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你为什么不和他骑马走呢,是因为我吗?其实,我可以爬到牛车顶上去坐的。”四儿看着我道。
“我有多久没和你这样一起走路了?”我拉着四儿的手轻轻地跃过一个泥坑,“小时候,总觉得身边的人永远不会离开。现在长大了才知道,原来离别比相守容易很多。不经意的一个转身,就有可能把自己最在乎的人弄丢。所以,趁你现在还没出嫁,我想好好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阿拾……”四儿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动容道,“昨天你和狼崽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不管你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父亲,不管你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我们都是姐妹,一辈子。”
“嗯,一辈子。”我回握着她的手,鼻头猛地一酸。
等伍封娶了伯嬴,等四儿嫁了于安,也许就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一个人一匹马,浪迹天涯,不做他的阿拾,也不做晋国的子黯,只是我,一个无国无家的孤女。
端木赐在我到达河边时已经走了,兰姬和她的一群舞伎则打算走到前面的村子等智氏派马车来接。
我们一群人从水路换到了陆路。最初的几天因为车辆、马匹紧缺走得很是辛苦,但到了武城后,无恤派人又雇了四辆宽敞的马车,之后十几日总算没有再受苦,一路走走歇歇终于回到了新绛。
新绛城几天前刚下过一场大雪,进城的道路两旁堆了半人高的积雪。因为天气太冷,路旁的残雪没有融化反而混着灰褐色的尘土结成了硬块,灰灰白白一路铺到了长街的尽头。我掀开马车上的帷幔探出头来,一张嘴就哈出一口白雾:“怎么停下来不走了?”我问车夫。
“是前面的车不走了。”车夫拿鞭子指了指前方,我探头看去,只见赵无恤和伯嬴正站在路边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说着话,面色都不大好看。
“我到前面去看看,你和无邪待在车里别动。”我钻进车帷对四儿吩咐了一声,然后拢了拢外袍跳下马车跑到无恤身旁。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伯嬴皱着眉头把我拉到一边,声音有些发颤:“子黯,世子被人射了一箭,护送他归城的车队马上就要到了。”
伯鲁受伤了?!我大惊,急忙道:“谁射伤了他?伤得严重吗?”
“说是今天早上在城外晋侯的园囿里狩猎时被误伤的,伤势如何我也不清楚,等待会儿见到了才能知道。”
一个连待宰的肉猪都要放到院子里养起来的人,怎么会突然想到去狩猎?还恰巧被误伤?我从伯嬴的话里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伯嬴望着西城门来回踱了两步,回头对无恤道:“你赶紧派人妥善安顿伍将军和百里大夫,纳彩的事情恐怕要暂且缓缓了。”
“嗯,都已经吩咐下去了。长姐莫要着急,巫医已经在了,世子一到就让他上车诊治。”
进城路上偶遇的老人是赵府的巫医吉,他受赵鞅之命在城门口等候伯鲁的马车,没想到恰好遇见了我们。从西城门到赵府走得顺畅的话,两刻钟便到了,如果伯鲁不是伤得很重,赵鞅绝不会派巫医站在城门口拦车,更不会让他拎着一个装了雏狗的竹笼上车救人。
巫医,顾名思义,先巫后医。天下间,十人得病九人请巫,在巫术中有一种方法叫做“移兆”,就是用巫咒将病人的征兆转移到雏狗身上,使其代替病人受苦,此法非重症绝不会用。
我跟着史墨学过移兆之法,却从未用过。现在想来,既然害人的死咒可以是假的,那么这救人的移兆之法也可能是假的。因此,我当即决定让四儿和无邪先去太史府,自己留下来和巫医吉一起在城门口等伯鲁的马车。
半刻钟后,伯鲁的马车从城外疾驰而入。无恤和伯嬴替下了赶车的仆役,我和巫医吉爬上了马车。虽然,一开始我也在脑中想象过伯鲁受伤的样子,但当我透过车帷的空隙,看到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的他时,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竹书谣 第一百十八章 内墙有茨(一)
“别挡着路!”
我正欲进车救人,身旁的巫医吉却重重推了我一把,兀自拎着小狗的脖子进了马车,放下了帷幔。
“他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看着无恤又急又恼。
“巫医吉使咒时,从不许外人在场。你就耐心等着吧!”无恤拉着缰绳大喝一声,两匹黑马嘶鸣着狂奔起来。
“救人的本事不知道行不行,规矩倒是挺多。”我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帷幔,只能耐着性子站在无恤身后。
伯嬴自从上了车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的五官像是被风冻住了,没有一丝表情,两只苍白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僵硬地搭在腿上。
冬日的冷风夹带着冲鼻的血腥味,随着帷幔的一起一落钻进了我的鼻子,小狗凄惨的呜咽声如一计计重锤敲打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半晌,巫医吉拎着一只被割断了喉咙的小狗探了出来,摇头叹息道:“世子伤重,这雏狗灵性太弱,恐是担不起他的伤兆。”
“那怎么办?”伯嬴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巫医吉,声音越发焦急,“你还不快想想别的法子啊!狗的灵性太弱,那马呢?人呢?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世子不能有事!”每个人在即将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人时,都会变得疯狂,如果现在杀人可以救活伯鲁,那么以伯嬴的性格和她的地位,我相信她会毫不犹豫地大开杀戒。
巫医吉愣了半晌,颤颤巍巍地冒出几个字:“贵女节哀……卿相怕是要另择世子了。”
另择世子?一听这话,我脑门一热,厉声道:“灵性太弱的怕不是这雏狗,是巫医你吧!”我看了一眼小狗脖颈上的那抹刀痕,冷笑道,“箭伤被你移成了刀伤,世子的伤如何能好?另择世子?我看你根本就没打算要治好世子!”
“大胆!你你你……”巫医吉指着我的鼻子,气得直打哆嗦。
伯嬴双目圆瞪一把按下巫医吉的手指:“我再问你最后一句,你能不能治好世子?”
“老朽无能,世子他,怕是醒不过来了。”巫医吉斜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车帷,呐呐地回道。
“世子如果活不成,你也别活了!”伯嬴唰地一下抽出剑来,巫医吉双腿一软居然从飞驰的马车上跌了下去。
“没用的东西!”伯嬴看着落地翻滚的巫医吉冷哼了一声,把剑插了回去,转而拉着我的手道,“子黯,卿父和太史都说你是神子托生,你一定有办法能救伯鲁的,对吗?”
“我先进去看看世子。”我捏了捏伯嬴的手,皱着眉头掀开车帷钻了进去。
车内,伯鲁紧闭着眼睛躺倒在蒲席上,他左边的席子上有一滩温热的血迹,右侧的阴影里竟端坐着一个面色阴冷的男子。
“你是谁?”男子开口,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像裹了一层冰渣子,又冷又刺。
“巫士子黯!”我看了他一眼,迅速跪下身子,全神贯注地查看起伯鲁的伤口。
伯鲁的伤口在右胸上,原本箭头射得不深,但拔箭之人似乎故意上下左右撕扯了几下,硬生生地在伯鲁胸前扯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
我不动声色地从自己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件干净的白色寝衣,撕下一条袖子按在伯鲁不断渗血的伤口上,“是谁拔了世子身上的箭?”我问。
“我拔的,怎么了?”男子挑起一边的眉毛,淡漠的眼神仿佛是在与我谈论今天的天气。
“先生是?”
“赵氏孟礼。”男子报出自己的名字,又看了一眼依旧昏迷的伯鲁,漠然道,“巫医吉不是说世子伤重不治了吗?”
“箭伤不在要害之地,世子性命无虞。”我按紧伯鲁的伤口,心中一时百转千回。
原来这人就是赵家的庶长子,赵鞅的第一个儿子——赵孟礼!
在秦国时我就听说过他的名字,据说赵鞅特别钟爱这个儿子,不仅给他请了最好的夫子,还亲自教他武艺,国内凡有重要的祭祀、宴席,除了世子赵伯鲁外,唯一带在身边的儿子就是这个赵孟礼。伯鲁此番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最高兴的人一定是他。
“小巫士,该念什么咒,你赶紧念了吧!我们赵家世子的身子弱得很。”赵孟礼低头瞄了一眼面色惨白,呼吸微弱的伯鲁,阴森森道,“得个伤寒都能去掉半条命的人,如今受了箭伤怕是活不过明日了。他要是死了,我那小妹定会一剑刺穿你的心。”
“不劳先生担心。”我不理会赵孟礼的威胁,一心专注在伯鲁的伤口上。
“子黯,我们到了!”伯嬴在外面高声喊道。
紧接着,车帷就被人猛地掀开,两个身材高硕的侍卫跳了上来,拂开我抬起伯鲁就往外走。
“你们轻一点,别碰到他的伤口!”我握着满是血迹的白布紧张地嘱咐着。
“你怎么在这里?”赵鞅一身常服站在门口,他看了一眼伤重昏迷的伯鲁,转头问我。
我赶忙行了一礼,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回话,伯嬴就从我身后窜了上来,啜泣道:“卿父,巫医吉枉吃了我们赵家这么多年的俸禄,他居然说伯鲁伤重,要卿父另择世子……阿爹,伯鲁他不能有事啊!”伯嬴说完竟趴在赵鞅肩头嘤嘤地哭了起来。
“阿嬴别哭,伯鲁他会没事的。”赵鞅轻拍着伯嬴的肩膀,同我使了个眼神:“你师父已经在世子的院子里等着了,你也赶紧过去吧!无恤儿,你也去看看!”
“诺!”我和无恤行了一礼,快步走进府里。
“卿父,世子的身子实在是太弱了。”我转过头来,恰好看见赵孟礼假惺惺地把伯嬴从赵鞅身边扶开,满脸痛惜地与赵鞅说着些什么。
我冷哼了一声,压低声音对无恤道:“你这个大哥也太明目张胆了。”
“赵家有十二个儿子,兄长羸弱不讨卿父喜欢早就已经不是个秘密。如今他受了伤,其他的人自然蠢蠢欲动。”无恤铁着一张脸,抬头看了看天,“哼,这府里怕是要变天了”
到了伯鲁的院子,还没进正寝的大门就看到一个青衣女子带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跪在门口。
“她是谁啊?”我问无恤。
“不像是府里的人。”无恤带着我直接越过二人进了寝室。
屋内,史墨正坐在床榻前检查伯鲁的伤口,荀姬坐在史墨身后不停地用帕子擦着眼泪。
我走到伯鲁榻前,匆匆给史墨见了一礼:“师父,世子的血止住了吗?”
某读者 2016/10/17 21:39:03
“止住了。”
“我刚刚在车上察看过世子的伤口,伤口很浅,按理不会昏迷不醒啊?”
“伤口虽浅,但是你看这里!”史墨用指尖在伯鲁伤口的右下方轻轻按了一下,外缘破损的皮肉旋即翻翘了起来,露出里面的箭伤,“这些脓疮才是世子昏迷的原因。”
“世子中箭也就是今天早上的事,怎么伤口这么快就生出脓疮了?”我说话间心中一寒,急忙用手捏开伯鲁的嘴巴看了看,失声道,“世子中了‘热咒’!”
“巫士,什么是‘热咒’?”荀姬一听立马扑了上来,焦急道,“可有解?
“子黯,你同荀姬说吧!”史墨垂目,用清水小心地清洗着伯鲁的伤口。
我看了一眼史墨,端坐起身子对荀姬徐徐道:“世子体内侵入了一团毒火,这伤口上的小脓疱就是被那毒火烧出来的。如果不赶紧解咒的话,不出三日,世子就会因为伤口溃烂,发热而死。”
“天啊!怎么会这样——”荀姬张大了嘴巴,她的哭声似乎被过度的恐惧堵在了喉咙里,听起来支离破碎。
“可有解咒之法?”无恤握着伯鲁的手,满脸凝重地问道,荀姬一听也急忙跪爬了过来。
我在心中思量了一番,正色道:“中咒之人需取冰魄含于口中,再寻雪山之上的白毛灵猴做为移兆之牲,配合汤药口服,才能化解体内的毒火。”
“冰魄是什么?灵猴又要上哪里去找?”无恤双眉紧蹙,问得急切。
“冰魄太史府上就有,灵猴嘛,我恰巧养了一只,只不过……”
“不过什么,你要什么我通通都给你。”荀姬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声音陡然变得又细又高。
“世子的汤药、膳食只能经我一人之手。十日内,所有人都不能踏足这个院子。”
“好,只要巫士能救夫君一命,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我现在就去求卿父下令!”荀姬说完带着婢子冲了出去。
史墨替伯鲁合上了衣服,轻唤了一声:“无恤!”
“是!”无恤往前移了几步,附耳在史墨嘴边。
“跪在门口的是晋侯的如夫人辛垣和今日误伤了世子的公子啼,他们是奉了晋侯之命来同卿相请罪的。你出去问问那小公子,他今日的箭箙是从何处得来的?用的又是什么箭簇?”
“太史的意思是——”
史墨微微颔首,无恤的脸色陡然一凛,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竹书谣 第一百十九章 内墙有茨(二)
其实“热咒”只是我与史墨之间的一种暗语,而实际上伯鲁此刻昏迷不醒的真正原因是他中了芨草之毒。芨草是生长在野地里的一种寻常草药,时人会用它来治疗虫蛇蛰咬之毒,但如果用量大了便会变成致人死命的毒药。将箭簇涂上芨草的汁液,中箭之人虽然不会即刻倒地身亡,但很快就会因为伤口溃烂,发热而死。
“冰魄?灵猴?你这丫头扯起谎来,真叫老夫自愧不如。”
“师父是舍不得你那几块灵石?”每个巫士都有自己喜欢的灵石,明夷喜欢松香虎魄,史墨则钟爱深潭冰晶。那是一种被埋在百尺深潭之下,坚硬、无色、清晰透明,状如寒冰的石头。
我为了唬弄荀姬只能编一些听起来玄乎其玄的东西,雪猴被我拉出来受苦,那史墨自然也得忍痛交出几块冰晶。
“为师怎么会舍不得?”史墨站起身来,“你还需要什么草药,我让人回府给你去取。”
“我要一些染青衣用的蓼蓝,再要些忍冬、甘草、犀角粉,每日还要一罐新鲜的马奶。”
“半个时辰后就会有人给你送来。”史墨说完转身走到门口,开了门又轻轻地合上,转头对我道,“子黯,世子伤成这样,卿相都没有来看他,你应该已经明了世子在卿相心中的位置。现在,即便你已经猜出下毒之人是谁,也不要冒然去告诉卿相,那样只会让你自己身陷险境。”说完不等我答话便开门走了出去。
其实,我和史墨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复杂,很微妙。我从没有把他当作师父来敬重,他也从未把我当作弟子来训教。若说他待我好,他以往在太史府予我授课时,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看我的眼神也总是充满了探究与隔阂。但若说他待我不好,他却毫不犹豫地把师门重物螭龙冠赠给了我,我与无恤赴秦前,他草药、毒药、随身小物给我备了足足一箱。而且他刚刚同我说这番话时,无论神情和语气都像极了夫子,也许他是真的在担心我。
不过史墨既然说出这番话,那就意味着他和我一样,心中已经有了怀疑之人。晋侯虽然一直对赵鞅的专权专政心存不满,但也不会愚蠢到让自己的小儿子去射杀赵氏一个不受爱戴的世子。伯鲁若是死了,对晋侯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在箭簇上下毒的定然另有其人!
所有人离开之后,昏暗的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奄奄一息的伯鲁。
伯鲁的脸白得泛青,乌紫色的嘴唇抿得死紧,两边的肩膀因为疼痛不时地上下抽搐。
“你现在知道了吧!就算你没有害人之心,你只要坐在世子的位置上就会有人想要你的命。”我拿帕子按压着伯鲁额上的冷汗,叹息道,“养猪养虎不如养士,你是根本没听进去。平白无故地邀你去狩猎,你怎么也不多长个心眼,多带几个人……”
“我带了三个……”一直昏迷不醒的伯鲁微微地睁开眼睛,对着我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你醒啦!”我赶忙用手背试了一下他额间的热度,依旧滚烫。
“卿…父呢?”伯鲁的喉咙因为芨草的热毒肿得不能说话,我竖起耳朵也只能勉强听到几个破碎的字。
“卿相之前一直在这里,后来怕妨碍到我替你治伤才走的。”我微笑着握住他的手,“你可把我们大家都吓坏了,不过你放心,给我十天时间,我一定能让你好起来。”
“他不会来看我的,我又让他丢脸了……”伯鲁闭上眼睛,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很担心你呢,他让巫医吉到城门口去等你的马车,又让太史候在你的院子里。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我可以肯定他一直在担心你。你先好好睡上一觉,晚点他还会过来看你的。”
“他会来吗?”伯鲁的眉头微颤,睫毛被隐忍在眼眶中的泪水打湿,一撮撮地粘在眼睑下。
“嗯,他一定会来的。”我不忍看他苦涩的笑容,轻轻地应了一声起身走到门边,本想开门让他透透气,却意外撞见了站在门外的赵鞅。
“我说过晚点会来吗?”赵鞅的脸不怒自威,他背手站在我面前,让我觉得整个人连带着身后的房子都被笼进了一个沉甸甸的罩子里,透不过气来。
“巫士子黯见过卿相!”
赵鞅沉默不语,只用眼睛上下审视了我一番,而后拂袖走下了台阶。
“卿相——”
“你告诉他,就说我已经来过了。”赵鞅略一迟疑,旋即又大踏步朝院外走去。
“世子已经醒了,卿相不进去看看他?”我见他要走,急忙快步追了下去,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大胆!”赵鞅转头冷冷地瞥了一眼我拉在他袍袖上的手。
我旋即松开手,往前迈了两步,跪在赵鞅身前,鼓起勇气道:“卿相,里面受伤的那个人是赵氏的世子,你的嫡子,不管你对他有多么不满意,他始终是你最重要的儿子。为了赵氏的百年基业,作为宗主你必须要保护好他。你对他的每一次忽视,都会让他成为有心之人的活箭靶。他逃得过这一次,逃不过下一次。如果,你觉得他担不起世子这个重担,你也有责任让他从这个位置上平平安安地走下来。因为,当初把送他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正是卿相自己啊!”
赵鞅紧盯着我,他的眼中燃烧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似乎下一刻就会冲上来拧断我的脖子,“你,说完了?”他道。
“没有!”我抬起头直视着他,按捺下心中畏惧直言道,“卿相今日如果就这么走了,那就表示,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世子送命,然后再心安理得地为自己挑选一个中意的世子,不用再考虑嫡庶长幼之分,也不用顾忌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可这不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事,更不是一个像卿相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该做的事。教育一个合格的世子是宗主的责任,卿相文治武功受天下人敬仰,难道现在要推卸作为赵氏宗主最基本的职责吗?”
“自周舍(1)死后,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跟老夫说话了。”赵鞅看着我,眼中的怒气渐渐地淡去,他伸手把我扶了起来,“伯鲁是个好儿子,可他却不该是我的嫡长子……我再给他两年时间,若他还不能让我满意,我会依你所说,让他平平安安地从这个位置上下来。”
我说这番话之前早已做好了领罚的准备,如今赵鞅不但没有怪罪我,反而许诺要护伯鲁周全,我一激动又一把抓住了赵鞅的袖子,“卿相,谢谢你,你是世间最好的父亲。”
伯鲁,你听到没?他说你是个好儿子。
赵鞅看了一眼我抓在他袖子上的手,没有厉声怒斥却意外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如今倒想知道,什么样的人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来?”
“小女无父无母,实是卑贱,今日冲撞卿相还请卿相赎罪。”我弯腰冲赵鞅深深一礼。
赵鞅轻叹一声,转头迈上台阶。
“卿相,中了‘热咒’还能活下来的人没有几个。世子他——真的很了不起。”
“我知道……”赵鞅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推开了伯鲁的房门。
我望着那扇红漆糊纱木门,久悬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不管此刻赵鞅会对伯鲁说些什么,只要他在这屋里多待一刻,暗杀伯鲁的人就会多一分忌惮!
史墨很快就派人送来了我要的东西。我蹲在院中一边煮着芨草之毒的解药,一边琢磨着该如何对付躲在暗处的敌人。
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秉性,荀姬善妒,眼里容不下别的女人;伯嬴霸道,不能与人分享心爱之物;我呢?我天生护短,谁若是欺负了我身边的人,我便要他千倍万倍地还回来!
晋国现在是四卿专政,晋侯这人我在黄池会盟时见过,看上去虽不太精明,但也不像是个傻子。他若能和四大卿族处理好关系,就能继续在那个位置上坐着。反之,如果他得罪了四卿,就很有可能会像齐国的上任国君一样被权臣赶下台,甚至被暗中除掉。所以他决不会借公子啼之手暗杀伯鲁,挑衅赵鞅。
那接下来就是赵家庶长子赵孟礼,目前为止属他身上的疑点最多。
其一,赵孟礼当时坐在车内,说明园囿行猎之时他也在场,他有机会调换公子啼箭箙里的箭;其二,伯鲁虽然昏迷,但流血不多,可他却认定伯鲁会死,说明他很可能知道箭簇上涂有剧毒;其三,伯鲁死后,无论立爱还是立长,他都是赵鞅的不二人选,所以他杀伯鲁有足够的动机。
但只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伯鲁这人平日里最是没心没肺,他在院子里养动物的那会儿,据说出门只带无恤一人,赵孟礼如果想杀伯鲁为什么现在才动手?为什么非得在晋侯的园囿里,借公子啼的手?
备注:(1)周舍:赵氏家臣,以直言敢谏著称。据汉·刘向《新序·杂事》中记载,周舍死后,赵鞅曾感叹:“众人之唯唯,不如周舍之谔谔。昔纣昏昏而亡,武王谔谔而昌。自周舍之死后,吾未尝闻吾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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