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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长姐伯嬴自小就受卿父宠爱,幼年时便许给了中行氏的宗子,后来中行氏作乱,婚事也就作废了。这些年,长姐一直没找到心仪之人,卿父也就任由她这样拖着,没想到拖到现在赵氏老女的名声都传到秦国去了。”
“不,不,是贵女的德行美貌传到了秦国。”公子利忙笑着回道。
“公子刚刚大婚,娶了百里氏的嫡女,这次莫不是想纳伯嬴为妾?长姐年纪虽大了些,但始终是卿父最宠爱的女儿,这桩事情我们恐怕谈不拢。”
“世子误会了。其实,利这次前来是想替秦将军伍封向赵家求娶贵女的。”
“是伍将军想求娶长姐?!”伯鲁一顿,转而笑道,“卿父一直对伍封将军称赞有加,这件婚事许是能成。”
“那就劳烦世子了,若是赵卿相有意,三个月后,伍将军自会使媒臣到晋国向赵氏提亲。此事若是能成,秦晋两国就又多了一桩美谈。”
公子利与伯鲁又寒暄了几句便走了,我呆呆地坐在屏风后面,连伯鲁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有发现。
“你怎么在这里?”伯鲁握着我的肩膀摇了摇,“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我先回去了,晚点再来!”
我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掀开布篷走了出去,头昏沉沉的,脚也有些发软。走了许久,等天渐渐黑下来了,才发现自己没有走回帐子,反而绕着大湖走了半圈。我仰面躺在湖边的草地上,心里空荡荡地只余了一句话,他要成亲了……
年幼时的我曾坐在他的臂弯里,小声地问他,将军你为什么不成亲?连庖厨的大头师傅都娶亲了。
彼时,他笑着拍了我的脑袋,戏谑道,小儿可想成亲?你若不想,那我便也不想。
“我现在依旧不想,可你为什么食言了呢?”我望着头顶高不可及的夜空,轻声呢喃,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消失在草丛中。这么多年,我把他的话当了真,他却只把它当作搪塞孩子的戏言。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黑暗中有人一把把我从草地上拉了起来。
我甩开他的手,退了好几步,怔怔地看着眼前满脸怒气的赵无恤,怯声道:“你别管我!”
“你自然不用我管!若不是世子让我来找你,我才不会来看你这副鬼样子!走,跟我回去!”他迈了一步,紧紧地拉住我的手。
我被他硬拖着走了两步,终于还是忍不住蹲了下来,哽咽道:“红云儿,让我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我不想这个样子回去。”
“你在难过什么?你当日既然决定离开秦国,离开他,难道你还想着有朝一日他会哭着喊着求你回去?”无恤无奈地在我身前蹲下,“你醒一醒好吗?他已经忘了你,你何苦还记着他?人在不能回头的时候,就只能继续往前走,你明白吗?”
“我明白,可是我做不到……”我鄙夷自己的怯懦,我在不能承担的痛苦面前选择了逃避,我远远地逃到了晋国,可是关于他的一切还是如影随形,逃都逃不掉。
“你既然做不到,那我今日便再帮你一把。这是前日从秦国送来的信函,我本想瞒着你,但今日既然已经弄成这样,就索性都让你知道。”
“这是什么?”我从无恤手中接过一块写了字的绢布,就着月光迅速看了一眼。
“写这封信的人囚困了四儿和无邪,他希望和我私下做一笔交易。”
“他要你替他杀了太子鞝……”我被无边的绝望吞没,一时语窒。
“你若难过,便哭吧!”无恤把浑身僵硬的我轻轻地搂进怀里,柔声道,“今天哭完了,以后就再也不要为他落泪了。”
伍封发现了无恤留在雍城驿站里的两名侍从,他让那两个人给无恤带来了一封信,告知他,四儿和无邪就在伍府,若想要回他们两个,就必须拿太子鞝的命去换。
伯鲁当日奉了赵鞅之命在雍城与公子利定下了一个盟约,若太子鞝谋害公子利或是勾结巴蜀两国反叛,那么赵家就会出手助公子利登上太子之位,条件便是公子利上位后,促成秦晋结盟,而且赵家将来若是有何危难,公子利都必须出手相助。
太子鞝亲楚而远晋,若他上位对晋国来说绝非幸事,而同是君夫人所出的公子利则恰恰相反。考虑到伯鲁的身体和性格,赵鞅此举也是为了能在自己百年之后,尽可能地稳固赵氏基业。但是,刺杀太子鞝一事却不在约定之内。
“四儿和无邪我自会想办法给你带回来,你可以不插手此事。”昨夜无恤将我从湖边带了回来,今天一大早又和伯鲁一起来看我。
“我没事,只是刺杀太子鞝的事,公子利可知晓?”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应该也是知道的,这事他不能做,伍封也不能做。太子鞝必须死,而且必须死在不相干的人手里。卿父已经知道,而且也默许了这件事。”伯鲁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而后缓缓道,“还有,卿父已经同意将长姐伯嬴许配给伍封,如果不出意外,三个月后,伍封的媒臣就会上门提亲。”
“嗯,那你什么时候动身去秦国?”我转头问无恤。
“不急,此事关系重大,等我们回到晋国周密安排后再动身。”
“我们在黄池也待了快一个月,不知吴越之间怎么样了?”
“越国已经攻入吴都姑苏,吴国太子兵败自刎,姑苏台被勾践一把火烧了。”
“那夫差怎么还天天与三君夜宴寻欢,山林狩猎?”无恤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想不到越王勾践的速度那么快,这几年他厉兵秣马,终于被他等到了这个天赐的良机。
“卿父暗地里已经派人截杀了七个吴国的信使,所以夫差这时候还不知道姑苏被攻陷的事。”伯鲁轻声道。
伯鲁的话让我想起了那天从史墨帐中走出的几个黑衣劲服之人,深谋远虑的赵鞅怎么可能会让信使活着见到夫差。
“为了不让越国此番一口吞下吴国,卿父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必须想办法让夫差尽快离开黄池,回到吴国。”无恤沉声道。
“这倒是难了,昨日晋、鲁两国国君还约了吴公明日黄池泛舟呢!”伯鲁为难道。





竹书谣 第九十九章 献计立功(二)
我们三人正在商议着,忽听门口小童报信,说是赵鞅和史墨要见我。
“我先过去了,晚点再议。”我起身到屏风后整理了衣冠,出来时伯鲁已经走了,赵无恤却还站在帐外。
“怎么了?”我问。
“卿父应该已经知道你是伍家的养女,他若问起,你只需回答,你是因为不愿意做公子利的妾室才逃走的,你与伍封的种种就不要提了。”
“别担心了,就算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在卿相面前乱说话。”
待我走到赵鞅大帐外时,恰好见到史墨从对面走来,我停下来给他行了一礼,他从袖中掏出一小块竹片递给了我。
我翻过竹片一看,上面只写了一个“水”字。
“师父?这是……”
“你好好想想吧!”史墨说完带着童子进了帐,我也连忙跟了进去。
赵鞅此时正和几名近臣议事,见史墨进来便站起身来,将他迎至左侧案几前坐下:“太史来的正好,夫差归吴的日子已不能再拖,太史可有何良策?”
“众位可已有对策?”史墨在帐内环顾了一圈,捻须问道。
“我等以为,吴国还会派人再传军报,届时我们只要不下手,夫差得知姑苏陷落之后,自会拔营归吴。”一名长须蓝衣男子起身回道。
“不成,不成,这都是第八个了,夫差到时候要是追究前面七个去了哪里,难免不对我们起疑心。到时候撕破了脸,这四十万大军就得在黄池先打一仗了!”黑脸大汉摇头道。
“要让夫差在不知姑苏沦陷的情况自请回吴当然最好,只是我等才智有限,只能请教太史了。”长须男子望向史墨恭声道。
“老夫倒也没想出什么好对策,不过小徒子黯却有良计要献给卿相。”
史墨话音一落,大帐里面所有的人,包括赵鞅在内都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心下一惊,暗道,我哪里有什么良计要献,史墨这不是要害我吧?
“太史,你这弟子眼生的很啊,莫不是前月里刚收的那个稚子吧?”一个穿着皮甲的大胡子斜着眼睛打量了我一番笑着说道。
帐里的其他几位谋臣也都露出了一副轻蔑的笑容。
“子黯,你有何良策,尽管说出来。”赵鞅看着我道。
我一时语塞,看着众人的笑脸,脑子里空空如也,莫说良策,连句推脱的话都想不出来。
“方才在帐外,你与为师说了什么,就尽管说予卿相听。莫怕,说错了也不碍事。”史墨环视帐中一圈,众人便自觉收起了笑容。
帐外?竹片!
我心念一动,走至帐中,跪地道:“子黯所献为水计。”
“何为水计?”赵鞅问。
“黄池为上古水泽,水泽内孕育了一种灵鱼名为赢,此鱼银鳞而生双翅,现之则其邑大水。明日吴公与晋、鲁两国国君泛舟湖上之时,若有船夫进献此物,而吴国太宰伯嚭恰好识得‘赢鱼’,那吴公必不会让其数十万精兵困于黄池而遭洪水之祸。”
“这‘赢鱼’我们要上哪里去找呢?”黑脸大汉问。
“黄池本就产银鳞之鱼,我们只需取银线缝鸟翅于鱼皮之上即可。况且死鱼腥臭,若再有点腐烂便看不出线脚的痕迹了。”
“‘赢鱼’此物,某等闻所未闻,那吴国太宰伯嚭又如何能知?”又有人问。
“这个容易,伯嚭此人贪财又好功,这件事就交给窦鸣去办吧!”赵鞅出言打断了大胡子的话。
“诺!”长须蓝衣男子起身应道。
三日后,我正在帐中筛选新采的草药,伯鲁带了一群婢子端着大大小小的食器进了我的帐子。
“小儿,快来吃吧,卿父特别赏赐给你的。”伯鲁指使婢子把东西放下后,就让她们都退到了帐外,自己则凑近我小声道:“夫差昨日已经辞别国君,今日就要拔营归吴了。小儿,你当日既然早有对策,为何还要瞒着我和红云儿?”
我打开一个只有手掌大小的陶罐,拿食匕叉了一块炙肉放入口中:“嗯,好吃,你吃吃看,这是什么肉?”我叉了一小块肉递给伯鲁。
“是炙烤的鹿肉。”伯鲁一咬到嘴里便知道了,“小儿,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那是师父的计策,不是我的。”我把史墨在赵鞅帐外给我递竹片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伯鲁。
“看来太史还挺喜欢你的,特地给了你一个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机会。不过要是换了我,太史就算写上一百个‘水’字我也想不出来,用什么长了翅膀的鱼来蒙骗夫差。”
“吴国濒海又多水泽,每年夏季因洪水和大潮死掉的人不计其数,因而对水的敬畏自是远胜中原各国,所以以洪水为托词是最好的。”我说完站起身来,把另外几个大一点的食盒叠了叠,对伯鲁道,“我把这些东西给师父送去,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伯鲁摆手笑道:“去吧,太史总算没白收你这个徒弟。”
我把东西端到了史墨帐前,却得知他此时并不在帐中,于是放下东西便离开了。半路上,遇见了遛马回来的赵无恤,就把他拉到了自己帐中。
“我一人吃不了这么多,你若喜欢都搬回去好了。”
“小儿实在偏心,怎么只让红云儿搬回去,我就没有份了?”伯鲁挑起眉毛佯怒道。
“你才咬了一口便知是鹿肉,看来平日里没少吃。对你而言,这鹿肉就不够珍贵了,不珍贵的东西我怎么能送给心中敬仰的世子呢!”我说完和无恤相视一眼,便笑开了。
伯鲁见我们两人笑得开心,双手一枕躺在地上,轻叹一声道:“小儿,你当日在太史府上对黄池会盟的预言竟然都成真了。‘你说,弱水遇旺火,焚尽’,越王这把积了十年的火真的焚尽了夫差苦心修造的姑苏台,焚尽了他称霸的美梦。你说,‘晋为金,金生水,故晋救吴’,结果那条长翅膀的鱼真的生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大水,引了夫差归吴,给吴国留了最后一口气。”伯鲁说完,一骨碌坐了起来,盯着我惊问道,“莫非你真的是上天派下来的神子?”
我沉下脸色,以无比认真的眼神看着伯鲁,为难道:“世子我本不想告诉你,但既然已经被你看穿……”
伯鲁身子往前一倾,惊讶道:“真的被我猜中了?”
我看着他,又往嘴里放了一块肉,咀嚼片刻倏尔咧嘴大笑:“世子聪慧,这果然是鹿肉!”说完我和无恤抱着肚子笑成了一团。
伯鲁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嘟囔抱怨了两句,趁我没注意,一把夺走了我手里的食罐,逃奔了出去。
吴国的大军走后没多久,晋军和鲁军也都拔营启程回国了。此次黄池会盟对晋国来说可谓是全胜,对鲁国而言无得无失,对吴国则是一次天大的灾难。当夫差看到满目疮痍的姑苏城时,他的霸主之梦就该彻底地醒了。
“你在想什么?”无恤问我。
“我在想夫差一怒之下会不会杀了施夷光?”
“他是败给了勾践,败给了自己,与女人无干。”
“你倒是英明,没说红颜祸国,褒姒妲己那一套。”
“这次害夫差兵败的红颜祸水,若非要说一个,那也不是施夷光。”
“那是谁?”
“总是有的,谁知道呢?”
……
我们从黄池回到了新绛,刚到府里就听闻伯鲁的一名侍妾替他生了一个儿子,赵鞅一高兴立马赏了那侍妾三十金,又另加了纱绢十匹。
“这可是世子第一个孩子啊!”众人此刻都围着伯鲁和孩子,我和无恤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分享着伯鲁初为人父的喜悦。
“他这孩子长得和他真像!”我看着伯鲁怀中胖乎乎的小脸,对无恤兴奋道。
无恤淡淡一笑:“只可惜孩子母亲的位分太低,若是他日荀姬生下嫡子,这孩子就可怜了。”
“你小时候也受了很多苦吧?”
“你在同情我?”无恤低头瞥了我一眼,笑道,“我可比这孩子可怜多了,他的生母好歹是个大夫家的女儿,我的生母却是充作奴隶的战俘。若不是兄长照拂,卿父恐怕都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儿子。”
他笑得坦然,我却越发觉得他可怜。其实,赵无恤能力卓绝,若是生在赵伯鲁的位置上,将来定有一番作为。只可惜他出身低微,就算如今得到了赵鞅的赏识,赵家的人还依旧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剑士,就像此刻闷闷不乐的荀姬,她就从未正眼看过自己这个小叔子。
“来,来,来,这是无恤叔父,这是阿拾姑姑。”伯鲁抱着粉雕玉砌的婴儿朝我们走来,“你们两个,可有贺礼要送我大儿啊?”
“自然是有的!”无恤从怀中掏出一只小漆盒交给伯鲁身旁的侍妾,然后低头对婴儿柔声道:“叔父可没有你父亲这般阔绰,只有早年在东海之滨得到的一颗明珠送你将来镶在冠上戴。”
圆脸的侍妾笑眯眯地打开漆盒,众人探头一瞧都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颗鸟蛋大小的明珠啊,红云儿,你这礼一送,我该怎么办啊……




竹书谣 第一百章 秦道未明(一)
伯鲁见我面有难色,笑着把婴儿放到了我手上:“阿拾姑姑的礼啊,咱们二十年后再问她要。”
我手足无措地抱着手上软绵绵的婴儿,一时间全身僵硬,深怕不小心就会伤到他。
“你想给大儿讨什么礼啊?”无恤笑问道。
“等我大儿行了冠礼,就娶了阿拾姑姑的女儿,到时候定要羡慕死天下男儿!哈哈哈……”伯鲁说完一个人乐开了。
无恤把孩子从我手中抱了起来交还给伯鲁,一字一顿道:“她的女儿如何能嫁你的儿子?兄长真当糊涂了。”
他这话一出我和伯鲁皆是一愣,旋即伯鲁一拍脑袋,连连向无恤赔罪:“那就问阿拾姑姑要个妹妹,到明夷叔父家娶个女儿,也一样漂亮。”
我明白过来后,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赵无恤,然后摸着婴儿柔嫩的胎发轻声道:“回头阿拾姑姑给你绣套襁褓做贺礼可好?”
话音刚落,小婴儿居然露出光溜溜的牙床笑了。
“这么小就认得哪个是美人啦?好色之徒啊!”伯鲁大笑着把孩子交给身旁的侍妾,然后拉了赵无恤,小声道:“你跟我来,有事情与你商量。”
我见状也忙起身告辞,独自回了城外赵鞅赐我的那个小院。
虽然拜师之礼后史墨在太史府里给我新开了一间院落,但住在别人府里终归没有浍水边独门独户来得安静自在。因此,从黄池回来后的半个多月时间里,我白天就待在太史府跟着史墨、尹皋学习阴阳八卦、五行占星之术,吃了晚食就骑马出城回自己的院子里睡,日子过得倒也平静舒坦。
时间转眼已到夏末,浍水边的野荷开了一茬又一茬。夜里的河风已有稍许凉意,但白日里大日头晒着依旧暑气逼人。这一日黄昏,阴云密布,一场大雨浇灭了地上的热气,我索性把院门、房门大开,自己拿了一张香蒲席坐在屋檐下乘凉。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赵府送来的两个小婢子把无恤种的那两株木槿花照顾得很好。这会儿,翠绿色的枝条上三三两两地开了好几朵花。白紫相间的花朵沾了滴滴雨水,娇慵地垂着头,似羞赧的少女饮了夕阳酿的酒,醉得妩媚。
木槿,是阿娘生前最爱的花。每次路过别人家的庭院,若有两三朵花开到了墙外,她就会抱着我在那儿站上一会儿,痴痴地望着。郑卫之人将木槿唤作“舜华”,它那一瞬间的华美,像极了母亲的爱恋。朝开夕谢,花朵再美却只开一日。
往常我出门时,它已经开了,晚上若回来迟了,它便已经谢了。好好的两株娇花,却无端叫我平添了许多感伤。
可这两日因为天气炎热,我一直留在院中,才发现原来木槿的花期虽只有一日,但却日日能开新花。每一日清晨,它都在用自己最美的姿态迎接新一日的朝阳。我忽然觉得在这细弱的花枝下隐藏着的这份坚定和执着,才是阿娘真正爱它的理由。
“无恤啊,这小儿若是不说话,日日这样倚门坐着,就是让我把心掏出来给她都行啊!”烛椟右手按剑站在院门口长叹了一声,“可惜啊,终归不是个哑巴!”
“你们怎么来了?”我刚想穿鞋下来迎他们,无恤忙抬手道:“你就别下来了,地上湿,别污了你的鞋。”
无恤和烛椟笑着进了院子,在他们身后又陆续进来七八个佩剑的游侠儿。我的小院子立马就被挤满了。
“再拿两张蒲席来!”我吩咐了婢子,自己又进屋搬了两张小几放在门口,“这会儿虽刚下过雨,但屋子里还有些闷热,大家不如就坐在这儿聊吧!我半月前新做了一坛浆水,都先喝上一碗消消暑气。”
“你别忙了,坐下吧,让婢子去端。”无恤拉了我的手,让我坐下。
烛椟咧开一个大笑脸凑到我们面前调侃道:“去了黄池才两个月,怎么跟老夫老妻似的?无恤,你到底做了什么,得了美人心?”
“烛大哥不要以为人人脑子里想的都和你一样,见到女子便是情啊爱啊,难道女子就做不得挚友了?”我把婢子捧来的浆水倒了一大碗递到他面前,“多喝点,醒脑子的。”
无恤听了我的话垂下眼帘,淡淡道:“说正事吧!七天后,我们从新绛出发去雍城,到了以后……”
刺杀太子鞝的事,无恤早已做好周密的打算。事成之后,参与之人都可得金五十。刺杀之事分工其实有轻有重,有安全些的,也有危险些的,但眼前的这帮人对赵无恤言听计从,没有丝毫疑虑,皆是一副性命相托的样子。
“你觉得这计划可还有什么纰漏?”无恤讲完,转头问我。
我抿唇笑道:“没什么纰漏,只是据我所知,太子鞝当初意图攻晋之时,曾瞒着秦伯将渭水以南的大片土地许给了巴蜀两国,如今仗没有打成,债却不得不还。”
“欠没欠债都是那秦太子自己的事,与我们何干?”烛椟解下腰间佩剑,两腿一盘箕坐在香蒲席上。
无恤沉吟片刻对我道:“你是怕巴蜀两国逼秦太子割地,秦伯却不许?”
“嗯,当初秦、晋、吴三国若是开战,秦国得了晋国的地,那秦伯忍痛舍几座城给巴蜀也是无妨。可太子鞝这次却是无功而返,巴蜀两国军队也分毫未损,秦伯自然不肯平白割地。对太子鞝而言,巴蜀两国乃其外患。咄咄逼人,觊觎他储君之位的公子利则为内忧。”
“内忧外患之下,你怕他会联合巴蜀,谋反夺位?”
“这正是我的担忧,若你们到秦国时,碰上战乱……”
“那到时候,我们要做的就不是暗杀,而是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了。”无恤脸上毫无惧色,反而冲几个游侠儿笑道,“你们之中,可有人怕了?”
“怕什么!到时候,爷这颗脑袋就不只五十金了,让他们秦人花一百金来买!”一身型高壮,袒胸露背的游侠儿朗声笑道。
“好,若果真如此,事成之后,一人便得百金!”无恤高声允诺。
商量好了出发的时间和地点后,游侠儿们就各自骑马离开了。无恤抱着我送给他的浆水,站在院门旁:“这个我带回去喝,今日来你这儿果然没有白来,我就知道你这小儿总能找出我的纰漏来。”
“那你可得庆幸我与你从来是友非敌。”我倚着院门笑道。
无恤眼神忽的一凝,倏尔又笑道:“七日之后,我派人来接你,莫要带太多物什,你的东西我自会帮你准备好。”
“好。”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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