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王梓钧
王渊立即过去,拱手问候:“先生,张按台,学生有礼了”
这个老头名叫张贯,也是因为触怒刘瑾,被排挤到贵州当官的,跟王阳明乃同命相怜。只不过嘛,张贯的官职更大,身为贵州按察使,主管一省之司法。
自从王阳明来到文明书院,张贯经常自带酒食串门儿。他也不跟王阳明讨论学问,单纯的聊天解闷,一喝醉便隔空大骂刘瑾。
这位老先生从不消停,多次写信向朝廷告状。说刘瑾让贵州镇守太监为其敛财,侵占军田无数,导致大量军户逃亡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再次被贬官,被贬去山西当参议。
“坐吧,”张贯让随从开启酒坛,笑着对王渊说,“几日不见,你都已经变成神童了,就连两位布政使都看过你写的诗。”
王渊汗颜道:“只是胡乱作了两首,当不得神童之名。”
张贯拍桌子说:“你那两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写得真真是好。它日入朝为官,定要留得今日风骨,不可被奸妄宵小吓破胆子。只要秉承一身正气,京城那八只老虎算什么别看他们此时嚣张,将来必被朝堂诸公扫荡一空”
又来了,这个老愤青,每次必喷刘瑾八虎。
“按台说得是,小子谨记教诲。”王渊笑着附和。
张贯又对旁边的少年说:“祥儿,给王渊把酒满上。”
少年名叫王祥,也是王阳明从老家带来的。因为年龄太小,只有十四五岁,所以没有带去龙场驿,而是寄住在城内詹惠家中。后世研究王阳明的信札,信中常有“祥儿”出现,便是在说这个王祥。
王祥聪明伶俐,麻溜的给众人倒酒。
王阳明一滴都不敢沾,老老实实吃菜,又随口问起王渊的功课。
聊着聊着,张贯便说起自己的辉煌旧事:“弘治十一年,哈密叛军扣边。我当时只是陕西按察司佥事,却也知整军备武,一举平定边疆乱事。陛下论功赏我以彩币,擢升我为四川按察副使。”说着他突然拍桌子,“贵州就是一帮窝囊废,些许生苗贼寇造反,快一年了不但没有平定,还他娘的越闹越大”
“张按台豪勇,”王阳明给他倒酒,感慨道,“不是人人都有你的担当啊。”
这马屁把张贯拍得很爽,也确实该他爽。
按察司佥事只不过正五品,而且没有统军权利,主要搞地方司法工作。张贯却能以此身份在陕西练兵,还带兵把边乱给平了,相较而言,他真有资格说贵州军官是一群废物。
按照张贯的想法,只需让他来统兵,亲自训练一两个月,就能将贵州叛军给扫荡干净。
可惜,张贯一个兵都没有,只能隔三差五找王阳明喝酒抱怨。
骂完贵州军官,又回头再骂刘瑾,张贯心中怨气总算发泄出来。他跟王渊碰了一杯,又问王阳明:“伯安最近在忙些什么”
王阳明回答说:“讲学之余,正在读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
“伯安还潜心佛学”张贯不由笑起来。
王阳明解释道:“这本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应该不是来自天竺,而是中土所作伪经。”
王渊问道:“既是伪经,先生为何还读”
王阳明说:“这本经书,是专门讲如何治疗痘症的。”
痘症即天花。
云贵属于天花多发地区,而这本经书也很稀奇。假托药王菩萨之名,将中医理论糅合佛教思想,专门写成一本治疗天花的佛经。
王阳明在龙岗山教书的时候,经常到附近四处转悠,结果在一座废庙发现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以及前人所留的一篇叙文。
从叙文中可以得知,某年某月,贵阳爆发天花之疫。苗人束手无策,每有孩童犯病,便将孩童抛弃荒野,数日之后不死才抱回家中。一个游僧来到苗地,居住在废庙当中,只要人们去庙中祭拜,就不会再染上天花。
瘟疫结束,游僧消失无踪,当地百姓将其视为药王菩萨降世,还因此翻修了那座废庙。此后百姓患病,只要前往庙中祭拜,便能无药而愈,非常灵验。
听到王阳明的叙述,王渊惊讶道:“这本佛经,记载了治疗痘症的方法”
王阳明摇头:“佛经中说,孩童得了痘症,其家人应该焚香沐浴,不杀不淫,早晚拜佛,便可治愈。但我觉得,这些都是穿凿附会之言,真正治疗痘症的法子,应该是叙文中随笔一提的痘种。我研究多日,也不知何为痘种,难道痘症之药还能种出来此法不见经传,上古未有之,所以我觉得很稀奇。”
这番话把王渊给惊到了,叙文当中的天花爆发时间,应该发生在明朝初年,当时居然就有和尚知道种痘疗法。
至于什么天花患者的家属,应该焚香沐浴、早晚礼佛,前者是在强调个人卫生,后者是和尚借机传播佛教信仰。
王渊受到这一提醒,突然就想去研究怎么种痘,将来遇到天花疫情也好有备无患。
历史上,关于种痘的详细记录在明代隆庆年间。但种的是人痘,并非牛痘,由于失败率颇高,人们以为只有亲属之间相互种痘才有效果有个家族的种痘成活率超高,旁人以为这家人的痘种很好,于是还费尽心机跑去偷痘种。
王渊提醒道:“或许是以毒攻毒呢。将已愈之人的痘疮脓水,种到健康之人身上。”
张贯责备道:“不得胡说,此法只能让健康之人也染病”
王渊继续解释:“我听寨中父老所言,每有痘疫爆发,牲畜患病而不死。是否可以证实,牲畜之痘症,较人之痘症为轻。若把牛痘种在人身上,主动染上更轻的痘症,是否就不再害怕染痘了呢毕竟,得过痘症之人,这辈子都不会再得。”
王阳明眼睛一亮:“此法或许可行”
张贯也觉得有道理,说道:“若我今后为官,遇到辖地发生痘疫。就给那些死囚种牛痘,或可验而证之,亦能造福一方百姓。”
汗,死囚就不是人吗居然拿来做人体实验。
张贯老爷子聊完天花防疫工作,突然之间又扯到刘瑾,喝着酒拍桌子大骂阉党该死。
喝得多了,张贯又用手指蘸酒,在桌上画贵州简易地图,给王阳明和王渊分析此时战局:“当务之急,是该调集播州兵马,与贵州官军南北夹击息烽,打通播州的入黔官道。如此一来,湖广只需调兵五千,堵住叛军东蹿要道,便能东西夹击,一举而破之朝中旧友给我写信,说兵部此刻尽为刘瑾党羽,贵州军情全都被压下,皇上根本不知道贵州发生了叛乱”
“唉,阉党祸国。”王阳明也只能叹息。
王渊虽然属于历史白痴,但也知道朱厚照喜欢打仗,而且对待外敌内寇从不手软。贵州战事拖了将近一年,兵部都还没调集大军平乱,想必朱厚照是真的不知情。
而兵部又被刘瑾把持,多半就是刘公公蒙蔽圣听了,安贵荣肯定暗中撒了不少银子。
张老爷子喝得一塌糊涂,把刘瑾的十八辈儿祖宗都骂个赶紧。又拍着王渊的肩膀,叮嘱他好生读书,这才被随从扶着歪歪倒倒离开。
到了晚上,贵州按察副使陆健,也来找王阳明聊天,王渊主动跑去添酒作陪。
王大爷是真的能混,才来文明书院两个月,便跟贵州文武官员以及土司成了好朋友。历史上,明年的大年初一,按察副使陆健甚至亲自陪同王阳明游览贵阳名胜。
王渊则趁机搭顺风车,也跟贵州官员渐渐混熟,大家都将他视为子侄辈神童之名还是有用的,文官在地方任职,特别喜欢提携神童。
这一届的贵州官员,多少都跟刘瑾有仇。要么是被贬谪过来的,要么是明升暗降排挤来的,等到刘瑾倒台,这些官员铁定能够升迁。
比如张贯老爷子,再过几年就是辽东巡抚,手握辽东地区的军政大权。
ps:关于天花佛经,并非胡乱编造。王阳明后来还把此经刊印出来,亲自作序,序言中就提到种痘:“惟痘之种,不见经传,上古未有”。
023 血管、草纸与侍女
第四天傍晚,袁二终于睁开眼睛,喝了点清水和稀粥又沉沉睡去。
大夫赶来查看伤口,又给袁志号脉,叮嘱道:“伤者失血过多,现在还很虚弱。接下来两天,主要喂他吃清淡流食,三日之后恢复正常饮食。多给他吃些补品,把失掉的元气补回来。”
“多谢大夫救命之恩。”袁刚感激涕零。
王渊上辈子打隧道的时候,就曾经有工友发生事故,因救治太晚只能截肢。他担忧道:“袁二的腿会不会有问题,伤了大动脉,不用截肢吧”
“动脉我知道,何谓大动脉”大夫有些不解。
对中医而言,动脉有两层含义。
平时号脉按压的地方,就是动脉之一。还有跳突如豆,节奏不均匀的脉象,也被称之为动脉。
王渊只得更换用词,重新发问道:“我的意思是说,袁二伤了腿部的大血管,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大血管”大夫更加迷糊。
“呃,”王渊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问道,“你不知道血管吗”
大夫想了想,反问:“你是想说经络”
“你们医生把血液流通的地方叫经络”王渊感觉说不清楚。
看在王渊是宋家贵客的份上,大夫耐心解释道:“《黄帝内经》有云:‘若夫八尺之士……其死可解剖而视之……经脉十二者,伏行分肉之间,深而不见。诸脉之浮而常见者,皆络脉也。’你看自己的手背,是不是隐隐可见青筋,那些就是人体络脉。肉里鲜血运行,深不可见者,那些就是经脉。”
“”
王渊一脸黑人问号。
手背上那些是体表静脉好不好,我一个修桥打洞的工程狗都知道,怎么变成中医里的络脉了
还有,经脉不是用来练内功的吗
怎么在这个外伤大夫口中,又成了深藏而不可见的大血管
王渊指着自己的大腿比划:“这里有个什么经脉,受伤了会喷血。”
“你说的是冲脉吧,”大夫顿时就笑起来:“冲脉不属于十二正经,乃是奇经八脉之一。冲脉起于胞中,为十二经之海,又称‘血海’,主全身鲜血运行聚散。”
大夫又指着身体一阵解释,王渊大概是明白了。
冲脉在这个大夫的理解当中,是一条从脑袋延伸到脚的大动脉。而身上的十二正经,也就是十二条大血管,犹如十二条江河,都要在冲脉这个血海中汇聚集散。至于毛细血管和体表静脉网,则被《黄帝内经》视为络脉。
不是说经络跟血管无关吗
王渊问道:“所以,全身鲜血都是随着经络而流通”
“不尽然,血顺经络而走,却非完全重合,”大夫摇头解释道,“经络运行的,不仅有血,还有气与髓,涉及到五脏六腑。冲脉为血海,膻中为气海,脑为髓之海,再加上胃为水谷之海,合称四海。络为细流,经为江河,沟通四海,则气血生生不息。”
王渊又被搞糊涂了,按照这个大夫的说法,血液有时候顺着经络流通,有时候又不顺着经络流通,那到底是不是血管还扯上什么活见鬼的气与髓,就更让人难以理解了。
反正自己又不当医生,懒得再盘根问底,王渊说:“那我同伴的腿,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你怕他伤了冲脉”大夫笑道,“真要是冲脉损伤,一炷香不到就流血死了,哪有机会抬回城里医治。血海岂是说着玩的便是勉强活下来,气血也会淤阻不畅,整条腿都要发黑坏死。这都过去好几天,你看他的腿变黑了吗”
没伤到大动脉就好,王渊总算放心下来。
就像大夫所说的那样,如果是大动脉出血,以此时的医疗条件,早就已经死得透透了。可能是伤到了股静脉,造成股静脉大出血,只能说这家伙运气好。
大夫背起自己的木箱,嘱咐道:“我之前开的方子,有活血化瘀之疗效。他的患处还有一些淤血,会导致经络不畅,记得继续煎服数日。如果想快些除淤,可以另找大夫针灸。本人主治外伤,对针灸不甚在行,这就帮不上忙了。”
所谓患处淤血导致经络不畅,按照袁二此刻的症状,翻译成现代医学术语就是:淤血形成了静脉血栓,阻塞静脉管腔,导致静脉回流障碍。
如果一直不消除静脉血栓,同样有可能瘸腿残疾,甚至引起内脏的病变。
袁刚又拜托宋公子,请来一个精通针灸的大夫,每天早晚两次为袁志施针通淤。
即便迂腐不堪的老实人,亦自有其人格魅力。随着袁二日渐好转,袁刚对宋公子感激涕零,让他豁出命去报答也心甘情愿。
至于王渊则赌咒发誓,这辈子一定不再受伤,中医治疗外伤实在太邪乎了,连个血管的准确概念都没有。
不过在宋家住了几天,王渊也有巨大的意外发现。
宋家居然用草纸擦屁股!
太爽了,终于找回一点现代生活的感觉。
沈师爷对此习以为常,说道:“在江南之地,一文钱至少买十张草纸,一张草纸又可裁为数张厕纸,殷实之家谁还用不起啊”
王渊疑惑道:“纸是用来书写的,用纸如厕不是有辱圣贤吗”
沈师爷笑道:“你怎也如此迂腐孔圣人在世之时,天底下还没有纸呢。古人用竹简写字,也用竹简如厕,谓之‘厕简’也。今人用纸写字,亦用纸如厕,实乃追思先圣之举!”
这尼玛歪理,居然还能说得通。
中国人用纸擦屁股,至少开始于南北朝。
北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说:“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这说明,当时已有人用纸擦屁股,但不被主流读书人所接受。
唐末有个大食人来中国经商,就在游记中表达了惊讶:中国人居然不用水清洗,而是用纸擦一下了事。
但真正推而广之,还是在元代之后。
蒙古贵族才不管有辱圣贤,不就是草纸嘛,老子用得起!
这种蛮子思维沿袭到明朝,皇帝就是用草纸擦屁股的,还有个特供机构叫内官监纸房。至于太监宫女所用草纸,则由宝钞司制造——此宝钞司只造草纸,包括书写用纸,负责印大明宝钞的是户部下辖宝钞提举司。
不管如何,王渊总算告别用树叶擦屁股的日子。他甚至偷了宋家的一摞草纸,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嗯,是拿,不是偷。
又是半月过去,袁志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袁刚和王猛返回山寨一趟,把其他几个愿意读书的孩童,全都接来一起前往宋氏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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