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谍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四百八十寺
村里大致安好,除了村头被夷为平地的那一家,其他住户都让她的一颗信号弹救了下来,但不免还是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很远就听到一个妇人的哭叫声:“姑娘!董姑娘!”
怀瑾心中一动,往声音来源奔了去。远远的,看见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跪坐在地上,而那地上躺着的……
猩红的天不见了,村庄不见了,妇人和孩子不见了……整个世界都不见了,怀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上去的,下一秒,她已经伏在地上。
“瑜儿,”她轻轻唤着,心疼地撩开她脸上的秀发,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她的鼻息,活着,活着就是老天给自己最为仁慈的赎罪机会,“瑜儿,瑜儿,”她紧紧将她抱着,贴着她,泪水将两张脸濡湿,“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破谍 第九十七章 金水
周嫂和英子看见这情境,也大致明白了一二。“唷,姑娘,你是她家人吧?”周嫂问道。
怀瑾轻轻将手垫在董知瑜的后颈,稳了稳心绪,这才抬头道:“我是她表姐。”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可她现在……”周嫂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大嫂,她是怎么晕倒在这里的?”
“刚才一颗炸弹下来,她为了救我……”
怀瑾心中绞痛不已,“这村里有大夫吗?”
“最近的大夫也要一个时辰的脚力,她现在……”
“大嫂,能否劳烦您带我过去,我有汽车,不会很久。”
“哦……没问题,没问题,”周嫂转头往自家房子看了看,“这晦国人……”
“他们不会再回来了,您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就只有我和闺女英子。”
“您如果不放心,带小妹妹一起可好?”怀瑾看出周嫂的一丝担忧。
英子听了这话,拉了拉周嫂的衣角,“娘,我要一起去,我怕。”
“嗳,嗳,我们一起救董姑娘。”
怀瑾小心翼翼将董知瑜抱起,往停车的地方走去,“大嫂,表妹她,是怎样和你们母女结识的?”
“董姑娘晚上摸到我家门口,说是和家人走散了,刚进门就晕了过去,我给她简单拾掇了一下,看样子遭了不少罪啊,脚上都是伤……”
周嫂边走边将这一晚上的事情给怀瑾细细说来,怀瑾只沉默,周嫂的话听在她耳中,就像是在细数自己的罪责,条条如尖刀,刺入自己心扉,末了她在黑暗中咽下泪水,“谢谢你们。”
车驶进一个稍稍大点的小镇,找了当地唯一的一间诊所瞧了,打了针开了药,又将身上的伤口重新清洗包扎一番,大夫最担心的是刚才那一摔有没有碰到脑袋,虽然从头皮上看并无碰撞痕迹,但乡镇诊所毕竟设备有限,这会儿又不可能带着董知瑜开几小时的车一路颠簸回玄武治疗。
正为难,却见董知瑜眼皮微微跳动,像是苏醒前奏,怀瑾紧紧握住她的手,“瑜儿,瑜儿……”
这呼唤似乎不断在董知瑜的身体里奏效,只见她渐渐拧起眉,嘴角也牵动起来,慢慢的,那两扇睫毛轻颤着打开。
“瑜儿……”
董知瑜微睁的双眸透出满满的困惑,她又闭上眼睛,像是运了一会儿力,复又睁开。
待她看清面前这张脸,确定不是之前那无数个梦,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大夫,周嫂,我想单独和表妹呆一刻可好?”
几人应着出了这间诊疗室。
怀瑾将董知瑜脸上的泪水轻轻拭去,“瑜儿,是我让你受苦了……”她还想说什么,声音却已哽住。
董知瑜听了这话,眼泪反而愈加决了堤,她微微摇了摇头,“不怪你。”这一声虚弱却肯定。
怨不得,怪不得,若是自己与她交换了位置,又能如何处理?
信仰、生命、爱情,孰轻孰重?
“怀瑾……我们俩都错了……错就错在……我们身为间谍,却动了情。”
一滴泪从怀瑾眸中滚落,这话真实得那样无奈,她牵起唇角,露出一丝惨淡的笑,似在自嘲。
这一世她似乎注定了为矛盾所生。怀氏与爱新觉罗皇族那不共戴天的仇怨,曾让她这个后人不知所措;冯玉祥当初将包括自己在内的皇室成员赶出紫禁城,虽为族难,却是大韬的进步;而堂兄溥仪在东北称帝,成立伪满,那一刻她心情的复杂、亲情与民族信仰的悖离,曾让当时在晦国留学的自己成宿成宿地失眠……
面对这些常人无缘遇到的矛盾,她最终选择了风淡云轻,她不再纠结,而是选择沉默与坚持,接着走自己的路,她不能掌控他人,更不能掌控世事的发展,唯有认清自己脚下的道路,坚持自己的脚步。
这风淡云轻却因眼前这个女子而破了功,从第一眼见到她,再到后来的种种,她疼惜、感动、感激,如今知道她是潜伏在自己身边的赤空党人,她本可以坚持自己的理念,回到自己的轨道,继续走自己的路,天知道自己竟又回头找她,将这本可抛去的矛盾又揽了回来,让信仰和爱情在自己的世界里翻云覆雨地纠结。
“你说的对,瑜儿,我们终要为这错误付出代价。”
这一宿她们回了周家村,等天蒙蒙亮,董知瑜已好转,并无昏沉或是呕吐迹象,排除了脑震荡的可能,用过早饭,怀瑾带着董知瑜谢别了周氏母女,这便打算上路。
“周嫂,若是有个洋人来打探董姑娘下落,请转告他,我已接了她去,一切安好。”怀瑾道。
“洋人?”
“对,个子高高的一个洋人,棕发碧眼。”
“嗳,好。”周嫂眼中满是不舍。
董知瑜又与她话了几句,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自会再见。
出了村驶近一处岔道,董知瑜的心揪了起来,这岔道往西是去渡口的路,往东是回去的路。
怀瑾偏偏在此处停了下来,她打开门,走下了车。
董知瑜亦跟着她下车,乡野的夏晨,空气中混杂着泥土与稻草的淳朴馨香,在过去的这两个早晨她竟都没有在意到。
她站在爱人身旁,对着刚刚升起的尚且微温的红日闭上眼睛,若在以前,她会问,你带我去哪里?她会说,不要再丢了我好吗?可如今的她,不问,也不说,她深知怀瑾的矛盾,更知道她有能力处理好这矛盾,她所能做的,就是静候她的抉择。
她的小指被一根修长的指勾住,她的唇角微微上扬,“上一次你这样勾着我的手,你说会等我。”
“我食言了。”
“你没有,”董知瑜睁开眼睛,“食言的人是我。”
怀瑾转身将她揽入怀中,久久却不能说话。
董知瑜亦将她轻轻抱着,“谢谢你回来找我。”
“瑜儿,答应我一件事,此生都不要跟我说‘谢谢’二字。”
“好,我答应。”她其实好怕,好怕怀瑾再一次将她赶走。
“渡口已经被晦军炸了。”
谁知怀瑾接下来的话暂且消除了她的疑虑,但紧接着,却又是更深的疑虑,这么说来晦国已经控制了长江渡口,志在阻断赤区和沦陷区的往来。
“所以昨夜的轰炸,其实是在炸渡口?”董知瑜收回身,看着怀瑾的双眸。
“没错。”
“你是得知了消息,赶来救我的,是吗?”
“是。”
董知瑜沉默了一会儿,“昨夜周家村也算走运,只村口的一间房子被炸了。”
怀瑾阖了阖眼,并未再说什么。
“……怀瑾?”董知瑜决议打破这冗长的沉默。
怀瑾轻轻笑了笑,像是突然做了什么决定,“瑜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董知瑜没有多问,女性的直觉告诉她,这会是怀瑾给她的一个惊喜,而不是抛弃。
怀瑾将车开到昨夜就医的那个小镇上,“先去打个电话。”
“给谁?”
“你的顶头上级,徐良。”
进了电话局,怀瑾接通了外交部部长室,由秘书转到了徐良那里,“徐部长,我是军政部怀瑾。”
二人在电话中客套寒暄了一番,只听怀瑾说:“一大早叨扰您,是给你们翻译科董知瑜翻译请个假,您知道她与我的老部下叶铭添刚刚订了婚,叶中尉就被派上了山东战场,董翻译担心思念成疾,为了表示我们军政部的人道关怀,我想送她去金水的疗养圣地调节一周,希望不会对你们部里的工作产生更大的影响。”
董知瑜盯着怀瑾的脸,她听不见对方说了什么,只见怀瑾微微一笑,“应该的。一周后我们会将董翻译好好地送回去。”
挂了电话,董知瑜已然不知从何问起,半响工夫,“我们现在去哪里?”
“金水。”
这是江南平原少见的一处疗养胜地,多湖泊山峦,从周家村往东南行驶了几个时辰,却见一片仿佛被战争遗忘的世外风光,怀瑾凭着先前的记忆将车开至一处僻静的山道。
“你以前常来吗?”
“来过两次,瑜儿,你看。”怀瑾矮下身子,透过挡风玻璃看向翠绿陡峭的山峰。
“绿成了墨色,可真美,像幅水墨画。”董知瑜将半个身子探出了车窗。
“一会儿到了湖边更美,你肯定不想回去了。”怀瑾“呵呵”笑了起来。
不想回去?若是可以不回去,那敢情好,可若这一切都是你我能够决定的,生命也许也会少了分上下求索的成就感。董知瑜依旧在窗外的夏风中微微笑着。
怀瑾最终在一排临湖的乡舍前停下,天已擦黑,湖面灵动着最后一抹晚霞的倒影,董知瑜呆呆地看着,她说的对,这里美得不像样,如果可以永远呆在这里,该多好。
“瑜儿,本想等战争胜利了再带你过来。”
董知瑜心中一梗,“如今呢?”
“如今感慨,世事无常……”怀瑾伸出手,牵着她往村舍走去,“这里晚上有人唱曲儿,我很喜欢,饭菜也新鲜可口,更重要的是,掌柜是个中医,可以为你抓药调养。”
破谍 第九十八章 寻梦
清晨转醒,身下竟是软绵绵的床榻,这可是梦?
房中的一切渐次映入董知瑜的眼中,红纱帐外古色古香的木屏,仍散着清香的浴桶……再看自己身上这套白棉布寝衣,她想起来了,这不是梦,昨晚她和怀瑾各自回了房,沐浴过后,换上床上干净的寝衣,头一挨着枕头便沉沉睡去,不知今夕是何年。
自己睡了多久了?怀瑾……怀瑾?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掀开薄棉被,下床往隔壁房间急急赶去。
房门没有关,怀瑾本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听见那急匆匆的脚步声,早转过了身看着来人。
董知瑜见她端端地坐在那儿,心里大大舒了口气,也许是刚刚醒来,还没顾得上掩饰,那心里的情绪不折不扣地在脸上现了出来。这么一口气舒完,又觉得自己傻傻暴露了心迹,不就是怕她又把自己扔下么,便有些局促起来。
怀瑾看着她脸上丰富的表情变化,唇角漾起一丝笑,“睡好了?”
“睡……睡……几点了?”
怀瑾低头看了看表,“七……”
“哦!”董知瑜觉得还好。
“八……”
“啊?”
“九,九点差两分。”
董知瑜的脸“唰”地粉到了脖颈,“我……一般不睡懒觉的……”
“这不是懒觉,”怀瑾愈发觉得想笑,“这是补觉,带你来这里就是调养身体,你只管吃好、睡好,前几天……不要落下病根。”
“不会的。咦,你穿的是谁的衣裳?真好看。”刚进门时光顾着担心了,这会儿才打量到,怀瑾身上着一件月白的对襟掐腰小衫和一条黑色长裤,将原本玲珑的曲线衬得淋漓尽致。
“哦,刚想跟你说,早晨我去了趟隔壁镇子,给我们俩各自买了两套换洗的衣物鞋袜,乡镇上不过是些粗布衣衫,我想着舒适便好,已经洗了一套晾着了,这里一套,”说着便起身去拿床边一个纸包,“你看合适不?”
董知瑜打开那纸包,露出瓦青色一件棉布旗袍,打开一看,到手肘的喇叭袖,下摆刚刚没膝,的确朴素,可在这地方穿着,想来舒适得很,还有双白棉袜和带跘的黑色布鞋,这可太好了,那天离家……穿着皮鞋,这些天来,一双脚早就磨得到处是伤。
怀瑾看她细细将这行头打量着,“可别太嫌弃哦~”
“哪有,我这就去换上!”
董知瑜扬了扬手里的纸包,正打算回房,走廊上传来了女人窸窣的脚步声,“姑娘,董姑娘起床了吧?”
话音刚落,一个黑黝黝瘦筋筋的中年女人便出现在门口,“唷,起来了!”说完径自“咯咯”笑了起来。
“葛太太,早上好,”怀瑾也笑着招呼道,又转向董知瑜,“这是葛太太,这片疗养所的老板娘。”
“葛太太早。”
对方又笑了起来,有着农村女人特有的那股朴实劲儿,“起来了就赶紧去吃早饭吧,我这就让厨房煎药给董姑娘,怀小姐,你的烧退了吧?”
董知瑜拧起眉头看向怀瑾。
“我无碍了。”怀瑾答道。
董知瑜走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实不烫,这才放心了。
“那就好,我先去安排了。”
“有劳葛太太,我们随后便到。”
等葛太太走远了,董知瑜将个嘴巴都撅了起来,“你你你,自己还发烧呢,还不好好休息!”
“我不是早就好了,你快去换衣服,我可饿了~”怀瑾说着将董知瑜推了出去,只那手上也不曾舍得用半点力气。
两人用完早饭,在天井坐了一会儿,董知瑜将药喝了,“你刚刚说,去钓鱼?”
“对啊,这湖里有一种胖头鲢,当地人用砂锅煨鱼头,奶白鲜美的汤汁,这也是葛家的厨子最拿手的一道菜,我们去钓了鱼来,拿去给厨房烹制。”
“咦,你这么一描述我好像又饿了!”
“有胃口就好。”
两人从葛家借了渔具、竹篓,虽是七月,山里却要凉爽很多,微风习习,像是将尘世中所有的烦恼都吹散了。
“怀瑾,”董知瑜冲着前面的人儿呐呐地叫道,“认识你这么久,好像从来没这么轻松过。”
怀瑾转回身,她的眸中含着一抹回忆,那是由许多碎片拼接起来的一抹回忆,“夜金陵”替她挡烟,古董商,慰安妇,与豆菹舫涂老板交换情报,自己被下毒她四处奔救,与叶铭添订婚,天津埠确认她的身份……哪怕是儿时城隍庙那匆匆一缘,无不是凄风苦雨、命悬一线。
“怀瑾,但我又不是一个贪图安逸的人,其实,只要和你在一起,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是在你身边,都好。”
怀瑾眼中含着的那抹回忆化成了一汪泪,可她却扬起唇角对董知瑜笑了笑,视线太过模糊,她竟看不清对方的脸。
见怀瑾没有言语,董知瑜也笑了笑,她仿佛不敢再往深里说,她怕破坏了这山脚湖畔的静谧与美好,于是上前挎住怀瑾的手臂,“走,钓鱼去!”
怀瑾觉出她刻意地刹住话题,心中疼痛,可自己没有想好要说什么,回头找她、救她只是为着一个简单又不能再简单的原因——爱她。而之前的纠结,并未因此而释然,在不能够给她任何承诺的时候,她宁愿沉默。
待选了一处垂钓的好地方,怀瑾给鱼钩上饵。
“怀瑾,这葛家的店,看着不起眼,地方又偏,客人好像还不少。”
“眼下到了七八月份,正是避暑的好时节,但他家接待的都是熟客,所以不会杂乱,每年回头的都是这些人,或者介绍来的客人。”
“嗯,我瞧着他们家不但经营客栈、饭庄,还有戏台子。”
“可不是么,每年夏天都请了江南昆曲名社来助兴,我们这趟赶得巧,早晨葛太太还说,最近‘国风社’住在这里,每晚都有好戏听。”
“昆曲?小时候家里倒请了角儿来家中唱过,但那时候太小,只看看热闹罢了。”
“哦?瑜儿,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家,可好?”
董知瑜坐在一块青石上,托着腮,看着不远处草窠里一只翠绿色的蚂蚱跳来跳去,“小时候,”她见怀瑾将鱼钩抛下了,便压低了声音,“我爹娘就只生了我一个,虽说如此,也没把我当成不出闺房的小姐去养,琴棋书画是请了先生教的,后来还上了女子学堂,可空闲的时候也会趁着大人不注意去爬爬树,做做坏事。”
怀瑾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从小就不是看起来那样文静。”
董知瑜想了想,也笑出了声,像是被那个童年的自己逗乐了,可那笑却在一刹那又凝住了,“后来,你也知道,我爹病逝了,娘也随着他去了。”
怀瑾将她搂在怀中,“你娘是个痴情女子。”
“太过痴情,让我不知如何评价,因她抛弃的,终是我。”说着,眼中泛起涟涟泪意。
这轻轻的一句,恰似万斤大锤砸在怀瑾心中,让她身子一僵,董知瑜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哎!怀瑾!你看是不是有鱼咬线了?”
怀瑾扭头看了一眼,可又像什么也没看,她转回头,将额头轻轻抵在董知瑜的额上,眼泪忍不住掉了出来,“瑜儿,跟着我,为党国做事,我们做回‘歌阙’,好吗?”
董知瑜轻轻捧起她的脸,替她拭去泪水,“将梦朝夕,向天阙兮。胡马来沓,尘茫茫兮。何入堂觐,为臣忠矣。叹哀何者,欲侵胡兮……你看,这《阙歌》唱的,胡马来沓,国都要亡了,此时何为衷奸……怀瑾,不如还是先将这个问题搁置一边,也许喝完了鱼汤,听完了戏,消完了暑,我俩,自有答案?”
怀瑾苦笑,“好。”
等钓上来四只胖头鲢,天也阴了下来,山中的天就像娃娃的脸,两人赶紧收拾了赶回去,前脚刚踏进店门,雨便泻了下来。
她们将两只鱼送与了葛太太,还有两只请厨房煨了鱼头砂锅,果真像怀瑾说得那样,奶白浓郁,鲜香无比,慢吞吞吃完了饭,雨早停了,蛐蛐儿重新鸣叫起来,店里三五的客人也都陆续吃完了晚饭,因着都是熟客,彼此也都脸熟,互相客套客套打打招呼,端壶茗茶在后院坐着,就等着那戏台子搭起来了。
等天黑下来,戏台子上活跃了起来,待那笙胡一拉,白衣小旦便揉开了水磨腔,听来是《牡丹亭》的《寻梦》一折,原来是一晚一折,今晚上正好唱到了这里,一时大家都安静下来,细细将那唱词品味着。
哪想这戏越唱越悲,听到那句“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董知瑜一张脸儿都白了下来,她想起儿时家里搭戏台子时,听见大人们说的一个典故,说明朝名伶商小玲,色艺俱佳,心有所属却求不得,每每唱到这无奈而凄婉的《寻梦》,便深深悲切,泪光盈盈,一次她病弱体虚时上台又唱这一折,等唱完了这一句,突然泪如雨下,一头栽倒在戏台上,气绝身亡,一代名伶,终究死在这一句唱词上……这会儿董知瑜听到这里,隔着时光体会到了商小玲的痛,心中突然堵了起来,脸儿也白了。
一旁的怀瑾也莫名的悲切非常,也正是这一句,旧时读书曾读到汤显祖写《牡丹亭》的一段轶事,说他一日写着写着就失踪不见了,家人寻到他时才知道,也正是因为写到这一句,突然由心中生出一种由衷的痛苦,不能自持,失魂落魄走到后院,哭倒在柴垛旁。怀瑾叹了口气,再看身边的人儿,惨白着一张脸,拧着眉,像是也痛苦不堪的样子。
“瑜儿,瑜儿?”她紧张地拉住她的手,七月的天,却是冰冷,“瑜儿咱们回去。”
“嗯。”董知瑜垂下睫,由着怀瑾将自己拉回了客栈。
等那笙胡声远去,怀瑾轻轻抱住她,“再也不听戏了,咱们去厨房讨一块马蹄糕吃,然后你好好睡一觉,可好?”
董知瑜点点头,又笑了笑,似在为刚才的失态自嘲。
破谍 第九十九章 游园
入了夜,戏台子早已沉寂,先前听戏的人也都过足了瘾,心满意足地回了房歇下,山中的夏夜波澜不惊,在偶间的虫鸣中兀自安详。
然而怀瑾的梦境却并不祥和,虽是哄了董知瑜,吃了马蹄糕,自己心中的悲切惆怅却未能散去,那一句唱词想来是让有心人魔怔的,它在怀瑾的梦中幻化成一折一折的戏,戏里自己的枪指着董知瑜的脑袋,那么指着她,冰冷地抵在她的脑门上,奇怪的是,自己的脑门分明感受到了那枪口的冰冷,然后她扣下了扳机,“砰!”她倒下了……不不不!怀瑾在床上挣扎着,换一折,换一折好吗?于是戏又从头来演,她放下了枪,将董知瑜一人留在那片芦苇荡中,晦军的轰炸机来了,一颗炸弹丢下来,将她炸得粉身碎骨……这也不行,瑜儿要好好的,没有枪声,没有轰炸机……怀瑾的梦像一捆散了筋的竹书,“噼噼啪啪”地掉落在地上,重新拾起,她的瑜儿被孤零零地扔在那里,过了好久好久,久得梦中的她已经不知身在何朝何代,她一次又一次地去那片芦苇荡找她,找啊找,上穷碧落,两处茫茫,这个世上哪还有她的影子,这时候那句唱词咿咿呀呀地传进她的脑中,像是今晚台上的歌伶所唱,又像是明朝的商小玲,“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怀瑾蜷缩着哭了出来,将自己哭醒,这么多年来,缠绕她的只有一个梦境,便是儿时的马场,爹娘兄长尽为歹人所杀,自己又险些遭贺树强的傻儿子侮辱,一刀刀杀死了他,一把火烧了马场,这些年来,这梦便一直折磨着自己,一次次夜半哭醒,泪水、汗水交织着流淌,如今,却多了一个梦,那梦里是她百般疼爱的瑜儿,她死了,抑或消失了,只留一缕香魂,他日梅根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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