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龙佳婿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他也顾不得此时此刻有怎样如刀的目光刺在自己脸上,这其中就包括自己的父皇,霍然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你仗着自己和朱莹,和永平同年同月同日生,散布谣言,混淆身世,图谋不轨!”
“你号称葛老太师门下关门弟子,实则另有师承,否则一个乡野小子,你又怎可能懂得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奇器淫巧,你又怎有那招摇撞骗的本钱!”
“张寿,你是个骗子,你用花言巧语骗了朱莹,骗了葛老太师,骗了你这些学生,骗了所有人!你不要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因为你所图更大,你要的是这大明的天下江山!”
如果说之前二皇子和大皇子相继发难,再加上孔大学士,只不过是稍稍把文华殿经筵这一塘子水给稍稍搅混了一点,那么,此时二皇子这声色俱厉的指斥,无疑则是往一塘子泥水当中插入了一根搅拌棒,随即通电之后加到最大功率,刹那之间也不知道多少人被搅晕了。
就连皇帝本人,之前那种稳坐钓鱼台笑看风云似的淡定也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阴霾。虽然还没到怒形于色的程度,但只要是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位天子是真怒了——只不过,这会儿真的没几个人发觉天子这脸色,因为人人都被二皇子这话给吓了一跳。
虽然张寿和朱莹以及永平公主的身世传言,曾经在京城中流传过一阵子,但很快就有言之凿凿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道是张寿的生母张寡妇,在昔日的业王之乱中,救过裕妃和赵国夫人,于是才有张寿和朱莹的那段婚约。
三个孩子几乎同时落地,这样的巧合确实能够让人浮想联翩,可如今二皇子这样当众大放厥词,原本已经被压下来的疑问,自然而然又在不少人心中浮了起来。
然而,比所有人反应更快的,却是此时此刻这文华殿中年纪最大的那个老者。就只见原本优哉游哉坐在那,笑眯眯地享受徒孙的伺候,看着关门弟子张寿在那言语如刀反击别人的老太师葛雍,此时不但站了起来,而且竟是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高几。
这样的动静可比之前二皇子跳出来时大多了。这砰的一声和接下来的杯盘落地咣当声就如同惊雷,甚至把原本满脸义愤填膺的二皇子惊得直接后退了一步。
而老当益壮的葛雍在踹翻高几,任由上头原本皇帝特意招待他这个老师的瓜果翻了一地之后,就重重冷哼了一声:“简直荒谬!”
“我的弟子,我的学生,我知道他还是你知道他?我被人蒙骗?我怎么不知道!”
二皇子料想到有人会跳出来给张寿说话——到了这一步,他已经走出了最大的险招,早已不奢望什么翻盘,唯一的期望就是把张寿这个死敌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已经如此落魄可怜,凭什么对方却不但春风得意平步青云,还马上就要迎娶佳人了?
因此,葛雍第一个出来替张寿站台,他一点都不意外,刚刚退回去的步子,此时此刻又迈了出去。他毫不畏惧地瞪着这位当朝帝师,四朝元老,一字一句地说:“老太师既然说张寿没有骗你,那就是说,你想替张寿遮掩了?”
“是,你从前是曾经离京数月,在京郊那融水村小住,甚至还在融水村的竹林中造了一座竹屋隐居,可你就没有教过张寿一天!因为他那愚昧不明的养母,根本就和老母鸡护雏似的,把那时候身体病弱的他藏在家里,不让他接触外人!”
“你既然从来都没和他接触过,就留下几本书而已,张寿就算是天才能够无师自通,可他是不是通得太多了一些,比老太师你这个老师更厉害?”
“而且……”
二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本着同归于尽的心思,阴恻恻地说:“老太师你敢说,你之前流传于世的那《葛氏算学新编》十余卷,真是你的手笔,而不是张寿所著,你却占个名?”
纸终究包不住火……
这一刻,葛雍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了一声,但要说惊惶也好,恐惧也好,不安也罢,那就是纯扯淡了。事实上,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他呵呵一笑,满不在乎地说:“那书确实不是我写的,是我这个老师的占了学生的著作,我承认!”
葛雍这么一说,褚瑛和齐景山登时心里咯噔一下。他们当初打趣葛雍占了张寿这个学生的便宜,那不过是开开玩笑,可如今二皇子居心叵测地揭露这一点,葛雍却竟然承认了,这不是要留下一个天大的污点吗?历来窃取他人的诗词歌赋以及其他著作,那是最忌讳的!
可就在他们着急的时候,张寿却突然开口说道:“二皇子此言简直是可笑,老师你又何必耍他?要知道,书都是从陆三郎的书坊印的,而那十几卷书,是葛氏算学新编,而不是葛雍算学新编。至于编书人,并没有标注,何来所谓的占名之说?”
“当初之所以用编,而不是用著,道理就更简单了。老师曾经唾弃过那些异邦传过来的符号,甚至于那些迥异于我国自古以来传下来算经体系的异邦算学,也很不以为然。但寻常人不以为然,就如同孔大学士这般斥之为奇器淫巧,一棍子打死,但老师却不一样。”
“老师你觉得不以为然,却还特意去搜罗了那些异邦之书,亲自研读、研判不说,更是将其都传给了我这个学生!所以,这《葛氏算学新编》,乃是综合了历朝历代传下来的算经十书,再加上异邦算学种种优点,再加上葛氏师生的诠释和解读,重新编出来的著作!”
“所以才叫做新编!二皇子你明明不学无术,就不要在此丢人现眼了!”
乘龙佳婿 第五百七十八章 勃然大怒
“张寿!”
二皇子简直快被张寿的狡辩气疯了,但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张寿最后还不忘讥讽他!他强自按捺扑上去和张寿拼命的冲动,怒喝一声就大叫道,“别以为这文华殿中那么多人都会被你这花言巧语诓骗!你用这些来历不明的学问买通了葛老太师,又蛊惑了父皇……”
砰——
这一次,众人在听到沉闷的一声之后,坐在前排且眼力好的就只见一道金光从眼前飞过,紧跟着就又是一声惨哼。再循声望去,他们竟只见刚刚还在义愤填膺指斥张寿和葛雍的二皇子已经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一滴滴血正顺着他的指缝中间滴落下来。
而在他身前,赫然是一个小小的茶盏在地上滴溜溜乱转。大概是刚刚遭遇了猛烈的撞击,茶盏的边缘竟然已经断裂,各处甚至还沾着星星点点血迹。很明显,刚刚就是这小小的东西砸中了正在滔滔不绝的二皇子,而且是正中嘴巴。至于是谁砸的……那还用问吗?
在此刻的文华殿经筵上,只有皇帝管教儿子的时候,能够无所顾忌……而且,除了朱泾等寥寥几个勋贵之中的顶尖战将,也只有自幼弓马娴熟,武艺不俗的皇帝有这样的身手!
如果说群臣只是惊讶,那么,二皇子就是痛到货真价实的惊怖了。尽管此时此刻他嘴里还有两颗断裂的牙齿不敢吐出来,但他确定,如果那时候父皇再加两分力道,那么,他此刻掉落的绝对不止这两颗牙齿,说不准满口牙齿全都会掉落殆尽,说不定人都会痛到昏死过去!
可是,他也绝对不会认为父皇真的是手下留情了,如果真的手下留情,就不会是用这种方式打断他,只要大喝一声便可。他不用想都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窘境落在别人眼中,大体就如同一条拼死一搏,却被人打到遍体鳞伤的疯狗。
那个怂恿他来参加经筵的人并没有让他出这一招,甚至人在那一次悄然现身那座幽禁他的别院之后,根本提都没提让他到文华殿经筵来干什么,仿佛他只要来就行了,完全不在乎他做什么。可是,他不甘心做出悔过之态,然后在三皇子册封太子之前夹着尾巴被撵出京城。
他更不想像大皇子那样做人提线木偶,就刚刚大皇子接在他后头说的那话,那根本就不是他那个看似聪明沉稳,实则贪婪愚蠢的大哥能够想出来的,那明显是有人教的。
二皇子竭力让自己忘掉脸上嘴里钻心的疼,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来,看向御座上的父皇。见对方的目光冷硬如冰,他想起从小母后就告诉他们兄弟俩,父皇不但心狠,而且并不喜欢他们,所以他们必须凡事去争,那时候他还不信,可现在,他终于信了。
他惨笑了一声,声音颤抖地说:“父皇嫌弃儿臣胡言乱语,所以才如此打断,是不是?儿臣从前是有私心,也一向看不惯张寿,刚刚所说也大半都是臆测……可那又怎么样!张寿年纪轻轻却懂这么多,这怎么可能,天下不可能有生而知之者,除非是妖孽!”
“更何况,不图名,不图利,那他图什么?这天下哪来的圣人!再说,他本来就是身世可疑之人!当年裕妃和赵国夫人怎么就这么巧在佛寺遇险之际遇上她母亲,她母亲又怎么能这么顺顺当当在大军眼皮子底下救下两位大腹便便的产妇,而后自己又恰恰好好难产而死?”
这一次,没等皇帝喝止,张寿便勃然大怒。
“我是不是生而知之,是不是圣人,这姑且另说。然则二皇子在此无端揣测怀疑先母的居心,简直荒谬!在佛寺遇到兵灾,三个弱女子齐心协力杀出一条血路,这本是值得称颂的烈女,是值得褒扬的传奇,在你口中却成了另有居心,我倒要问,什么居心?”
二皇子登时声嘶力竭地叫道:“天知道她不是在危难之际和两家换了孩子!”
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和三皇子当一对太太平平的师生!我就不信如此一说,你们还能和昔日那般相处,你们一定会互相猜忌的!
“放你娘的狗屁!”张寿这一次终于不忍了,他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狠狠一记窝心脚把人踹翻。当看到二皇子那倒地却得意的笑脸时,他知道这家伙是故意激怒自己,可既然踢都踢了,他也懒得管这是在文华殿经筵,自己已经是东宫讲读,背后便是二皇子的亲爹。
他虽然从来都没见过死去的张寡妇,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尊敬那个一腔慈心,大智大勇,也算是在另一种意义上让他得以重活一世的女人。于是,他不管不顾地又对大皇子补上了恶狠狠的几脚,毫无顾忌地宣泄着心中的愤怒。
而在他没看到的地方,当朱莹听到张寿那一句清清楚楚的脏话,看到他一怒踹人,见不少姑娘都下意识里地扭头看她,她却绽放出了一个笑容。
张寿骂脏话有什么关系?他在殿上踢人又有什么关系?二皇子这个蠢货都已经骂他的母亲张寡妇了,难道张寿还要拽着之乎者也,斯斯文文和人讲道理?她刚刚听人诋毁张寡妇的时候,都恨不得上去大耳刮子狠狠扇二皇子一顿!
不想回头去看皇帝这会儿是个什么表情——照这位天子一贯的脾气来看,自己的儿子自己管教可以,却容不得别人出手欺负——张寿此时完全忍不住,也不想忍。他固然在外头一贯显得是个很好脾气的人,但那只是个伪装而已。
就他这幅清俊闲雅浊世佳公子的外貌,总得要一个温文尔雅的人设吧?但眼下这会儿,就算是刚刚又动口又动手,于是人设完全崩毁,那也顾不得了!
狠狠踹过二皇子一顿之后,他这才放下刚刚踹人时提起的官服下摆,徐徐后退了几步,这才冷冷骂道:“智者见智,仁者见仁,淫者见淫,恶者见恶!”
“皇上为人,磊落豁达,言出必行,知人善任,明察秋毫,故而三皇子温文淳朴,四皇子明朗爽直,我一直都很疑惑,怎会有你和大皇子这般不明事理,令皇上蒙羞的儿子!
“现在我明白了,你觉得先母心思险恶,那是因为你自己心思险恶,所以才会以己度人!所谓的凡事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别人,说的就是你这种恶劣至极的蠢货!想来也是,恶事做绝的人,当然是看谁都像是和自己的同类!”
没等二皇子反应过来,他就冷笑道:“一年前在融水村,无端派刺客暗害于我,对叛贼泄漏莹莹和诸多贵介子弟正在融水村的消息,引人来攻,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恶毒的暗算?”
“只因听了别人只言片语,就在大街上当庭广众之下侮辱刘侍郎的千金,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嚣张的行径?更不要说你们母子炮制的那一出出简直是笑话的闹剧了!”
“先母昔日之举,宅心仁厚,临终托孤也是光明磊落。她是京城本地人,出身来历清清白白,经得起任何追查,你只凭臆测就横加指摘亡者,简直是丧尽天良,人神共愤!我那几脚还要不了你的命,还不滚起来!我今天若不能替先母讨回公道,犹如此玉!”
眼见得张寿忿然扯下腰间佩玉,就这么恶狠狠地当中摔掷在地上,朱莹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而刚刚看着张寿当众踢踹二皇子,却不发一言的大皇子,终于神色一变。
“张寿,你敢当众毁弃父皇的赐物!”
此话一出,文华殿中一众人等遽然色变,张寿却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正对着俶尔发难的大皇子,嘴角一勾,淡淡地问道:“原来大皇子如此消息灵通,连我的玉佩出自哪儿都知道?如果我没记错,你这几个月一直都是在宗正寺吧?”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张寿这却是又揭短,又打脸。而恰好在这时候,四皇子又直接大剌剌地笑了一声,当发现有人看向他时,他却嘿然笑道:“大哥未必是消息灵通,说不定是‘神目如电’,连父皇的宝库里藏着什么好东西也一清二楚。”
“至少我就不知道,老师这玉佩是哪儿来的!”
大皇子从前连二皇子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都不放在眼里,更不要说三皇子和四皇子这两个小的了。在他眼中,这兄弟俩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东西,就该永远在自己面前噤若寒蝉。
如今三皇子竟是眼瞅着要入主东宫,四皇子竟然也敢当众揶揄他,本来就只是极力隐藏心中怨恨和不满的他立刻就爆了。
“父皇库中的各种玉饰,无一不是和阗羊脂玉精品,你不认得是你眼拙!张寿狡辩,你身为皇子却一心向着他了,你眼里可还有国法家规!”
没等大皇子这教训弟弟的话说完,张寿就冷冷打断了他:“皇上素来简朴,羊脂美玉不过偶尔佩戴,甚至连射箭都不过是用的青玉扳指,到了你口中,却成了库中各种玉饰都是顶尖的和阗羊脂玉?你身为人子,抬起你的眼睛好好看看,皇上如今戴的都是什么?”
大皇子有心怒骂张寿这是混淆视听,岔开话题,可还是不由得抬起头来。尽管距离皇帝颇为遥远,但从他的位置看过去,他还是能看见刚刚砸杯子怒掷二皇子时已然离座而起的父皇。就这么一瞧,他就不禁心里咯噔一下。
因为父皇的拇指上,赫然还有那一枚为了练射箭而戴着的玉扳指,只看其黯淡的颜色,确实是廉价的青玉无疑!
可还不等大皇子组织好语句反击,皇帝身边的三皇子突然开口说道:“大哥刚刚说,父皇库中无一不是和阗羊脂玉精品,那是因为父皇从前知道皇……敬妃喜欢和阗玉,所以但凡贡品中的和阗玉料子琢磨出来的精品,全都赏赐给了她,而敬妃想必又都给了你和二哥。”
他说着就坦然笑了笑:“我和四弟,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什么和阗玉。而且,因为我们还不曾成年封爵,因此眼下就连这冠服上,也并没有规定玉饰如何。”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全都落在了他和四皇子身上。身为皇子,哪怕此时并没有正式的爵位冠服,但两人身上总会有相应的配饰,三皇子腰间悬着的一枚青玉环,四皇子腰间则是一枚白玉鱼儿,虽则不能近看纹理玉质,但总有眼力好的人知道其中价值。
身家豪富如陆绾,此时顺势去打量大皇子和二皇子,就只见这两位待罪皇子,所戴的玉饰,赫然是无双美玉……这一刻,刚刚还有点为张寿担心的他,立刻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而四皇子原本是逮着机会还想说话,却被太后一把拽住了小手,使劲这么一捏,他登时疼得小脸皱成一团,别说笑,他甚至都快哭了,哪里还敢继续和大皇子硬顶?而朱莹倒也想替张寿争辩两句,可在太后的利眼一瞪之下,她不得不乖乖闭嘴,心里却很不服气。
就算真是宫里出来的玉饰,那也是她从皇帝那儿要来的,不能真算是皇帝给张寿的赏赐,皇帝又没有正式下旨意颁赐!
而在大殿中再次安静下来的时候,皇帝却冷冷问道:“就算是朕赐给张寿的玉佩,你一个关在宗正寺中的人,又怎么知道?朕的内库之中,确实有无数好东西,但你怎么可能都认得?除非你把朕的内库当成自己家,时时刻刻去清点,又或者……别人给你暗通消息!”
地上刚刚被张寿狠狠踹了一顿的二皇子恨不得破口大骂大皇子的愚蠢,你要挑刺也麻烦挑得聪明一些,这种泄漏你和外人有勾结的话,你说出来是找死吗?
最重要的是,你怎么就确定张寿今天会砸了父皇赏赐的配饰?我会如何对张寿发难,可不曾告诉任何人,莫非还有人是我肚子里的蝗虫不成?
二皇子疑神疑鬼,皇帝却已勃然大怒:“朕还以为你兄弟俩上书请求参加首日经筵,是真心悔过,想要好好听一听讲学,如今看来,朕真的是太高估了你们!你们照旧是从前那般自高自大,冥顽不灵,甚至还变本加厉!既如此,你们也就没必要继续在这丢人现眼了!”
“来人,把这两个给朕堵了嘴拖出去!”见大皇子和二皇子登时面色惨变,可还来不及说话就被身后内侍扑上来扭住堵了嘴,皇帝方才一字一句地说,“朕可以明明白白说一句,朕也好,赵国公也好,素来最重儿女。如若有子嗣流落在外,那不惜一切代价都会认回来!”
乘龙佳婿 第五百七十九章 雷霆
周文王据说一百个儿子,因此周王室欣欣向荣。郭子仪八子八婿,于是郭氏子孙满堂,人丁兴旺。至于当今皇帝,后妃七八人,总共就四个儿子五个女儿。朱泾元配已故,继室九娘,更是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来说,可以说子嗣其实有点单薄。
所以,皇帝这番话说出来,文华殿中顿时传来了嗡嗡嗡的议论声。
可即便大多数人都赞同皇帝这话——设身处地为天子和赵国公想一想,如果张寿真是他们两个中任何一个的儿子,那么他们哪怕是为了子嗣考虑,确实一定会把人认回来,可是……万一是因为三个人生下来的时候混淆了起来,于是三方都无法分辨清楚呢?
而皇帝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是让整个文华殿中上上下下的人连呼吸都仿佛停顿了下来。
“当年之事,是朕的错。朕自以为天下太平,成天白龙鱼服在外游逛,那一日更是叫了表兄赵国公朱泾,带了当时身怀六甲的裕妃和赵国夫人去寺中祈福,于是被一直在寻找空子的业王觑着了机会。后来发生的事情,想来你们很多人都知道了。”
“但是,有些事情你们不知道。情势最危急的时候,是裕妃和赵国夫人把护卫都给了朕和朱泾,让我们翻墙先走,留下她们两个有身孕的弱女子自行脱逃。而她们在从寺后逃生的路上,看到了夺刀杀人逃生的张寡妇,于是三人搭伴,这才合力杀出血路,逃出生天……”
三女如何逃生,皇帝并不曾亲眼看见,但他是业王之乱的亲历者,群臣大多知道,当年他自己也是险之又险地死里逃生。可这等不光彩的事,皇帝讳莫如深,今日竟然提这一茬,众人自然无不悚然。更有人悄悄偷看太后,却不想太后只是叹了一口气,竟然也毫不阻止。
当皇帝讲到裕妃和赵国夫人九娘逃到张家,因为用力过度,于是竟然有了临盆之兆,张寡妇挺着大肚子去隔壁请稳婆,稳婆却因饮酒过多而醉醺醺的,纵使那些平日里自诩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学君子们,此时此刻无不竖起耳朵一字一句地听着。
直到皇帝说到裕妃和赵国夫人几乎先后产下女儿,说到张寡妇亦是突然腹中剧痛。这一刻,每个人心中都生出了一个念头——戏肉来了!
果然,下一刻,就只听皇帝淡淡地说道:“等到张寡妇临盆在即,那稳婆却已经醉到几乎无法接生,而且她竟是难产,刚刚挣扎生下孩子的裕妃和赵国夫人也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只是把烧煮过的剪刀给她。她虽然拼死生下孩子,却终究失血过多,唯有临终托孤。”
“至于裕妃和赵国夫人,回过神来自然又惭愧又心痛,可当她们回过神再去看自家孩子的时候,稳婆已经醉死,两个女孩儿混淆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
事涉自己的身世,又是祖母和父母亲都不愿意对她提起,每每推说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不肯把具体的内情说给他听,朱莹本来就听得很用心,只希望能够知道,母亲当初生下她的时候,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因而,皇帝既然因为二皇子对张寿的质疑而突然说起此事,她也顾不得皇帝明明说把人拖出去,那两个内侍扭住大皇子和二皇子之后,却没有立刻把他们给押走,只是专注地倾听着皇帝说的话。
可当她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时,却是整个人都懵了。她下意识地去看永平公主,却只见人竟是面色极其平静,仿佛听到的不是自己的身世。当目光对撞时,她发现永平公主甚至还对她笑了笑,只是那笑容中满是苦涩,她方才一下子惊觉了过来。
朱大小姐只是懒得动脑子,又不是真傻,哪里还会不明白,她固然是直到今天方才得知身世内情,可永平公主那显然是早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说了!
正因为知道,所以永平公主才一直都和她不对付!大概是永平公主一直因为身世的问题患得患失,所以才老看她不顺眼!
朱莹完全不知道此时心里是什么滋味,目光忍不住往父兄那边看去,却只见朱泾面沉如水,朱廷芳满脸惊怒,她就明白父亲是知情者,而大哥恐怕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她不想再去看别人,不想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软弱和无助,可不知不觉的,她的视线还是转向了张寿。
而这一次,她立时发现,张寿同样正在看她。四目对视,她就只见张寿宽慰似的对她笑了笑,嘴唇还微微蠕动了一下。她虽说不怎么擅长读唇语,但这会儿却如同福至心灵一般,读懂了张寿那没有说出口的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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