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味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李飘红楼
苏娴慢半拍地停住脚步,沉默片刻,转身,扯了一下唇角,福了一福:
“民女给文王殿下请安。”
她冷淡的语气让梁敞越发恼火,走近,站在她面前,冷声问:
“你闹够了没有?”
他的话苏娴是真不解,她看了他一眼,笑着问:
“是要民女跪下吗?”
然后她真的跪下了,又说了一遍:“民女给文王殿下请安。”
一股气直冲顶门,梁敞这一回真的怒了,他盯着跪在地上恭顺娴静的她,像在看一个怪物一样难以接受,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她从地上提起来,粗暴的动作在表现着他内心里的愤怒。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冷冷地望着她,那双眼里是因为盛怒滞血般的冰冷,他怒声质问。
苏娴不答,将目光落在他揪住她的手上,笑了一下:
“哟,胳膊能抬起来了。”
梁敞一愣。
比以前好了些,但没有痊愈,他本来想这么说的,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气氛,于是梁敞越加恼火,因为她的刻意逃避,他火冒三丈。他一把将她摔在旁边的墙壁上,将她的整个人囚困在他与墙壁之间。
他的手撑在她的头顶,冷冷地看着她,警告道:
“你不要太得寸进尺!”
苏娴笑,她望着他在夜幕下的眼睛,如星,漆黑明亮,闪烁着点点光芒,很容易让人心动。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她能够很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合了龙涎香的熏香味道。她将目光落在他饱满的嘴唇上,似笑非笑地说:
“你亲下来吧。”
梁敞越发恼火,她的声音在月光里微暗,低柔动听,让他犹如受了蛊惑一般半个头颅嗡嗡作响。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她的诱引,她的孟浪放肆令他暴怒,他揪紧了她的衣襟,用憎怒的语气高声道: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放/荡,你真的一点羞耻心都没有吗?”
在这之前他已经无数次这么说过她,苏娴并不在意,她只做她想做的,别人的看法与她无关,可是这个时候他突然冒出这样的一句,也许是因为夜色的关系,她的心里总觉得不太舒服。
她笑起来,浅浅地笑了起来,纤长的手指落在他温热的脸颊上,轻轻地画着圈,她说:“你知道的,我最想做的就是和你放/荡一次,你既不愿,就该远离我,为何偏要在我躲避时步步紧逼,却又在我向前一步时拼命倒退?”
梁敞的心咯噔一声,有种被戳穿了的狼狈感,他恼羞成怒,却不知该反驳什么。他说不出话来,憋闷地瞪着她,似乎将一切怨怒都推到了她身上。他冷冷地看了她半晌,开口,说:
“一夜放纵再容易不过,可你不是风尘女子,我也不是你的恩客,放纵过后该如何?”
苏娴愣住了,她怔怔地看了他片刻,笑出声来,笑得欢快;
“你竟然在想以后的事?我和你,怎么可能有以后?”
在梁敞蹙眉之时,她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倾身,那动作仿佛是要抱住他,可是她并没有抱住他,她只是靠近他耳畔,轻声对他说:
“就是因为你这样我才会喜欢你,别再让我更喜欢你了。”
她收敛起微勾着的唇角,足跟重新落在地上,她没有再看他,转身,向着巷子的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一句“喜欢”让梁敞的身心激烈地震颤了下,对于这个喜欢他并不觉得意外,他又不傻,尽管他接触的女子不多,但他对人的心情很敏感,是不是喜欢,哪种喜欢,喜欢的程度,他多少能感觉到,他知道她喜欢他,纯粹就是喜欢他,甚至是也许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地喜欢他,他只是没想到,她会将这种“喜欢”说出来。
听她直白的说出来,这很糟糕……
梁敞望着她没有半点犹豫决然离去的身影,心开始动摇,淤积在胸口处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窒闷,他仰起脖子,过了半天还是呼吸不上来一口气。
……
新厨王挑战旧厨王的地点是在宫门前的广场上。
依旧是昨天的赛台,依旧是昨天的灶台,只不过比赛的对手由回味换成了回甘。
挑战赛,没有规则,没有限制,只要做自己认为最拿手的,不管做什么都行。
挑战赛当天恰好是中秋节。
回甘选择的菜肴很随意,很随机,再不然就是因为他突然想搞个恶作剧,带着恶质的玩笑,因为,本来应该吃月饼的中秋节他偏偏让评审们吃粽子,这不是胡闹是什么,他分明是在恶搞。
回甘是那种你越期待什么他越不会去做的类型,早先就有传言,因为今天是中秋节,尽管挑战赛没有规则,但人们都猜测,为了应景,参赛的回甘和苏妙一定会选择做月饼。
希望他做月饼,他偏偏不做月饼,他要做粽子。
糯米甲鱼粽,将去骨的甲鱼腿肉、裙边加少量糯米,以七比三的比例用新鲜的粽叶包裹,用清高汤烧制而成。
糯米甲鱼粽的做法看上去简单,其实是极耗费功夫的,首先是将甲鱼剔骨,剔骨的过程难度非常大,带壳的甲鱼,将肉一点一点地剔下来,不管是对刀功还是对耐心都是一项巨大的挑战。其次甲鱼肉的口感很难把握,揉进糯米粽里,必须要选择最容易软烂的部位,但又不能太软烂,因为会失去甲鱼肉特有的口感。
清高汤是秘制的,当锅盖掀开,浓郁的香气飘出来时,就连苏妙的心都跳了一下,忍不住向另一边望去。
这个时候她觉得,她一点也不意外上一届厨王赛时回甘赢了回味,因为回甘的厨艺确实是百里挑一的。
经过长时间烧制的肉粽味道鲜美,口感醇厚,汤汁浓郁,软绵甜香,清新无比,回味无穷。
苏妙也没做月饼,她压根就没想过做月饼,因为早在昨天的比赛结束之后,她就想好了今天要做什么了。
回味坐在台下观赛。
苏妙站在赛台上,目光落在他身上,看着他。
她看的时间太久,让回味有些发蒙,难得歪了头,一脸迷茫。
苏妙立在料理台前,望着他,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做什么准备,然后,她弯起眉眼,湛然一笑。
回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对他笑,但她笑得很好看,尽管一脑袋问号,他还是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微笑起来。
苏妙笑着低下头,静了一会儿,她取出面粉,加入盐,分次加水,边加水边搅拌,一直到面的质感稍稍硬一些,然后将面粉揉成圆润光滑的面团。
回味坐在贵宾席的最前排,抱住双臂,望着她看似随性实则力道掌握精准的揉面手法,一刹那,忽然觉得这样的感觉很熟悉,他产生了一点恍惚,眸光微闪。
苏妙将揉好的面团擀成饼,切出一根根细长均匀的面条。
灶上同时烧了清水和高汤,将切好的细面放进烧沸的清水里,再沸时捞出,用清凉的流水冲洗至面条冷却,然后放进煮沸的高汤中,待高汤再次沸腾后捞起来沥干。
瓷碗中撒入盐,加一勺熟猪油,将煮好的面底端先放进碗里,折几折将其平铺整齐,在面上铺好蒜苗,浇入高汤至刚刚没过细面,最后撒上翠绿的青葱。
洁白的面,翠绿的葱,澄鲜的汤汁,淡却诱人的香味,泛着白色的热气迎面扑来,令人意动。
简单的,完全没有耗费多长时间的参赛作品。
苏妙将上菜的工作全权交给阮双处理,她旁若无人地捧起第一碗盛好的阳春面,下了赛台,径直来到回味面前,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放在他面前的长桌上。
回味勾着嘴唇,望了望面前芳香四溢的阳春面,又望了望立在自己身前浅笑吟吟的人,这样的展开令他意外,他的心跳得有些快。
“我并不是更喜欢做你所说的创新菜系,我只是习惯了做那样的菜,所以对那类菜我的心里会更亲近一些。”苏妙含着笑,轻声对他说,她在对他昨天对她说的那番话做了一点解释。她过去主攻的是西洋菜,所以比起中菜,更容易波动她心的还是西菜,但这并不会成为定论。
“但今后我会做我喜欢做的,不管是哪类菜系,我会做我喜欢的。”她笑着对他说。
回味望了她一会儿,勾唇,笑笑。
他拿起筷子,夹起细面,吃了起来。
淡色的面汤清澈见底,雪白的面条根根精细,大大小小的金色油花漂浮在汤面上,阵阵清香扑面而来。翠绿色的葱花散发着诱人的味道,汤鲜味清,素淡爽口,犹如春日里万物向荣,生机勃勃。
一份清香,一份醇鲜,一份矜持的怀旧,一份自赏的孤芳。
回味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在长乐镇的码头边,也是面前的这个人,为自己煮了一碗泛着幽幽香气的阳春面。她拥有他见过的最为灿烂的笑颜,她就像那最最热烈的阳光,晴朗,明媚,迷人。
他又突然想起了那个冰凉刺骨的雨日,也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他选择了留在她的身边。
但那时的阳春面和这时的阳春面还是不同的。
美食是反映烹饪者内心的一面镜子,能够洞悉烹饪者内心的情感,这样的说法回味听说过无数次,可是他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感谢他听说过这样的说法。
淡淡的阳春面,其中却带着一份浓浓的温柔,一份几乎能够将人融化掉的温柔,一份触及便会让人深陷其中再也无法自拔的温柔,那温柔就像是三月的和风轻抚过耳畔,六月的细雨洒落在眉间,九月的枫叶映红了心脏,涂月的阳光温暖了面庞,那份温柔是……爱。
回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响亮。
他笑了出来,无法抑制地笑了起来,他笑望着她,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
他忽然站起来,绕过桌子,一把将她抱紧怀里,他忘记了这是在什么场合,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将她抱得紧紧的。他的双臂牢牢地箍住她的腰身,似要将她嵌进怀里。
停顿片刻,苏妙亦笑起来,伸出双臂,她抱住了他。
……
这两个人就在自己眼前抱起来了。
苏娴一脸不爽地瞪着他们。
苏老太和胡氏觉得有点丢脸,但小年轻情难自禁,她们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别过脸去装不认识他们。
苏婵淡定地看小人书。
苏烟尴尬地低下头,脸涨红。
纯娘和文书悄悄地对视了一眼,笑,又避开了目光。
佟长生一脸冷漠地看着苏妙和回味,忽然仰头望天,在心里默默地咕哝,阿染,你还是娶个科西国女人回来吧,科西国女人肯定比这个女人手感好,你不要太顽固。
全场鸦雀无闻。
最无语的人是回甘,他用菜刀敲了敲菜板:
“喂喂喂,我才是你的对手,你不要当我不存在好不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男一女,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可惜没人理他。
回甘撇了撇嘴,回想起回味总说苏妙做的阳春面最好吃,他十分好奇苏妙做的阳春面究竟有多好吃,于是走过去,对还在盛面的阮双说:
“小丫头,阳春面,给我也盛一碗。”
阮双讪讪的,不好拒绝,只得从锅里盛了一小碗阳春面,递给他。
回甘接过来,闻了闻,虽然比平常吃的面香气要诱人一些,但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他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夹起几根混了汤汁的面,放进嘴里,吃起来。
面细如丝,很有嚼劲,清汤鲜美,纯浓爽冽。
在阳春面入口的一瞬间,回甘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阳春面会叫阳春面,因为那温暖温柔的味道,就像是春日里的阳光,明媚暖人。
回甘突然想起了魏贞,那个在花林里对着他温柔微笑的美丽女子,他心目中最最美好的女子。
这份突如其来的回忆让他有点尴尬,有点心酸,回甘故意让自己觉得无趣,他扬了一下眉,抬眸,眸光不经意间落在贵宾席最后面远远的一处角落里,他愣了一下,因为他在那个角落里看见了轻纱罩面的魏贞。
大概是担心自己身体不适会给人带去麻烦,所以她坐在了最后排,她的气色还是不太好,一副随时想吐的模样,不过比她前几天罕见的发火把他赶出家门时的样子好多了,她端坐在椅子上,一副温婉大家闺秀的派头。
回甘现在承认了,被赶出家门是他的错,他不该在回来的时候仗着她脾气好就把他不和她商量一下就擅自去边关大半年这件事给蒙混过去,导致她在孕期因为情绪不稳定又被勾起了怒火,在她彻底爆发时他还企图说笑话混过去,结果她爆发了他们自成亲以来的第一次怒火……那场面,相当可怕,他连回想都不想去回想。
还是该认个错的。
回甘这样想着,心在打鼓,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冲着魏贞的方向挥了挥。
魏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缓地冲他摇了摇手,回应了他,尽管态度依旧有些生硬。
今晚可以回家了,回甘愉快地想。
于是挑战赛他会不会被苏妙给挑下去他已经不在意了。
结果也确实是苏妙把回甘给挑下去了,任谁都无法拒绝那种温柔,那种能够在温暖的汤汁的慰藉下,轻飘飘地回想起自己曾经最真情愫的温柔,无论是美好的,还是苦涩的,对每个人来说,那段给自己带来温柔安慰的回忆都是美好的,这样的温柔是最醉人,也是最令人难忘的。
苏妙成为了岳梁国的新厨王,这是业界最高的荣誉,也是对一个厨者最大的肯定。今天之后,她将正式加入酒楼会,成为其中的成员之一,她的名字将很快出现在酒楼会的宣传册上,待下一个四年,当新一届的厨王赛来临之时,她会在最后接受新厨王的挑战。
那未来的不知名的胜利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当沉甸甸刻着“厨王”二字的纯金奖牌被回甘交到苏妙手中时,苏妙笑眯眯地在心里想。
她非常期待。
回味站在赛台下望着她,被她托在手中的金牌很大,她一只手几乎拿不住。纯金的奖牌被明媚的阳光映照,反射出来的光辉落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闪闪发亮。
察觉到他的目光,苏妙笑吟吟地望过来,冲着他得意地挤了挤眼睛。
回味笑了起来。
……
大赛完全结束后,苏家人在百奎楼办了庆贺宴。
没想到中途来了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同行,本来是自家的家宴,到最后却演变成为一场大型的交际宴会。
人太多,苏烟就送胡氏和苏老太先回去了,苏娴将他们送到门口,然后就看见高兴来接阮双回家,两个人别扭了一阵,到最后阮双还是跟着高兴回家去了。
苏娴在百奎楼里呆了一会儿,饮了几盅酒,见人越聚越多,宴会迟迟不散,她觉得不耐烦,就一个人先回去了。
走在热闹的长街上,还没到日落,却光线昏暗,密云遮住了大部分阳光,重重地压在天空上,压得低低的,让人有点透不过气。
苏娴的胸口闷,也不知道是因为异常的天气,还是因为多喝了几杯酒的缘故。
她慢吞吞地走在长街上,瞧着街道两旁的摊子,遇见喜欢的摊子会站住脚多瞧一会儿,可是她并不想买。她对购物失去了从前那种狂热的欲望,她变得懒懒的。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些她曾经十分喜欢的,她现在已经提不起兴趣了。
因为发现自己最狂热的欲望竟然消失了,她的心情变得更加郁闷,闷闷地走到街尾,迎面突然刮过来一股凉风,吹起一点灰尘迷了她的眼睛。苏娴蹙眉,用力揉了揉眼睛,在抬起头时,发现天空中有浓云汹涌翻滚,越来越黑,完全遮住了太阳,周围一下子黑暗起来,风忽然变大,吹起了许多尘土,极像是要落雨的样子。
街道两旁的小贩见要下雨了,开始手忙脚乱的收拾摊子,苏娴压住被风吹起的裙摆,心中暗道不好,她没有带伞,加快步伐,匆匆忙忙往前走,还没走几步,只听天上咔嚓嚓一阵雷响,紧接着铜钱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苏娴的心里越发不爽,说了一句“倒霉”,猫腰紧跑。跑了两步发现不管怎么跑还是会被淋湿,跑着又累,于是她干脆不跑了,慢吞吞地向前走。
细雨如织,刚刚还热闹的大街转眼间就变成了空无一人,偶尔有奔跑的行人匆匆路过,似乎只有她还在不紧不慢地行走。
苏娴心想也许应该找个地方避雨,可周围没有树木,此处的街道两旁又全都是气派恢弘的深宅大院,根本没有躲雨的地方。苏娴双手抱臂,无可奈何地走了一段,前方豁然开朗,广阔的门廊,朱红的大门,威严的高阶。气派的门廊下朱门禁闭,空无一人,极适合躲雨。
然而当苏娴把目光落在门楣上的匾额时,铁划银钩的“文王府”三个大字让她立刻打消了躲雨的念头。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里,大概是因为瑞王府就在附近?看见这座在记忆中很熟悉但是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来过的府邸,她觉得很意外。说实话,她并不喜欢这座宅子,太华丽,让她由内而外觉得反感。
真奇怪,她明明喜欢金钱、财富、奢侈、华丽,可是她为什么会讨厌集这些她最喜欢的于一身的文王府呢?
她想不通,所以才觉得好笑。
她为自己的莫名其妙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想要离开这里。
马蹄的轰隆声在雨水滂沱中显得异常刺耳,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掠过她身旁,马蹄踏在水洼里,溅起了高高的水花,泼了她一身。
苏娴心脏一紧,尽管她的反应慢了半拍,但是她没有回头,她感觉到那匹马在越过她身旁之后,向她身后的文王府去了,她忽然很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反应,她没有因为好奇或愤怒回头,这一下她可以很安全很自然地离开了。
心里这样想着,她甚至松了一口气。
然而片刻之后,马蹄声复又响起,踏破雨水的节奏,一匹骏马掠过她身侧,横在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苏娴站在雨中,看着骑在马上的人,他穿着黑色的金蟒袍,一双镶嵌着翠玉的羊皮长靴,墨发金冠,九龙玉佩,他大概是进宫去了,如果苏娴没有看错的话,他现在是亲王的打扮。
他没有打伞,亦没有穿蓑衣,全身湿透地骑在马上,却一点都不显得狼狈,雨很大,重重地打在他的身上,却没能让他低头。
他倨傲地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让苏娴想到了“盛气凌人”这个词。
苏娴突然不想输给他,独独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不愿意变得可怜卑微。
她挺直了腰身,双手抱臂,在大雨滂沱中,用凉凉的眼神望着他。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有闷雷由南向北轰隆隆地滚过来,打破了此处的沉寂。
苏娴有点冷,就不想再站下去了,她转身,要走。
没想到他的动作更快,在她转身的同时,他伸出了手,猛地将她从地上提起来,放在身前的马背上。
骏马飞驰,向已经敞开大门的文王府奔去。
他湿透了,身上湿湿凉凉的,苏娴会在马背起伏时偶尔碰到他身上,那湿凉的触感让她极不舒服。
天昏地暗,雷声震耳欲聋。
梁敞换了衣服,他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白光闪亮,白得十分生硬,天空就好像泼了墨似的,漆黑一片。
不久,苏娴进来了,穿着青色的衣裙,妆容已褪,头发上的水珠还没有完全干,瘦瘦窄窄的小脸泛着自然的光泽,雪白的肌肤,红润的嘴唇,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她未施粉黛的模样,虽然他总是嘲弄她,可是他心里并不认为她素颜的时候难看,他从前甚至会觉得奇怪,她干吗要浓妆艳抹把自己化成一个妖精。
不过最近,他似乎渐渐懂得了,那不是妆容,那是面具,她的面具。戴上面具的她是强大的、强硬的,脱去面具的她是柔弱的、软弱的,她厌恶自身的软弱,所以她才会近乎痴迷地喜欢着她那副浓艳到甚至都令她看不清自己的面具。
他坐在榻上,望着她,一言不发。
苏娴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开口,淡声说:
“给我一把伞,我要回去了,这衣服我过后会还回来的。”
身上的衣服是他让府里的大丫鬟找出来借给她的。
梁敞没有说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沉声开口,说:
“苏娴,你说,到底要怎样才能将你从我的记忆里抹去?”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问了这样的问题。
苏娴的心重重一沉,有酸涩的气息蔓延开来,没过了舌尖,指腹在看不到的地方激烈地颤抖着,她猛然将手捏紧。
他望着她,从前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可他终是没能忍住,他说出来了。
在他说出来的一刻,就代表他输了,他投降了。
他极厌恶输掉的感觉。
可是,令他意外的是,在他说出认输时,他没有从她的眼神里看到得意,反而感觉到一阵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让他觉得极不舒服的淡淡忧伤。
他以为这是他的错觉。
因为他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觉得忧伤。
她微抿了嘴唇,笑了下,不是欢喜的笑,认真说来,她笑得意味不明。
她低下身子,与他的视线平齐,素淡的脸庞和他近在咫尺,她轻笑着,对他说:
“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会记挂着;等到得到了,就会发觉,原来不过如此。”
梁敞望着她,他分不清她的话是在说她,还是在说他。
她望了他片刻,凑上前,吻住了他的唇。
第一次,没有浓郁的脂粉味,淡淡的香气,清新,却诱人。
他没有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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