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哎,后悔没早听你的话。现在夫人把我的命都交到她手里了,这次出门亏大了!”黑子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床铺上。
明夷斜眼瞄了我一眼,笑道:“小丫头看上去不似俗物,你栽在她手里,倒也不算丢人。”
“说来说去,活该是我这个大俗物倒霉。”
“夫人留了她?”明夷慢慢地将书简重新卷好,端坐起身。
“留了,主上昨天就传下口讯,说是七个卦象随她挑。”
“哦?”黑子的话让明夷很是意外,他微微挑起左边的眉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伸手道,“东西拿来吧!”
我看着他光洁修长,玉葱般的手指,心想,拿什么?钱?
我在身上掏了半天发现自己除了贴身的那枚碧玉环外,已经身无长物,只能尴尬地回道:“我没钱了。”
我这话一出,明夷的脸在顷刻之间换了好几种颜色,他按着额头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一旁的黑子更是笑得直捶床:“哈哈哈哈哈,明夷问人要钱?哈哈哈哈……”
看他笑得停不下来,我一掌拍在他的背上,大声喝道:“别笑了!再不说清楚,你就赶紧给自己领死药去!”
黑子咬着牙,忍着笑从怀里掏出一把梳篦,在上面取了一小团头发交给明夷:“哝,东西在这,你装起来吧!”
明夷瞪了他一眼,翻身从床上站了起来,赤脚走到房屋左侧的高架前取了最上格的一只棕色小盒,用一块白色丝帕将断发包了包收入盒中,然后冷冷地说了一句:“走吧,不送!”
走出明夷的院子,我一把甩开了黑子的手,冷着脸愤愤道:“我已经糊里糊涂了这么多天,今天你无论如何都得给我解释清楚!”
“好好好,别急,别急,我慢慢说,都说给你听。”黑子陪着笑拉我在路边的草垛子上坐下,然后细细地同我解释起了有关天枢的一切。
天枢是一个活跃在天下诸国之间的“影子”。十几年来一直收留战争中的孤儿为其所用。督管天枢的人是我刚刚见到的五音夫人,至于主上则行踪不定,据说见过他的人只有五音夫人和明夷两人。
五音夫人之下参照先天八卦分了八处院落,分别是乾、坤、离、坎、震、巽、艮、兑。每一个卦象对应一种技能,如兑卦对应乐舞,院中所住皆是能歌善舞的美貌女子;离卦对应巫卜,明夷是天枢最尊贵也是唯一的一名巫士;艮卦对应·勇士,由宗师负责训练像黑子这样的少年;另外,还有负责行医问药的坤卦,训练刺客的巽卦,招募谋士的震卦,培养商人的坎卦,八卦之中唯独乾卦一直空缺。
“照你这么一说,绑架、杀人都是艮卦的活喽?那这次让你去绑架百里氏红药的人,是五音夫人还是主上?”我小心试探。
“活是坎卦的商人们接的,主顾是谁,干活的人是不知道的。本来艮卦只接护卫的活,杀人这种事是巽卦的刺客们干的。可他们的人几个月前全都去了齐国,这事就落到了艮卦头上。我看机会难得,就想出个头,立个功。没想到遇上了你这丫头,真是倒霉!”
黑子对我骗了他的事,依旧耿耿于怀。可我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天枢是个拿钱干活的地方,那兽面男子很可能只是天枢众多主顾中的一个。这样一来,即便我进了天枢也很难查到和他有关的线索。
“丫头,你想什么呢?你要知道的我可都同你说了,你就别生气了。”
“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饶了你。”我转头盯着黑子认真道。
“行,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你。”黑子咧嘴一笑,拍着胸脯保证。
“你刚才为什么要把我的头发交给明夷?”
“呃,这个……”黑子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眼神漂移。
“快说!”
“天枢有规定,进了这里就要留一缕头发在明夷那儿。这样,将来如果有人想叛逃,明夷就可以施咒惩罚。”
“难怪你一大早就催我梳头,敢情你是在算计我!”
“小爷我也是为了你好啊,不然被明夷一割,你这漂亮头发还不知道能剩多少呢!”黑子讨好地捏了捏我头上的总角。
竹书谣 第六十六章 深入虎穴(三)
“算了,等我走的时候取来烧掉就好了。”我把他的手拍了下来,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丫头,你打算去哪个院子啊?要不同我一道?练剑也是很有意思的。”黑子几步跟了上来,笑着说道。
“我想学乐舞。”我虽然讨厌兰姬,但她当日在鼓面上惊人的舞姿让我久久难忘,每每想起都觉得余味无穷。
“学那个做什么?”黑子冷哼了一声,下巴一扬一脸不屑,“学来学去都是为了陪贵人们喝酒寻欢,弄得再好也就做个侍妾,哪里有我们的日子爽快。”
“天枢训练女乐难道就是为了给贵族做侍妾?”
“那倒不是,她们院子里送回来的消息可不比商人们少。”黑子恳言道。
“你们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为天枢效力,外面的天地大着呢,像你这样的身手做个贵族家的门客绰绰有余?你们不敢逃,难道是害怕明夷的咒术?”
黑子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道:“你这样无忧无虑的贵女知道什么?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甘愿留下来的。外面的天地,那都是人吃人的地方!”
“人吃人的地方?”
“我六岁那年,宋国讨伐曹国,我们住的地方被宋兵围了三个多月。城里的存粮被吃光了,地上的草也被人吃光了,他们就开始换孩子吃。阿娘为了不让人把妹妹抢去吃掉,就割下自己手臂上的肉送给了来抢食的人。你见过人的骨头长什么样吗?我见过,白花花,还沾着点碎碎的黑红色的肉。”黑子怔怔地看着我,眼眶里水汽升腾,他说话的时候嘴角一直上翘着,这是一个比哭还要让人心痛的笑,“再后来援兵到了,可阿娘的手已经烂光了,她躺在床上不能说话,只能往外哼气。阿爹想偷偷出城采点药,结果被曹国自己的士兵当做奸细乱箭射死了。”
“你的妹妹呢?她后来怎么了?”我握着他的手,努力让他平静下来。
黑子看了我一眼,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我带她离开了曹国,一路行乞到了晋国。我们一起偷过东西,一起打过人,也被人打过,日子虽然过得苦,但起码还能在一起。后来,妹妹长到九岁,在路上被一个贵人看中了,她自卖为奴给我得了五枚钱币。原本我也高兴,进了大府她用不着跟着我挨饿了。可是没过几天,她就被府里的家宰打死了。他们说,她偷藏了一袋粱。”
“她想把粱米偷出来给你?”
“嗯,是我害了她。我想替她报仇,可我打不过他们。最后,是大叔救了我,还替我杀了那个家宰。那时候,我就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变成和大叔一样强的人!”
“你一定可以的!”
黑子自嘲地笑了笑:“在这里待了五年,一出去就被你这死丫头骗得团团转。什么屁的强者,连把剑都保不住。”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该……哎,你让我说什么呀!”
“姑奶奶,你这四个月乖乖地待在这里,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我答应你!”我点了点头,郑重地应道。
天下间的事情,有时候分不清谁对谁错,十几天前黑子还是我的敌人,但今天听了他的故事,我突然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心想着将来有机会一定要送他一把好剑。
既然答应黑子要在天枢老老实实待四个月,我就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这一日,我洗漱完毕就兴致勃勃地去了女乐们习舞的院子。
此时,严冬虽然已过,但春寒料峭时节,路上的小水坑里还结着一层薄冰。我呵了一口白气,伸手推开了女乐的院门。
这门后的世界,该是多少男人梦中的世界啊!
瑶琴动,清歌起,白衣胜雪,娇俏如花,三十多个妙龄少女手执七彩雉羽,在碧水池前翩翩起舞。她们身上穿的是半透明的白色纱衣,那纱衣轻薄似雾气,阳光一照便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子姣好的胴体。
哎,若有男子误入此间,怕是要把三魂七魄通通留在这里了。
第一日,我坐在碧水池旁看着一众美人流口水;
第二日,有教习嬷嬷替我捏了筋骨,说是筋条太硬,练舞需等腿脚、后腰都软了才可以;
第三日,便是我所有痛苦的开始……
每天拉筋拉到痛死不说,院子里的一众姐妹见来了个新人,都合起来欺负我。日日挑些我做不到的动作来为难,看我转晕了摔在地上,她们就娇颤颤地笑成一团。
起初觉得生气,久了,却发现她们个个待我如同亲妹,一边调笑捉弄,一边教导爱护。如果,我练舞时犯了错,姐姐们也都陪着一起挨罚,从无怨言。
周礼规定了十分严格的乐舞制度,如《云门大卷》、《大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这六舞一直以来都用于盛大的祭祀,由各国大司乐掌管,贵族男子二十而冠之后才可以学习。当然,庶民是无权练习的。
因此在天枢,女乐们学习的主要是散乐。虽不及六舞高雅,但却是最受世人欢迎的宴乐之舞。
日出而舞,日落而息。大半个月下来,我的步伐、身形、姿态都有小成,但无奈天赋不足,大大地拖延了其他人的进程。眼看着三个月后就有一场重要的宴乐,我不忍大家因我而辛苦就自请离开了女乐。
黑子以为我终于开了窍,便带着我在艮卦、巽卦转了一圈。挥舞长剑,刺杀巧击,虽然我有心学习,但终日与一群男人待在一起总有不便的时候。
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决定去坤卦学习岐黄之术。
坤卦的院子建在山谷的北面,主事的医尘是个白发苍苍不爱说话的老爷爷。他见到我什么都没问,只扔了一堆破破烂烂的书简给我,限我三日内看完,然后去后山腰的药圃找他。
三日后,我顶着青黑一片的眼圈去了后山。
山上此时积雪未化,荆棘遍布,我手脚并用爬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才到了后山腰。原以为,要在密林之中找到药圃是件难事,谁料,我一到山腰上就发现了一处神奇的地方。这里绿树成荫,花团锦簇,从地底冒出的阵阵白雾驱赶了初春的严寒。嫩黄、草绿、淡紫、桃红,五颜六色的小花开满了整个药圃。
“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进来!”医尘板着脸蹲在在药圃中央,手里拿着一把小锄头正在地里刨着什么。
“见过医尘!”我行了一礼后,小心翼翼地走进药圃。
“书都看完了?”医尘问。
“看完了。”
“记好了,我只说一遍。”医尘站起身,指着药圃里的草药开始一一讲解。
竹书谣 第六十七章 再遇故人(一)
其实要记住草药的名称、习性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但如何分辨形态相似的草药却着实困难。明明长着一样的叶片,一色的花朵,可一种是治病的良药,另一种却是害人的毒药,差之分毫,失之千里,一点都马虎不得。
医尘把药圃里的药草都说了个遍。末了,还拿出几样相似的草药考了我一番。十样之中我说错了两样,很是懊丧。但医尘却捻着胡子若有所思。
“师傅,坤卦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吗?”我像条小尾巴一直跟在医尘身后问东问西。
“半个月前收了一个,现在上山采药去了。”
“采药?这个时候山上的草都还没出芽,哪里有药可采啊?”
医尘瞪了我一眼,从嘴里蹦出三个字:“野山薯。”
“野山薯冬季采摘,舍花叶取根入药,性寒微毒,治跌打损伤最好。”我将书简上写的原封不动地背了出来。
“死记有何用?要认得出来,闻得出来才是本事。”医尘扔下小锄头,面无表情地从药圃里站了起来,“我下山了,你这几日就待在这里。屋子后面的地里种了些能吃的果菜和不能吃的毒药,你自己看清楚点再吃。另外,我写的药经堆在屋子里,有空多看看!”
“谢师傅教诲。”
“别叫的太早,七天过后若没被毒死,再叫不迟。”老头子似乎很不习惯与人接触,我缠了他半日,他已经有些抓狂。
“诺!”
医尘所说的药经堆得足有一人多高,想来是他多年的心血结晶。我抽了几卷来看,发现了不少好玩的东西。
华山之上最多的就是松树。医尘手卷中记载,可用刀割开松树皮获取松脂,用细布袋包裹投入沸水中煮开,取浮起者加入白茯茎末、杵罗,以后每日取少量合熟水漱口,可固齿、驻颜、乌发。天下庶民十人中,牙黄牙烂者九人。我四岁入伍府时就已经有四颗大烂牙,八岁第一次落牙后,伍封就额外吩咐仆役每日送一小碟海盐予我洁牙之用。换牙后,我更是每日漱口四次,一次都不敢落下。现在找到这么好的方子,我忍不住立刻动手做了起来。
医尘的药经像是一个宝库,我每日研读,制作,忙得不亦乐乎。
屋后那片地里种了太多致人死地的毒药,我胆子小,不敢随便乱吃,就动手做了一支简易的投矛。药圃温暖湿润,经常会有小动物光临,因而,我这几日的吃食也就解决了。
转眼过了七日,医尘没来,却来了一个只有七八岁的童子。
“请问姑娘可是医尘的徒弟?”童子年纪小小,说话却很老练。
我想了想,既然过了七日还没死,那应该也算是医尘的徒弟了吧?于是,点头道:“童子找我何事?”
“巽卦的主事受了伤,请姑娘随我下山救治。”
我一听立马就傻眼了,我这半桶水都没有的人,怎么能下山救人啊?
“师傅就在山下,童子为何不去找他?”
“医尘昨晚喝了千日醉,往他身上浇冰水都醒不过来。主事流血不止,还请姑娘随我速速下山。”看童子的样子似乎情况非常紧急。
“你等等啊,我马上来!”
受伤,流血……
我凭记忆在药圃里拔了几株止血的草药,又到医尘柜子中取了一块麒麟竭,跑到外面对小童道:“我从没医过人,研习医术也不过几日。先说好哦,我只能勉力一试。”
“有总比没有好,姑娘跟紧我!”
小家伙年岁小,脚下的功夫却很是了得。我来时走了两个时辰的山路,被他拉着只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但是走到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只留了半条命。
“你来做什么?”明夷一身红色长袍立在床铺旁,绝美的脸庞让我几乎忘了房里还有一个流血不止的病人。
“我来治病,你呢?”
“先巫后医,难道你不知道?”明夷行至我身边,轻笑道,“你才去了山上几日,居然敢来行医?他要是死了,你就别想走了。”
“我会治好他的!”我把头一昂,信誓旦旦道。
“哦,是吗?”明夷颔首微微一笑,广袖一摆似一阵清风消失在我眼前。
但放下狠话不到半刻钟后,我就后悔了。床上躺着的是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双目紧闭,全身发烫,手臂上一处新伤流血不止,腹部一处旧伤已经溃烂红肿。
小童误我啊!他只说受了伤,流血不止。可没说,伤口溃烂,全身高热啊!
小童看着男子越来越苍白的脸,忍不住扯着我的袖子急声道:“姑娘,你倒是快治啊!”
算了,死人当活人医吧!
“拿一柄锋利的匕首给我,再找人把这几株草药的根洗净、捣烂,这块麒麟竭也要磨成粉交给我。”
“诺!”小童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我,而后拿了草药飞快地出了屋子。
我将匕首在火上烤了烤,慢慢地割开男子的外衣,露出里面的伤口。手臂上的是剑伤,腹部的却因溃烂红肿看不太清。按医尘手卷上的记载,腐烂的伤口必须先去除死肉,才可上药。但看看手中这把匕首,刀刃处太厚根本做不了这么精细的活。
“姑娘,都弄好了。”小童拿着两只漆碟走了进来。
“放下吧,这谷中谁有最锋利的匕首?”
“自然是我大哥的匕首最快最利。”
“那你大哥人呢,我可否借他的匕首一用?”
“姑娘,这床上躺着的就是我大哥。”小童放下手中的漆碟,俯身从男子鞋靴中抽出一把只有两寸长、半寸宽的匕首,“姑娘,给!”
我拉开匕鞘,一阵寒气迎面而来。这匕首窄短锋利,比起之前公子利给我的那把匕首丝毫不差。
我先用烧酎把匕首擦了擦,而后又在火上烧了烧:“你帮我按着他!我要先把这些坏死的腐肉割掉。”我对小童道。
小童皱着眉头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压到了男子的腿上。
床上的男子虽然昏迷不醒,但当我下手时,他仍旧痛得直打颤。我心中不忍,只能尽量做得快一些,以减轻他的痛苦。
敷药、包扎,一番折腾下来后,我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弯了许久的腰直不起来,只能随手扯过一张蒲席在床铺旁半趴了下来:“小童,这里有我看着。你去守着医尘,他一醒过来就赶紧带他来这里!”
“诺!”小童行了一礼,不放心地看了男子两眼后开门走了出去。
这时,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男子两人。我好奇地往床头挪了两步,细细地端详起这位号称天枢刺客之首的人。他样貌清瘦冷峻,闭着眼睛看着还有几分眼熟。听童子说,他是在齐地受的箭伤,一路熬到这里。昨天在山下为救一名被山匪强掠的女子又添了手臂上的新伤,这才一直昏迷不醒。
能做到巽卦的主事,自然是有过人的本事。但让我敬佩的不是他的功夫,却是他的品德,一个人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会出手救人,实乃真侠义也。没进天枢之前,我打足了十二万分的戒心要到这虎穴里探个究竟,可进了这里,遇到的全是可怜、可爱、可敬的人。若不是心里牵挂着四儿、无邪,放不下伍封,我倒真想留下来做个种药治病的小童。
过了一个时辰,男子手臂上的伤口止了血,但人依旧高热不退,全身发抖。我此刻也没有别的方法,只得到外面取了冰水,用帕子替他擦拭降温。
一来二去,太阳西沉,皓月东升,床榻上的人总算睡得安稳了些,我这才趴在床头沉沉睡去。
“你是谁?”夜半,我被一个沙哑的声音从睡梦中唤醒。
“你醒啦!”我急忙拿手在男子额上试了试,高热似乎退了些,“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我在做梦?”我刚想起身倒水,却被男子牢牢地握住了手。
“你不是在做梦,你活着回来了。明日等医尘醒了就让他来看你。”
男子迷离的视线落在我的眼睛上,忽然他笑了,他苍白干裂的嘴角微微一扬,从干哑的喉咙里挤出了两个轻不可闻的字:“阿拾……”
“你是谁?”我错愕不已,刚想细问,他一歪头又晕了过去。
竹书谣 第六十八章 再遇故人(二)
他是谁?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此时再看男子的脸,我心里不由喜一阵,悲一阵。喜的是,我们隔着烽火连天终于相见;悲的是,他这回若是伤重不治,还不如不遇。那样,我和四儿至少会以为他好好地活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那一夜,梦中的我仿佛又回到了遇见于安的那个冬天。他还是马车上让四儿一见倾心的青衣小哥,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将军府小小的床铺上互相取暖。到后来,梦里的我们长大了,他驾着红布盖顶的马车娶走了四儿。四儿穿着天下最美的嫁衣,笑得泪流满面。多好,七年后他真的回来娶你了,梦中的我独立在漫天飞雪里泣不成声……
第二日,我哭着醒了过来。明明是个美梦,却因为于安的昏迷不醒而悲伤不已。
“你哭什么,他让你给治死了?”明夷来的时候,我满脸都是泪水。
“你来做什么?”我抹了把脸,闷闷道。
“这家伙死不了,你哭得太早了。”明夷在墙角的铜炉里焚上了降真香,细瘦的青烟飘摇而上,一曲巫歌从他口中流淌而出。末了,他从胸前的衣襟里取出一小包红褐色的粉末和了熟水灌进于安的嘴里:“我今日给他算得了一卦雷水解,卦象虽凶,但有利变。”
“你不用安慰我,他现在伤口肿胀,高热不退,再这么下去肯定撑不了几天了。”我哽咽道。
“我安慰你?”明夷嗤笑一声走至门边,看一眼站在门外的小童回头对我笑道,“新来的,果然有趣。”
“他什么意思?”明夷走后我问小童。
“巫士明夷性情最是冷淡,你就算死在他面前,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怎么会安慰人呢?”小童说完跑到床边看了看于安,转头对我道,“医尘已经醒了,马上就来。姑娘,你说大哥怎么还这么烫手啊?”
“你大哥叫什么名字?”我看着床上的于安,轻问了一声。
“大哥没有名字,他是天枢最好的刺客,这里的人都叫他巽主。”
“最好的刺客……”我鼻尖一酸,对小童道,“你在这儿看着他,我再去取些冰水来。”
我拿了陶罐还没走到院外,就看见医尘快步走了过来。他一见到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大骂,说的无非是我胆大妄为,学医十日就敢给人下药,轻贱人命,十恶不赦。
我这会儿根本不计较他骂什么,拉起他就拼命往院里跑。
进了屋,医尘弯着腰扶着房门,大喘不止。我等不及让他把气喘匀,一把就把他推到了于安的床前。
医尘喝了几口小童递上来的水,仔细询问了我之前用药的情况,又拆开布条看了看于安的伤口,然后默不作声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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