”我心下一惊,忽然忆起雍城街头巷尾流传的一条艳闻。很多年前,百里大夫为追求宫中舞伎美人韶曾在渭水边种下十里梅花林,最终击败所有钦慕者,抱得美人归。但是,这么多年来却从来没有人知道,那十里梅花林究竟在哪里?
温婉如水,娇艳如花的美人韶,怎么会是晋国的细作?!可是除了她,还会有谁呢?
红药失踪之后,她只消在百里大夫身边透露一两句红药与楼少康的情事,便能引得众人到这梅花林中找见一对交颈殉情的怨侣,叫百里氏一朝颜面扫地。
瑶女、美人韶,这雍城到底还有多少晋人安排下的暗子?
如此一想,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我把楼少康半拖半抱了起来,问:“你还撑得住吗?我来带你下山!”
“我走不了了,你快逃吧!”楼少康的脚根本站不住了,一离开床铺,他所有的重量就全都压到了我肩上。
正当我力竭之时,木门突然被打开了。黑子愣愣地站在屋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呃——你们还没死啊?”
我和楼少康现在的样子很是古怪,我怕黑子看出端倪来,便硬挤出几滴眼泪,哀求道:“他想与我死在梅树下,你可以帮帮我们吗?”
黑子看了一眼相拥相泣的我们,脸上露出同情之色,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扛起了楼少康。
梅花吐艳,琼枝瑶树,如云积雾的白梅下,楼少康已经奄奄一息。黑子遥遥地站在一棵梅树之后,抱剑看着我们。我俯在楼少康身上,听他不停地呢喃着红药的名字,他涣散的瞳仁紧紧地盯着枝丫上两朵重瓣的白梅。片刻之后,他笑了,然后身子渐渐地滑落。
“我死了,你便好了……”
我顺势躺倒在他胸前,耳边一片寂静,那规律的跳动声,戛然而止。
黑子探过我们的鼻息后便走了。我坐起身来,最后看了一眼躺倒在梅树下的男子,心里一阵唏嘘。
我与你并不相识,却陪你走了最后一程。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爱的那个女子,能懂你的这份深情。十年,二十年,当她高坐在殿堂之上时,还能记得曾经有一个人真心地爱过她……
竹书谣 第六十章 逃婚逃命(二)
待我离开那片梅林,从山间绕出来时,天边粉紫色的晚霞刚刚消退。远处的村落,乳白色的炊烟和银灰色的暮霭交融在一起,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薄纱,隐隐约约,飘飘忽忽。从早上出来到现在,我连一口水都没喝过,唯一进到嘴里的还是一颗要人命的毒药。这会儿看到袅袅炊烟,肚子不由连着叫了好几声。
如果不想嫁入公子府,眼前便是天赐的良机。红药一旦被人发现,所有人就会开始追查我的下落,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等过了这阵风头,再想办法联络无邪和四儿。
这是渭水岸边的一个小村子。村口,踩在路边泥沟里玩耍的几个孩子见到我时,全都挺起身子呆呆地看着我,满是泥水的小脸上写满了惊诧和好奇。我停下来冲他们招了招手,四个孩子慌慌张张地从沟子里爬了出来,年纪大的拉着年纪小的,齐齐跪在我面前。
我起初觉得奇怪,后来看清自己身上朱红色绣金线的礼服后便了然了。这帮孩子应是受过爹娘教训的,见到贵人必须低头下跪。
“你叫什么?”我走到个头最高的一个女娃身边,轻声问了一句。
她似是一惊,跪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头叩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回道:“春妞,奴叫春妞。”
“春妞,你家在哪?我能不能去讨口水喝?”我尽量把自己的声音放柔,不想吓到这几个年幼的孩子。
小丫头抬起头来,两只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贵女要到我家讨水喝?”
我笑着点了点头,伸手把她和其他三个小毛头都拉了起来:“天晚了,赶紧回家找阿娘去!”
三个小毛头你看我,我看你,哄地一下全跑了,跑出去老远又转过头来笑嘻嘻地打量我。
春妞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走在我身边,两只泥手不知在身上擦了多少回,小肩膀一耸一耸地很是紧张。
“快到了吗?”我问。
“嗯,前面有木栏子的那家就是。”春妞拿手指了指,见我笑着点头,撒丫子就往家里跑,边跑边叫:“阿娘,阿娘烧水——”
春妞的家是一间矮矮的夯土房子,粟杆铺的屋顶,树枝编的栅栏,大门上的锁早就已经坏了,只斜斜地挂了一条栓门的麻绳。我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只见春妞拉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腌臜丫头,你拉我做什么?只知道耍泥子,明天替你阿牛哥放牛去!”妇人一手拎着春妞的耳朵,一手在她的脸上重重地抹了几把。
“阿娘,放开——”春妞一把扯下了妇人的手,红着脸朝她努了努嘴,“家里来贵人了。”
“来什么作死的贵人……”妇人轻呸了一声,把手在身上搓了搓,叫骂着转过头来。
“大婶,我是来讨口水喝的。”我这个作死的贵人尴尬地笑了一声。
妇人先是一愣,随即身子一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贱奴该死,该死……”
我被她的样子惊到了,急忙上前把她拉了起来:“大婶这是做什么,我就是来讨口水喝。嗯——家里若还有什么吃食,能不能也卖我一些?”我从身上的佩囊里掏出两枚币子交到妇人手上,“随便什么都好,都饿了一整天了。”
妇人很是惊诧,她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钱:“贵女这是?”
“大婶收下吧!我是都城伍氏的女儿,出门拜春半路遭了劫。大婶可否收留我两日,等我回到府里,必差人重谢!”
妇人一听松了口气,急忙道:“有的有的,贵女先到屋里坐坐。我这就给您烧水准备吃的去!”
“谢谢大婶。”
“你真是都城里的贵女?你真要在我们家住?”妇人走后,春妞挨近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晚上我和你同睡好吗?”我牵起春妞的小手,迈步走进屋子。
房门边站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弯弯的眉,圆圆的眼,皮肤虽有些黑但透着亮色,看上去很有朝气。
“阿姐,这是都城里来的贵女,她晚上要同我一块儿睡!”春妞跑过去一把拉住了少女的手,转头对我喜滋滋道:“贵女,我家阿姐后日就要出嫁了!”
“是吗?那要恭喜姑娘了!”我笑着环顾了一圈,见祭坛前供着一抔粟米,两尺红麻布,看来这家人是真的要办喜事了。我低头在自己身上看了一眼,难为情道:“今日太过狼狈,身上没什么可送的贺礼,还请姑娘见谅。”
少女红着脸摆了摆手,笑道:“贵女来了就是喜事了。”她说完极利落地转身从房里拿了一卷苇席铺在地上,“贵女先坐,我去帮忙阿娘烧水。春妞,快去看看草花下蛋了没?都叫了一天了。”
“欸!”春妞赤着脚,乐颠颠地跑了出去。
片刻之后,饿得两眼昏花的我,在这间小土屋里喝上了一碗热腾腾的野菜汤,草花新下的蛋也很快入了我的肚子。
妇人没有名字,是村里的寡妇。两个女儿,大的是马上要出嫁的春芽,小的是只有六岁的春妞。三人都是泼辣辣的性子,聊了一会儿便不再和我拘束了。
竹书谣 第六十一章 逃婚逃命(三)
是夜,春妞跟着妇人睡在东屋,我和春芽一同坐在西屋的草铺子上说话。
此时,我已经换下了身上的丝绢礼服,改穿了一套春芽的粗麻布裙。
“贵女,我能摸摸你的衣服吗?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丝做的衣服呢!”春芽盘腿坐在我身边,一双眼睛恨不得贴到那套朱红色的礼服上。
“你若喜欢,就穿上试试吧!”我把礼服一抖,整件摊放在床铺上。
百里府的司衣用色、用料、用线都是少有的华丽。这礼服衣缘和下摆上的绣样少说用了四捆的金丝线。暗烛之下,缠缠绕绕的藤蔓发出幽幽的金光,生生晃晕了春芽的眼。
“我能穿吗?真的吗?”春芽对着礼服突然慌了手脚,她起身理了理头发,搓了搓手,猛咽了好几口口水。
“春芽,你可有嫁衣了?”我笑着问。
“呃——做了,贵女身上穿的就是。”春芽摸着手底下的丝绢,喃喃自语道,“原来这就是丝绢啊……”
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崭新的麻布襦裙,心中一暖,便把礼服往春芽那边推了推:“那我把它送给你做嫁衣吧?”
“这怎么成!”春芽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我要是穿了这个,是要杀头的。不成不成。”
“你去给我拿些针线来,我替你改改样式,后天成亲时就能穿了。”
“贵女,你是说真的?”
“自然是说真的,还愣着做什么,快给我拿针线去!”
这一夜,我把百里府给我做的礼服拆了线,缝成了庶民成婚时允许穿着的深衣样式。春芽托着下巴,喜滋滋地在我身边看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时候,才合上眼睛睡了过去。
正午时分,当春芽穿着我新缝的嫁衣出现在东屋时,妇人的眼里竟流下泪来。她看着自己即将出嫁的女儿捂着嘴泣不成声。
昨夜,妇人喝了几口浊酒,曾骄傲地同我说,她男人死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她们娘仨是野地里的茅,再干的地都能活,没男人也能活。
可她今日却哭了,抱着她的两个女儿嚎啕大哭。
我突然疯狂地想念阿娘,如果她还活着,如果她也有机会看我披上嫁衣,她是不是也会落泪,也会像妇人这样痛哭出声。
我原本想着住上一晚就继续往西北赶路,但妇人死活不放我走,硬要留我下来参加春芽和阿牛的婚礼。我推辞不过,便留了下来。
成婚当日,春妞和村里几个大一点孩子从渭水里摸了一篓子的小鱼。妇人烧着火,煮着鱼汤,她的眉毛在笑,眼睛在笑,就连额头深深浅浅的皱纹里都漾着笑意。村里其他几个来帮忙的老妪坐在院子里一边聊天一边摘洗着野菜,她们都说寡妇家终于有喜事了。
春芽要嫁的人是同村的阿牛,憨厚老实的小伙子见到朱衣高髻的春芽惊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傻笑着蹦出两个字来:“好看。”
春芽家里没有当家的男人,阿牛娶了春芽后是要住进来的。他们的婚礼和我之前在姆教那儿学到的完全不同。没有祭神,没有巫祝,只一帮男男女女聚在院子里喝酒聊天,吵吵闹闹。
我在屋里闲不住便跑出来替妇人一起分野菜鱼汤,几个村里的小伙子以为我是春芽家远房的妹子,就围在我身边说些有的没的调笑话。
我蓦然发现,我是喜欢这种日子的。轻松舒坦,心里空空的,脑子里也空空的,不用去考虑生死攸关的大事,不用去费心权谋,只需想着一锅水放多少条小鱼,放多少把野菜,加了盐还是未加盐。
“姑娘,再给我加碗汤吧!”身后有人拿碗顶了顶我的背。
“来了——”我舀了一勺白嫩嫩的鱼汤笑着转过身来。
然后……我把一勺鱼汤连着两株野菜全都浇到了那人的头上,随即推开人群飞一样跑了出去。
黑子抓到我时,头顶还挂着一株烧烂的野菜,额头也被我用石头砸了一个大包。当然,我的样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放开我——”我的手脚都被黑子用麻绳捆了起来,中间要是穿上一根木棍就可以直接被人当做野猪抬走了。
“死丫头,小爷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什么好货。你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啊!”黑子一把把我扛到了肩上,一边走一边抱怨,那说话的腔调,好似我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
“我怎么把你往火坑里推了?你要杀我,难道还不许我逃!”我趴在他背上斜侧过身子,两只手握成拳狠狠地在他后脑勺上砸了一记。
“你——小爷我宰了你!”黑子吃痛把我往地上一放,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拔出剑来。
“我不是百里氏红药,我凭什么要替她去死!”我闭上眼睛冲他大吼了一声。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是百里氏红药。我叫阿拾,是秦国将军捡回家的孤女。我无父无母,要过饭,打过架,的确不是什么好货。你要杀,便杀了吧!”我睁开眼睛看着黑子,自己把脖子往他剑上凑了凑。
黑子一惊把剑往后一收:“你这丫头满口谎话,我不信你。”
“是你们自己眼拙,百里氏的女儿今年十八,早已束发及笄。我未满十五,梳的是总角。况且,那日红药穿的是赤色,我穿的是朱色。赤红是正色,为尊。我卑她尊一目了然。”
“你的意思是,那天喝了忘忧酒被大叔扔到河里的那个才是百里府的女儿?”黑子两只眼睛瞪如铜铃,惊讶之下说话都变得有些结巴,“那,那你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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