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游侠儿听了我的话明显一怔,他取了剑,佩回腰间,长舒了一口气道:“起来吧!小小女子竟能说出比剑如比德的话来,看来关于秦人粗陋的传闻实是无稽之谈。”他说完朝秦猛深深一拜,“烛椟输了,敢问勇士尊名。”
秦猛收了剑,回礼道:“在下秦国伍氏家臣秦猛,适才与勇士比剑很是畅快,若勇士有意,秦某可代为引荐家主。”
“秦兄剑法超群,岂是我能比得上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志不在此,自由自在惯了。”
秦猛见他推辞也不强求,豪迈地笑道:“勇士如果不急着赶路,不妨与我进屋喝上几碗,如何?”
烛椟摸了一把胡子,笑道:“酒,剑,美人,我所好也。今天剑被打飞了,女人也求不得,这酒自然是不能不喝。”
秦猛听完大笑,把重剑往肩上一扛,朗声道:“勇士请!”
“请!”游侠儿回头冲我瞪了瞪眼,笑着和秦猛进了屋。
他们两个人刚才还比得你死我活,这下倒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我宛然一笑,行了一礼默默地离开了。
竹书谣 第十一章 再见狡童(二)
等我回到府里时,远远地就看见家宰在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
“阿拾!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家宰拉着我问。
“怎么,四儿还没回来吗?”
“家主见完国君刚回府,听四儿说有强人要杀你,辞了拜访的客人,衣服都没换就带着她去救你了。”
家宰一说,我就知道自己今天闯了大祸。本想着去市集上找他们,又怕他们回府见不到我,于是只能跪在府门口等着将军回来。
我从白日等到了黄昏,到天全黑时他们才出现。
“阿拾!你没事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将军把整个西市翻了一遍也没找到你,怕你被人掳到城外,又出城去找,后来碰到秦力士送那坏人出城,才知道你回来了。你可真是急死人了!那恶人他打你了吗?可伤到了?”四儿冲上来,在我身上一通乱摸。
我抓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将军的神情,故作轻松道:“我没事,一点伤都没有。”
“进去吧!”将军看了我一眼,脸色虽然难看,倒也不见愠怒之色。
我以为自己过了关,笑嘻嘻地爬了起来,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腿,跟着他一路进了书房。
“你给我站着!”将军对我扔下一句话后,对四儿吩咐道,“你到门口候着,我让你进来时,你再进来!”
四儿看了我一眼,面带忧色地退了出去。我此时心中忐忑,不知道将军究竟要怎样惩罚我。
“手还是腿?”他从案几上抽了一根新制的竹简,走到我身前,冷声问道。
我听完一愣,明白过来后,闷声回了一句:“腿。”然后自己稍稍拉起下裳露出一截细白的小腿来。
啪地一声,一尺多长的竹简狠狠地打在我腿上,痛得我大叫出声。
将军却不停手,紧接着又是重重的一记。
竹简打上来时,腿肚子如遭火炙,一离开又似生生揭走了一层皮。我失声尖叫,将军却下手一记狠过一记。
我平时在府里倍受宠爱,他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我。今天虽然有错,但是受惊害怕的那个人也是我啊!我心里委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知道我今日为何打你?”将军停下手,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蹦出来的。
“因为我不该……不该让……家主找不到我。”我吸着鼻子抽噎着回道。
又是狠狠的一记,痛得我一口气吊住,哭也哭不出来,只觉得腿上又潮又烫,铁定是打破皮了。
我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来,见将军还要下手,便干脆放开嗓门嚎啕大哭起来,只觉得此刻的自己是天下最冤枉的人。
“今日这顿打,你是替亡故的蔡夫子受的。夫子教了你四年,次次见我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才智惊人,礼仪周全。今日看来全是一派胡言,他根本就是个只会骗人的老匹夫!”
“不——夫子不是骗子!不是匹夫!不是!不是!不是!”
“那你的才智去了哪里?礼仪去了哪里?市集之上公然使狠耍性,打架闹事,他就是这样教的你?”将军蓦然提高了音量,明明挨打的是我,可他脸上却有深深的痛色。
我头脑发晕,整个人连气也喘不匀,一时间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
“武者比德于剑,误以为是宵小,你捧了他又暗示他,如果再肆意纠缠就是自认宵小。说出这番话的小儿和那个耍狠打架的人,真的是一个人吗?蔡夫子倾尽心血教你做人,可你却只做了一张皮,平日里的礼仪周全,都是装给谁看的!”他说完扔下手中带血的竹简,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瘫坐在地上,埋头痛哭:“夫子,对不起……”
挨了一顿打后,我的小腿破了好几处,没破的地方也肿得青一条紫一条,看着吓人。以前只要我病了,将军就会找府里的医潭给我治病,而这一次他却完全无动于衷,最后还是家宰偷偷给我弄了一点止血治伤的草药。
其实将军的苦心我明白,只是做人,还是做皮?这个问题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我生来就不是什么贵族家的女儿,在我的心底,一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打架耍狠就是第一反应。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天下,国与国是这样,人与人又何尝不是。
对于一个乞儿来说,如果没有人保护自己,那就只能自己保护自己;如果不想成为拳头底下挨打的那一个,就必须伸出拳头成为打人的那一个。
在遇见夫子之前,这便是我在血和泪中摸索出来的生存秘诀。
如今,将军要我做的,是完完全全摈弃骨子里原来的自己,变成一个新的阿拾,一个他和夫子希望的,博学知礼的阿拾。
我食不下咽地想了三天三夜,最终决定放弃那个背负着层层硬壳、浑身长满尖刺的自己。我现在有了一个家,有了保护我的人,也许是时候忘记过去了。
我这头想明白了,可将军却始终不肯见我。我去书房门口等他,他便日日留在前堂和家臣们议事;我若守在寝室门口,他就派婢子赶走我。过了两天,连教了我四年的姆教都被他派人送走了。
“四儿,怎么办呢?将军现在都不肯见我。”我在房间里唉声叹气,一点法子都没有。
“要不,你去找找住在东角院子里的荇女?”四儿给我倒了一碗水,接着又说,“听说,这两天都是她在陪着将军。要不你去求求她,让她在将军面前帮你说些好话?”
“荇女?是前年百里大夫送来的那个越国侍妾?”我对这个名字隐约有些印象,当日百里大夫送了十名女乐入府,这两年被将军三三两两送出去了好几个,留在府里的大概就只有这一个了。
“对,就是她。我听爷爷说,自从府中主母去世,荇女在将军身边留的时间算是最长的了。明日早食后,我们可以一起去求她。”
“嗯,也只能这样了。”
竹书谣 第十二章 再见狡童(三)
第二日,我们吃完早食就去了东角头的院子,荇女一身短衣襦裙正从房里出来,见到我们先是一愣,然后笑着走了过来。
我和四儿见了礼后向她说明了来意,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从房里取出一个藤筥递给了我:“我近日见春色大好,突然有些怀念家乡的竹芽,你若能给我刨一棵回来,我就为你在家主面前求情。”
竹芽,便是雌竹之胎,曰筍(1)。宣王曾将香蒲和竹筍的嫩芽做了菜赏赐给诸侯,我虽然没吃过,但想来也是稀罕之物。
“我要到哪去找呢?”我接过藤筥问道。
“越国到处可见翠竹,秦地嘛,我听说只有南边的林子里有。”荇女的嘴角勾起一抹笑,一双眼睛紧盯着我,像是隼鹰盯准了猎物。
“好。”我应下她的要求,和四儿退了出来。四儿担心地问道:“你真的要去南边的林子找竹胎?我听说那里到处都是野兽,太危险了。”
“我挑正午的时间去,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这竹胎长在地底找起来要费些功夫。”
“那我陪你一起去!”
“你就别捣乱了,安心在府里等我回来。找竹胎我倒是不怕,只是按将军的心性,侍妾在他面前恐怕说不上什么话。”
将军府原本的女主人是陈国国君之女,身份尊贵不说,样貌据说也是陈地女子中的翘楚。这荇女虽有几分姿色,却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将军虽然只留了她在府上,但她的话真的会管用吗?我心里不禁有些怀疑。
“这个你就别担心了,你看见她刚才挂在腰间的那只黄色蝴蝶了吗?”
“嗯,看上去挺好看的。”
“那个呀,叫‘媚蝶’。听说越女有了心上人就会到野外找一种虫子,然后养在梳妆奁里,天天拿媚草的叶子去喂。等到有一天虫子变成了蝴蝶,她们就把它挂在身上,这样的话她心悦的男子就再也离不开她了!”四儿神秘兮兮地说道。
我拿指头使劲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你这小儿,哪里听来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小心被将军知道也打你一顿。”
“我也是听其他婢子说的,不然你说将军为什么不留别人就留了她?”
“从将军回雍城开始算,送进来的侍妾少说也有个二三十人吧,现在只留了这么一个,还要被你们这样议来议去的,将军还真是可怜。”
“怎么,你心疼啦?”四儿歪着脑袋朝我眨了眨眼睛,见我举手要打她就笑着跑开了。
“死丫头,欺负我现在不能跑。”我跑了两步就停了下来,腿上的伤终究还是没好全。
四儿见状赶紧跑了回来,低头掀开我的下裳,懊恼道:“还很疼吗?都是我不好……”我屈起食指在她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恼道:“让你打趣我!”
“痛——”四儿嘟着嘴站起身来揉了揉脑袋,复又殷殷叮嘱,“回去再给你上点药,等好全了才能去采竹胎,知道了吗?”
“知道了,四儿姐姐!”
第二日,我趁四儿去洗漱的时候,偷偷拎了藤筥从府里跑了出来。
此时,清澈碧蓝的天空中飘满了如花朵般洁白的浮云,金黄色的太阳从天际探出圆圆的脑袋看着这片刚刚苏醒的大地。
清晨的树林里,雾气在参天的古柏之间飘过,如细纱挂在枝丫上,却又比细纱更白更清透,朦胧之间,勾勒出一片静谧的笼着淡金色晨晖的树林。我呼吸着林间新鲜的空气,在小鸟的脆鸣声中,寻找着那一抹只立在越国水乡的青色。
几个时辰下来,我采了不少甜美的浆果,但青竹却始终不见踪迹,起初的惬意和新鲜在此时已被疲惫和失望彻底冲散了。我拖着僵硬的腿在树林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到了黄昏时分连竹胎的影儿都没有见着一个。
眼看着天就要黑下来了,我只能返身往回走。
日落时分正是阴阳交替之时,林子里的野兽在休息了一天之后又开始蠢蠢欲动,我一边走一边用树枝敲打着树干,想借此警吓黄昏里觅食的野兽。
荇女莫非是在骗我?我平日里和她没什么交情,偶尔两人在府里碰见,她总是刻意地避开,似乎不大喜我。难道挖竹胎是她拒绝我的一种方式?
我正在心里犯着嘀咕,抬头看见天边飘来一大片乌云,北方密密层层的浓云里有雷声滚动,鸟雀展着羽翼从我身边低低地掠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味,一切都在预示着一场大雨的到来。
我加快速度往林子外冲去,不到片刻白茫茫如水帘般的雨水透过树梢倾倒而下,把我浇了个透湿。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咬牙继续往前走,腿上的伤口在刚才跑动时就撕裂了,现在被雨水一浸,钻心的痛。
不管怎么样,现在最重要是从林子里走出去,不然等天黑了就算不被野兽吃了,湿答答地熬上一夜也会冻个半死。
当我深一脚浅一脚从林子里钻出来时,头发、枯叶已经粘了满脸,衣服也被树枝刮破了好几个口子贴在身上。
我抬头喝了几口雨水,心里暗道,幸好刚才跑得快,要不然等雨停了变成水雾升上来,就算走到明日也走不出这林子了。
雍城的南面多陵寝,少民宿,又冷又累又饿的我连讨口热水的地方都没有。在雨里连着走了半个多时辰,整个人累得如同丧家之犬,只差吐出舌头来喘气了。
这时,前方的雨雾之中,突然亮起了几点灯光。难道是有户人家住在这里?我欣喜若狂地寻了过去,打算问好心人讨一口饭吃。
当我走到跟前时,心思立马就被院子外一丛郁郁葱葱的翠竹吸引住了,身上的疲累饥饿一扫而空,心里长叹一声,啊,终于找到你们了……
我脑子一热,什么都没想,拿起手上的木片就死命地刨竹子底下的土。不知是我幸运还是老天可怜那几棵翠竹,在刨到第二个坑时就被我找到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竹胎,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掰了下来,装进藤筥。
东西总算是找到了,可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我实在没有勇气敲开主人家的门,只能拿出身上最值钱的一方绣帕小心地系在了院门上,一厢情愿地认为做了一场公平的买卖。
投映在窗户上的人影是谁,在久远的过去,不久的将来,他与我有怎样的牵绊,此时的我毫不知情。有时候,命运就爱这样捉弄人,一门之隔,我便这样错过了与他的相识……
竹书谣 第十三章 再见狡童(四)
此时,虽然还不到人定(1),但因为天黑得早,等我赶到南门时,中间的正门已经关上了。城楼之上,两队守城的士兵正在做着入夜前的最后一次轮换。
我快跑了几步总算在两侧的小门关闭前挤进城来。
夜色弥漫的雍城,万家灯火,我顾不上自己此刻的狼狈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府里。替我开门的不是四儿而是家宰,看到我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眼神似乎在向我暗示着什么。
“你让她进来!”将军的声音,从门后清晰地传到了我耳朵里。
完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哆嗦。
家宰一闭眼睛无奈地打开了门,将军穿着一件青色儒服背手站在门里,在他身边袅袅立着的是抿嘴轻笑的荇女。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吗?”他痛心地望着我,两道剑眉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看到荇女脸上的笑容我便知道自己是中了她的圈套,说什么思念家乡的竹芽,其实无非就是想让将军看到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原本期待的只是灰头土脸的我,没想到一场大雨却让她看到了更精彩的一幕。因此,她脸上的笑容想藏都藏不住。
我没有回答将军的话,只径自走到荇女身前,俯身跪倒在地,将藤筥高高举过头顶,正声道:“竹胎在此,请庶妾兑现昨日的诺言!”
“你和她说了些什么?”
将军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荇女却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庶妾说,她思念家乡春日竹胎的味道,并许诺,如果我能在南边的树林挖到她要的东西就帮我在家主面前求情。”
“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我叫人拖你出去?”将军垂首对跪在地上的荇女道。
“家主,贱婢知错了,别赶贱婢走,求求你!”荇女一听脸色顿时灰白一片,她哭着跪了几步,死死地抱住了将军的腿。
“拖出去吧!”将军叹了口气,对身后的侍从道。
荇女很快就被两个侍从架出了府门,将军看着我道:“你想让她帮你说什么?”
我缓了缓心神,直起身子:“我想让她告诉家主,阿拾当初长这一身恶骨打架斗狠,只是为了要活下去。如今,留了这一身恶骨,是防备着哪一日若惹得家主不快将我丢弃,我还能做回原先的乞儿。”
“你怕我有一日会丢弃你?”他在我面前半蹲了下来,撩开我贴在额间的湿发,暖暖的手掌贴在我冰凉的脸上。
“你不是已经不要我了吗?”我死咬着下唇回望着他,眼睛里泛出一片泪花,“今天你来,不就是为了坐实我无礼的罪名,然后,再心安理得的把我赶出去吗?”
“小儿,你就是这样想的……”他一双星眸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里,带着一份痛心,带着一份怜惜,“看来我平日里是待你太好了,冷了你几天,你便弄出这一身的伤来指责我。”
“今天已经是第七日了!”他声音一软我反而哭得更加厉害。过去的几年,不管我是拿树漆染了他的衣服,还是喝醉酒吐在他怀里,他从来没有认真地骂过我。可这一次,他居然连着七天一句话都没和我说过。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把我抱了起来:“我没有要丢弃你,我只是需要时间来想明白一件事情。”
“你…要想…明白什么?”我趴在他的肩膀上仿佛要把过去几日攒下的眼泪,一股脑全流尽了。
“我在想,我要怎样才能让小儿明白,她已经不再是个乞儿,她已经有了一个属于她的家。”他一手将我紧紧地抱进怀里,似自语,似呢喃,“卸下你的防备好吗?如果你害怕,便让我来护着你,直到你及笄成人,嫁作人妇。”
世上便有这样一张脸,让人看着就觉得幸福温暖,仿佛一切的苦难都能被安慰,被治愈。我面对着这样一张脸,心里的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
“我不嫁人。”我挂着满脸的涕泪坐在他的臂弯里倔强地说道。
“哪有女子不出嫁的?”他轻笑了一声抱着我站了起来,“长得这样快,我怕再过几年,我就要抱不动你了。”
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背上,如果能让他一直这样抱着我,我真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长大。
“你若是不嫁人,那到时候,就换你来护着我这个老头子,可好?”他拍着我的背道。
“嗯!”我慎重地点了点头,把它当作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一个誓言深深地刻在了心底。
自那一夜后,我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读书习字,除了秦国文字外,连带着齐、鲁、晋、卫的文字都一一学了下来。书房里的书卷,不论是何人所著,所著为何,我都滚瓜烂熟地背下来。将军约见门客,不论才学高低我都会侍奉在一旁细细地琢磨他们的对话。
看我这样不要命地用功,四儿总是不停地摇头,不过她嘴上不支持,每天晚上偷偷往回带的吃食却比以前更多了。因此,我老笑她是将军府庖厨里养的一只大老鼠,而我就是她养的那只小老鼠。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转眼到了周王三十七年。
我的身量窜得比四儿高出了许多,就是比起同龄的少年也要高出一截。清晨洗脸时,望着水中那张日见明媚的脸,不禁自喜。
其实这几年里改变的也不只是我,将军在周王三十五年已经官拜上将军。半年前,国君又赐了他西边的邽地作为采邑。因而,他现在不定时地会离开雍城,巡视边关。有时,也会在自己的采邑住上个把月。
前几日有传信的兵士来,说明日他就能回来了。
“阿拾快出来,将军回来了。”四儿在院子里大声地叫我。
“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哦,那你快点!”
竹书谣 第十四章 月出皎兮(一)
将军回府,府里所有人都必须去府门外相迎。我匆忙起身收拾书卷,一不小心就踩到了自己的头发。
与四儿不同,我从小就不喜欢在头上绑总角,平日里总爱散着头发在府里跑来跑去。有一日,将军与同僚们喝酒,归来时晕沉沉地把我的头发握在手中,笑言:“谁说楚姬发美,我家阿拾才有这世间最美的青丝。”说完便睡去了。时人以乌发为美,不少贵妇如果看到自家婢女有一头美发,便会命人把它剪去,然后做成自己的假发,以求得到夫君的怜爱。除了学业,将军极少夸我,我不知道一觉睡醒之后,他是否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但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剪发。
发长过膝,时有不便,就像方才,我踩着自己的头发猛地起身,险些没把自己痛死。这会儿,眼见后院的人都走光了,心里越发急,只得一手摸着头,一手提着裙摆急匆匆地往外跑,才跑到门口一头就扎进了来人的怀抱。
是他……
我心中欣喜,正欲跪地行礼,随即却被人握住双臂高高地举了起来,“这就是我家阿拾,比起你说的越女施夷光,如何?”将军说完,两手轻轻一松,我便重新落了地。这时,从他的身后走出了一个身着青色深衣,腰戴白玉螭龙组佩的年轻人,他长身玉立,龙章凤姿,看样子应该是秦国的贵族。
“利也没见过那越女。只听南边来的人说,是早些年越国国君勾践送给吴王夫差的一个美姬,生得能叫花朵失色。吴王对她宠爱有加,言听计从。去年春天,吴国攻齐,据说也和这美人有关。”男子偷偷地打量着我,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惊讶。
伍封微笑着走到书案前,侧身将那年轻人让到了主位。
“那公子以为,去年吴王伐齐可是良策?”
听将军称来人为公子,又让其居于上座,我便心下了然,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一定就是将军经常提起的秦伯四子——公子利。今日看他们说话的样子,将军与这位公子利怕是有着不同于普通臣属的关系。
伍封话音刚落,公子利不假思索地回道:“吴王夫差一贯英勇善战,去年在艾陵与齐军交战,我听探子讲,那吴军本已露了败势,但吴王亲率精兵三万,分三股反以鸣金为号,在战场上将齐兵生生截成三段。最后,趁他们首尾不能相顾、自乱阵脚之时,一鼓作气围而杀之,大败十万齐军。战后,听说光是革车就得了八百乘。”吴王夫差这一战,显然让公子利对他极为折服,一番夸赞的话讲下来连口气也不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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