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正当我感叹唏嘘之时,窗外突然传来烛椟的一声怒吼:“把这盆东西给我拿开,这不是我的孩子!你们骗我!宓曹——宓曹——”
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宓曹似是听见了情人的呼喊,眉头一皱低低地嘤咛了一声。
我见她有了反应,连忙取出袖中装了药草的香包在她鼻下拍了两下。
“呃——”宓曹猛抽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宓曹这一睁眼,把身旁的琼女惊得跳了起来,她眉头一皱,脱口而出:“她怎么醒了!”
宓曹虽然睁着眼睛,但两颗瞳仁依旧迷蒙游离,她似是看不见我和琼女,只拼命地转动脑袋想要搜寻烛椟的声音:“珍匣……珍匣……”她颤抖着嘴唇呼唤着情人的名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翻滚而出。
“宓曹——”烛椟的声音随着一声巨响冲进了我的耳朵,墙上木质的窗棂已经被他一剑劈成了两半。
“不行啊!家主吩咐……”
“滚——”窗外,满身戾气的烛椟一脚踢飞了一个试图想要拽住他的卫兵,“回去告诉老爷子,今天我就是死,也不会离开这里!”说完,他扯下脖颈上的一根断绳狠狠地甩在地上,双手一撑便要跃进屋来。
“你疯了!你不可以进来!”面对满脸煞气的烛椟,琼女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张臂拦在了窗口,“爷爷不会让你进来的,你私逃出来会受重责的!”
“你走开!”烛椟翻身跳了进来,一手拨开了挡在他身前的妻子。
“不可以!”琼女踉跄了一步,转身不依不饶地扯住了烛椟的衣袖,“你别忘了,她是你的姨母,是你的姨母!”
“是,她是我的姨母,可我现在不在乎了,不在乎!让天下人都笑话我去吧!琼女,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说让我给你一个孩子,我就给了你一个孩子,可你答应我的呢?邮良那日来,你同他说了什么?邮良又和老爷子说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你为什么要把她害成这样!”烛椟抓过琼女的肩膀一阵用力地摇晃。
琼女被烛椟的怒吼吓呆了,她瞪大着眼睛,苍白着脸,纤细的肩膀似乎下一刻就会被暴怒的烛椟捏碎。
可就在我以为她快要晕厥时,琼女突然疯了一般挣开了烛椟的手,她捂着肚子往后退了两步,厉声冲着她敬爱的夫君喊道:“是她逼我的,是她先来害我的,你为什么不问问她,她干了什么!”
“她干了什么?她只想活得有尊严!”
“可我只想活着,我只想我的孩子活着!”
“可你现在害死了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我端着药碗立在一旁,这撕心裂肺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吼已经彻底让我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围绕在他们周围的汹涌的情感像夏日里迅猛的风暴瞬间席卷了这间小屋,而风暴中央的三个人早已体无完肤。
竹书谣 第一百六十一章 代天受礼(一)
“珍匣……”在风暴之中,一声虚弱的**打破了可怕的对峙。
“宓儿,我在这里,我在这儿。”烛椟丢下满脸涨红的琼女飞身扑到了床边。
“珍匣……珍匣……”宓曹的眼神依旧飘忽,她只能摸索着拉住了烛椟的衣襟。
“我回来了,再不走了。你怎么样,可是疼了?”烛椟捏着她的手,眼中已满是泪光。
“我不想死,我怕……我怕黑,珍匣,我怕……”此刻的宓曹褪去了她满身的利刺,她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紧紧地拽着烛椟的衣服,苍白消瘦的手背上布满了青紫色的血脉。
“不怕,你不会死。记得我说过的吗?耳垂圆溜溜的女孩都能长命百岁。”烛椟笑着用指腹抹去宓曹脸上的泪水,然后拉着她的手,放在了她的耳垂上,“瞧,你的多圆。”
“你骗我的,你那年失约没来,我就知道你是个骗子……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你们都瞧不起我,都想我死……我要让你们后悔……”宓曹的声音从初时的尖锐变得越来越弱,最后已经几不可闻。
“宓儿,别睡,你醒醒——”烛椟一手把宓曹搂了起来,“我失约了,我负了你,我是个骗子,你起来骂我,我欠了你那么多,你不能就这样饶了我啊……”男儿的泪水洒满了衣襟,房间里的血腥之气也越发浓重。我掀开被褥一看,宓曹两腿之间俨然又多了一滩鲜红的血液。
“先给她喂药吧。”我急忙端着药走到烛椟身边。
“喂药?如今即便喂的是仙药,她也活不了了!”烛椟一把挥开了我,他低头握着宓曹的手吃吃笑道,“这回你高兴了,她死了,你们就都高兴了!”
“是她先害我的,是她……”琼女望着烛椟,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哭泣。
血崩之症,无药可医。
看到宓曹身下的那滩血时,我就明白,这个骄傲的姑娘这回是真的活不了了。
六年的时间,她逃过了邾国的政变,逃过了奴隶贩子的毒鞭,她甚至逃过了雍城的那场战火。可这一回,她却没能逃过一个女人的怨恨。
高墙深院里的战斗永远都藏在暗处,当嫡妻有了孩子,她怎么可能会放过怀孕的妾室,尤其是一个仗着夫君的宠爱无视自己的妾室。
宓曹尴尬的身份,咄咄逼人的脾性让她成了这场战斗里千夫所指的一方。烛过、邮良、琼女,包括这府中的奴仆,如果所有人都视她为敌,那么烛椟一人的爱又怎能护得了她?她既播了怨恨的种,就注定逃不开怨恨的果。
我默默地看着屋里的三个人,不禁想,如果当初宓曹能再圆滑些,卑微些,那结果会不会不同?
当我的视线落在宓曹痛苦却依旧倔强的面庞上时,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无比可笑。如果宓曹变得圆滑、卑微,那她便不是她自己了。这个从云端跌落谷底的小公主,也许就是靠着那几分咄咄逼人的骄傲和猖狂才坚强地活到了现在。
“宓曹,君父来信了——”这时,房门外突然奔进来一个梳高髻,穿锦衣,手拿帛书的女子。一样的凤目,一样的长眉,只是眼前的女人比起瘦高的宓曹要圆润,富态。
“阿姐……”宓曹听到女子的声音突然瞪大了眼睛,她挣开烛椟的怀抱,猛地坐直了身子,“阿姐,君父要来了吗?来接我回去吗?”
“君父来信了,扶持邾子革的吴王打了败仗,越王已经答应帮君父回国夺位了。”曹孺人抓着宓曹的手喜不自禁。
“珍匣,你听见了吗?君父要复位了,我又是公主了,你听见了吗?”宓曹苍白的面庞泛起一抹异样的潮红,她拽着烛椟的手,一刻不停地说着。
“我听见了,你累不累?我们先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好吗?”烛椟见宓曹有了精神,一时间又惊又喜,他揽着宓曹的肩膀尝试着让她躺下来。
“不!珍匣,君父要复位了!我又是邾国的公主了!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知道,我要让那些作践我的人都知道……珍匣,娶我为妻吧!你那年在清碧池前发过誓的,我不要做侍妾,我是邾国最尊贵的公主!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宓曹的嘴角绽开了一个美丽而骄傲的笑容,然后,她便带着那个笑容滑倒在了床上,再也没有醒来。
男人的嘶吼,女人的尖叫,门外响起的纷乱的脚步声,在我回到太史府后的第二天,我的脑子里依旧回响着那些嘈杂惊恐的声音。
宓曹死了,那个站在奴隶台上怒视我的女孩,带着她最美的笑容死在了情人的怀里。
吴王败了,陷害宓曹的邾子革败了,她的君父获得了越王的支持。不久的将来,宓曹也许真的能如她所愿,风风光光地回到邾国,然后再用她公主的权势惩罚那些作践过她的人。
但命运和她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她死了,死在了一切美好未来的前头。烛府的宗庙里不会有她的名字,她的尸体会被抬出烛府草草地埋掉,她会以一个获罪侍妾的身份被人彻底地遗忘。
可我忘不了,十年,二十年,只要我看到无邪的脸,我就会想起当年她怨恨的眼神。
她与我,都是这乱世洪流中的一片浮叶,明天会漂到哪里,没有人知道。如今,她的漂泊已经到了终点。而我呢?我的未来会在哪里,我的终点又会在哪里?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踏实,依稀做了几个和宓曹有关的梦,醒来却已不记得梦中的场景。身上覆了一层密密的细汗,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我披着外袍站在屋外的台阶上,远处的天际时不时落下两道明亮的闪电,照得天幕忽明忽暗。风吹起我的长发,扬起我的长袍,我闭上眼睛,任狂风卷着雨点重重地打在身上。
这样的风,这样的雨,何时才能停息?
这样的乱世,这样的纷争,何时才到尽头……
今早,明夷派人送来了一封帛书,一筒苇杆。伯鲁要到南方的安邑养病,明夷决定同行。帛书上说,竹筒里的是刻了字的密函,天枢坎卦的主事因为它送了命。
坎卦里的人,是负责搜罗天下各国信息的商人。坎卦的主事明里是齐国富甲一方的商人,暗中却负责收集、买卖各国讯息。明夷没说他是如何得了这份密函,只说这苇杆上似乎刻了好些赵家采邑的名字。他将密函赠给我,是想让我解密之后带到齐国交给无恤。若此事真与赵家有关,就当送无恤一个立功的机会,若与赵家无关便随我出售,一切所得,只当是这些日子我为伯鲁看病的诊资。
天枢的坎主为了这筒苇杆送了性命,不难想象这上面记的会是怎样惊人的秘密。
如果我在几天前得到它,我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想要解开其中的秘密。可从烛府回来之后,我忽然觉得累了,倦了。今天是一筒苇杆,明日也许是一封血书,我解开了这一个,还会有下一个。只要纷争不停,就永远都会有新的阴谋,新的牺牲。
我不想再在洪流里挣扎,我想寻一处避风的湾口,避开这漫天的风雨,无尽的争斗……
两日的狂风骤雨之后,新绛城终于迎来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知道,在既定的命运前,我避无可避。
浅蓝明亮的天空上,鱼鳞般细小的云片被风吹拂着连绵到了远方苍茫的山巅。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把新绛城的大街小巷堵得水泄不通。
食时,祭祀的队伍从公宫出发。黑甲武士队首开道,身穿五彩羽裙的百巫紧随其后,击皮鼓,且歌且舞。晋侯头带冕冠,身着饰有日月山川纹样的礼服坐在四骥马车之上。在他身后,是晋国四卿和上百名身穿礼服的各阶大夫。
街道上围观的人们先是避让,车队通过后,便又自觉地跟在祭祀的牲品之后,浩浩荡荡地朝新绛城外的祭坛走去。
此番为祭礼而建的祭坛是一个高十丈,径宽三丈的五层圆坛。在圆坛的顶层早已陈列好了祭祀所需的鼎、簋、卣、觥等一应青铜礼器。由于这次祭礼的目的与以往不同,因此从九原等地闻讯赶来的国民、庶民都被破例允许在离祭坛十丈之外的地方全程观礼。
吉时一到,鼓乐齐鸣。
晋侯在史墨的指引下,手持玉圭缓步走上祭坛。杀牲,点火,半个时辰之后,晋侯以青烟为讯,请求天神接受晋人的奉献。
在祭祀中,天神无法直接享受牲品,因此需要为祭礼找一名通神之人,由他来代替天神受礼、赐福。这个人便是祭天仪式中的——“尸”。
而今日,我便是那个代替天神接受祭享的凡人。
为了这一刻,史墨拿出了他当年为周王祭天时所穿的巫袍——乌金袍。这是一件藏满玄机的巫袍,它曾让史墨成为世人口中的一个神话,也奠定了他在晋国多年来不可动摇的地位。这一次,史墨是想借由乌金袍的“神力”把他昔日的荣耀传给我。夫子过世时,放心不下他年幼的女徒。这个与夫子有着相同面貌的老人也希望在他百年之后,让这份接近神的荣耀,保护我不受他人的欺辱。
那一日,当史墨把沉甸甸的乌金袍交到我手上时,他说,如果我穿上这件乌金袍当着百官黎庶的面接受了晋侯的献礼,那么我将和他一样再也走不出世人的视线,走不出无尽的纷争。这,便是荣耀的代价,保我平安的代价。
竹书谣 第一百六十二章 代天受礼(二)
十一年的时间,三千多个日夜,从秦国到晋国,从一个绝望弃生的孤女到今日代天受礼的神巫,旁人看来也许风光无限,可只有我自己明白,这一路走得有多艰难,有多身不由己。丑陋的铜石终于变成了锋利的宝剑,可没有人会去想,它经历了多少锤打,将来又会洒上多少鲜血。
我仰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祭坛,每往上走一步,脚步就愈加沉重。
“献——”鼓乐之后,礼官高亢嘹亮的声音直入云霄。
面朝太阳升起的方向,我展衣落座,蔚蓝色的天空中有彩尾飞鸟展翅掠过。
须臾,高台之下的人群爆出阵阵惊呼。
阳光直射下,乌金袍闪出了点点耀眼的金光。从衣领到下摆,整件巫袍如同被骄阳点燃,迸发出夺目耀眼的金光。
乌金袍,看似用最普通的丝绢缝制而成,但内里却藏有一层黄金制成的金衣。外层的丝绢采用了变换经纬线的特殊织法,让乌金袍只有在太阳直射的情况下,才会熠熠生辉。
站在我面前的晋侯惊呆了,他身旁白须飘飘的史墨垂目而笑。
献酒、献牲、献食,一套复杂的礼仪之后,便轮到我代替天神向晋侯赠饮答谢。
晋侯俯身在我身前跪下。顷刻间,高坛之下的所有人,包括赵鞅、智瑶在内,全都俯下了身子。
触目所及之处是大片大片黑压压的人头,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朝我扑面而来。鼓乐在这一刻停息,新绛城外的原野上众人皆伏,只我一人高高地站在祭坛之上。我忽然觉得害怕,我想要伸手抓住点什么,但身边却只有一缕触不到的青烟。
恍惚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月白色身影。他远远地迎着风站在人群之后,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感受到了他温暖的目光。
是他发现了我这块丑陋不堪的铜石,是他在我身上敲下了第一计锤音。
将军,如今你眼中的这一幕是你高兴看到的吗?这,便是当初你想要为我编制的未来吗?像这样,站在万人之上……
我怔怔地望着远处的伍封,他仰头看向我,然后一撩下摆,俯身跪了下去。
那一瞬,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阿拾,认命了吧!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心里已再无恐惧、再无彷徨、再无激动、再无欣喜。
“赐——”
礼官一声高呼,鼓乐之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的祭祀出奇得顺利,祭坛之上那金光闪闪的身影成了天神降临的绝佳证明。目睹这一神迹的人们奔走相告,他们说,晋国的灾难终将结束了。
正如史墨所预料的,祭礼上的神迹让百官、黎庶都记住了巫士子黯的名字。可他们不知道的是,祭礼结束后,那个闪耀着金芒的神子便病倒了。
病了三日,睡了三日。
睡醒,窗外已是昏黄一片,派去城外接四儿和无邪的马车依旧没有回来。
伯嬴出现的时候,我正独自坐在屋檐下望着金红色的落日出神。
伯嬴告诉我,她和伍封的婚礼就定在下月十五。半个月前,伍封带领的秦国迎亲队伍已经到了晋国西境。
那日,在祭坛上看见伍封时,我就已经猜到了这个消息,只是没想到他入绛观礼竟没有告知伯嬴。
“贵女今日来是想请师父占卜离晋的时间吗?”我给伯嬴倒了一杯清酒,自己陪着喝了两口热水。
“离晋的日子和时辰早些日子都算好了。今日来,是想求太史赠一道得子的咒符。”伯嬴端起酒杯仰头饮尽,喝完又把杯子往前递了递,“子黯,我听说伍将军在秦国还有个儿子,你可见过?可好相处?我这刚嫁人就当娘,心里慌得很。”
“将军有一个儿子叫伍惠,但平日不住在雍城,贵女无需多虑。”我微笑着替她斟满酒杯。
“这就好。”伯嬴长出了一口气,自嘲道,“说了你可别笑话我,我这都有两日没睡觉了,心里慌得很。原以为女人到了我这年纪,什么都看淡了,没想到事到临头还是会害怕。”
“等贵女过几日见了将军,心里自然就踏实了。”
“我原本早就想来找你说说话的,都是那代国来的死胖子把我给闹的,耽误了这么多天。”
“代国来的胖子?”
“就是卿父请的一个宾客,这几日老缠着我带他东逛西逛,烦死人了。哦,对了,我今日来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烛椟府上那个不要脸的妾室三天前死了,这回他们府上总算是消停了。”
“我听说了。只是苦了烛大哥……”
“有什么好苦的,男人忘性大,等过两年让琼女再给他娶两个貌美的妾室,生几个闹腾的孩子,他一准就忘了。对了,你什么时候去齐国找无恤?”
“明日一早就走。”
“明日我手头有一批齐国虹织坊的绢丝要到,上回运来的颜色太鲜就全都做了我的礼服,这会儿特地订了些素淡的颜色,打算到时候带去秦国给将军做几身舒服的儒衣。”伯嬴说话间已经在我的水杯里倒上了清酒,“今天同我喝一杯,明早就不去送你了。”
“谢贵女。”我含笑端起杯子,仰脖悉数饮下。
“红云儿托付给你照顾,将军那里你可有什么话要我代传的?”
我因为隐瞒了伍封入绛的消息心里总有些异样,所以当伯嬴提起伍封时,稍稍有些呆滞。
“没有就算了。子黯,谢谢你的酒,我们后会有期!”伯嬴拍了拍我的肩膀,起身从小仆手里接过了马鞭,“我走了,别送!”
“贵女珍重。”我站在院中朝她俯身一礼。
伯嬴用力点了点头:“放心,我们会好的!”说完大踏步走了出去。
是啊,他们定会一生一世好好的。
我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夕阳为整座太史府染上了迷蒙的桔红色。这抹浓色是离人的颜色,每当遇上这样的黄昏,我的心里总会泛起一丝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愁绪。
暮春已过,初夏新临。
我辞别史墨,带着四儿和无邪在万籁俱寂的清晨离开了新绛。
当马车经过城外那座高耸的祭坛时,四儿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她问,阿拾,那是不是一个女人一生能够站到的最高的地方?
我顺着她的视线仰头望去,是啊,这也许是我这一生所能站到的最高的位置。可是,那个位置给我留下的只有一种无法挽救的孤独,仿佛平日亲近的、在乎的东西在万人皆伏的那一刻全都离我而去。
“四儿,永远别去羡慕那些站在高处的人。高处风大,冷得很。”
“我不羡慕,我将来只求有块田,有座屋就好了。”四儿摊开自己的绢帕,拿了一块桃干放在我手上,又取了另一块塞进了前头赶车的无邪嘴里。
“嗯,再有一个疼你护你的良人就更好了。”我咬了一口桃干,甜甜的感觉瞬间布满口舌。
“你老这么说,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娶我?”四儿低下头,左手不自觉地拉扯着短衣上的系带。
“他上次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拼死在华山脚下救了你,单这份情谊就足以证明他心里是有你的。等我们到了临淄城见到了他,我再帮你仔细问问。他要是想娶你,我就把明珠美玉全卖了,换了良田美宅让你们好好过日子。”
“那你呢?你会和赵无恤成亲吗?”
“我?我不知道。有朝一日,他若是做了赵氏的世子,自有他要娶的嫡妻。我和宓曹一样,我不愿做侍妾,也做不来侍妾。他爱我一日,我便爱他一日,他若是哪日倦了厌了,我便放他离开。”
“你不嫁人,可怎么和他生养孩子?”
“咳咳咳……”一颗桃碎猛地呛进了喉咙,我止不住地咳嗽,到最后竟咳出了眼泪。
“四儿,你说什么鬼话!快给我出来!”无邪猛地一拉马缰把车子停了下来,
“呛到了,你别乱嚷嚷。”我忍住喉头的不适,钻出车幔推了推无邪的肩,“快走吧,天黑前还要赶到下一个驿站。”
“可她说得你掉眼泪了……”无邪伸手擦去我眼角的泪水。
“我没事。”
无邪正欲执鞭拍马,我们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哀婉的歌声。一匹枣红马驮着一个披头散发浑身酒气的游侠儿慢悠悠地从我们身旁经过。那男子低着头,抱着马脖子,嘴里断断续续地唱着一首小调。
“阿拾,谁在唱歌?”四儿瞪着一双明亮的杏眼从车幔里探出了脑袋。
“人在那儿呢!”我用嘴巴努了努,“醉得不轻,歌唱得却好听。”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莫知我哀……”男子唱到一个哀字,身子倏地一滑,砰的一下从马上摔了下来。
“无邪,快去看看!”
无邪扔下马鞭,两步就跳到了男子身前:“阿拾,是烛家的那个人。”无邪把地上的人扶了起来,回头冲我喊道。
“烛大哥!”我和四儿连忙跳下了车。
“别碰我——你们谁也别碰我——”烛椟捡起滚落在地上的一个酒壶,摇摇晃晃地把它重新挂回了马上。
“烛大哥,你这是要去哪?”我把他落在地上的青铜长剑捡了起来,“再往前面走可就要出新绛城的地界了,烛大夫和琼女会担心的……”
“谁是你烛大哥?我是个骗子,只是个骗子……”烛椟一把抓过长剑,按着马背就想上马,但跳了两回都跳不上去。
“烛大哥!”我一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逝者已逝,你得想想琼女肚子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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