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王梓钧
刘耀祖连忙把高粱饼奉上:“请先生尝尝。”
沈师爷立即接过来,迫不及待大咬一口。在咀嚼的时候,他发现刘耀祖眼巴巴望着自己,喉结上下滚动,不停的吞咽口水。沈复璁不禁问道:“你还没吃饭?”
“吃过了。”刘耀祖横袖擦口水。
沈复璁终于明白过来,这种油盐充足,且没有麸子的高粱饼,多半是刘家专门孝敬他的,刘木匠和妻儿肯定舍不得吃。当下心里一阵感动,面无表情的把高粱饼掰开,递回去一半说:“你也吃吧。”
“我爹说了,这是给先生的。”刘耀祖连连摇头,不敢再看高粱饼一眼,生怕自己忍不住诱惑。
沈复璁板着脸说:“你若是不吃,我就不教你读书!”
刘耀祖顿时大脑宕机,陷入两难境地,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唉,痴儿!”
沈复璁一声叹息,把高粱饼塞过去。
刘耀祖不敢违抗师命,又不敢违抗父命,只得把半个高粱饼收好,打算拿回家交给父亲处置。
大明朝的穷苦农民,一般每天只吃两顿。早晨刚刚天亮就下地干活,等日头高升再回家吃饭,吃过早饭继续干活,大约半下午即提前吃晚饭。
也就是说,现在距离吃早饭,至少还有一个时辰。
沈师爷把半个高粱饼啃完,对刘耀祖说:“你陪我在寨子里转转。”
“好!”
刘耀祖颇为激动,他终于能帮先生做事了,虽然只是随意溜达的小事。
此时此刻,王渊已不再监视沈复璁。他相信沈师爷是明白人,等搞清楚状况就不会再逃——山下遍地蛮夷,沈师爷又没个可投奔的,匆忙之下能逃到哪里去?
刘耀祖陪着老师在寨中遛弯子,数次欲言又止,始终没有胆子说出来。
“有话就说!”沈复璁看不下去了。
刘耀祖像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突然跪在地上磕头:“先生,你教王二的《三字经》,有两处跟我爹教的不一样。可可可……可能是我爹记错了,我昨晚回家问我爹,他又说自己没记错。我我我……我不该质疑先生的,可我又想搞清楚。实在……实在是……”
沈复璁打断道:“哪两处不一样?”
刘耀祖跪在地上说:“一处是窦燕山那里,您教的是‘教五子,美名扬’,我爹教的是‘教五子,名俱扬’。”
沈师爷顿时尴尬无比,刘耀祖不说还好,这一说出来,他怎会不知道是自己错了?
跟《小儿语》一样,《三字经》也是沈复璁四十多年前学的。即便当时背得滚瓜烂熟,但几十年过去了,难免会有一两句出现错误。
而刘木匠就不同,他平生只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小儿语》和《九章算术》,这四本书的内容已经深深烙刻在脑海中。
沈师爷又问道:“还有一处呢?”
刘耀祖忐忑道:“还有就是唐有虞那里,您教的是‘谓盛世’,我爹教的是‘称盛世’。”
如果换做王渊在此,沈复璁肯定要保全面子,随便以版本不同为借口糊弄。
但刘耀祖实在太乖巧了,连沈师爷都不想欺负这种老实孩子,他只能说:“你爹是对的,为师记错了。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左传》亦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管是做人还是做学问,都应该正视自己的错误,只有这样才能改正精进。你起来吧,别跪着了。”
“多谢先生教诲!”刘耀祖心悦诚服,感觉老师的形象是那么伟大。
沈师爷心里想的,却是:该买几套书回来了,不然接下来我可怎么教啊!
师徒二人,不知不觉来到一大块平地。
沈复璁不禁赞叹:“好平整的地面!”
刘耀祖连忙介绍:“这是用王二的法子,烧石灰打出来的坝子,全寨都在这里晒粮食。”
沈师爷来到坝子里,蹲下去细看,瞠目结舌道:“这……这他娘是三合土?一个小小的蛮夷村寨,居然用三合土夯晒坝,也有点太奢侈了吧。”
明代的三合土,主要用于修筑长城、城墙、宫室和陵寝,三合土的调配之法属于不传之秘。
至少在南北直隶地区,三合土是禁止民用的。
沈师爷转身就走。
刘耀祖连忙追赶:“先生,你要去哪里?”
沈复璁道:“去找王渊!”
008【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沈复璁带着个小跟班,快速来到王渊家中。
王全和王猛父子俩,早早下地干活,至今还没回来。
王姜氏刚奶完孩子,正准备生火做饭,见到沈复璁连忙说:“先生快请进,我给你倒碗水喝。”
“不必了,令郎……”沈师爷害怕对方听不懂,改口道,“嗯,渊哥儿在哪里?”
“渊哥儿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去青冈林练习箭法。”
王姜氏突然想起要事,抱着怀中幼女请求道:“先生,你是有学问的,我想麻烦你一个事情。能不能帮我家幺女起个名字?要那种耐养的名字,她阿姐半岁便得病没了,巫师说就是名字没起好。”
“按我们那边的习俗,贱名最易养活,”沈复璁静立思忖片刻,突然文绉绉说道,“有了,不如叫王微。微,小也,卑也。又通徽,美也,善也。令嫒唤作王微,即是贱名好养,又是美名雅致,可谓一举两得。”
“先生真有学问!”王姜氏大喜,抱着女儿王微,连忙屈身拜谢。
沈复璁也对自己起的名字很满意,不禁回味一番,似乎越想越妙。他自我陶醉片刻,终于想起正事儿,复问道:“渊哥儿在哪?”
王姜氏朝屋后一指:“茅房后边有片青冈林,他肯定在林子里。”
那是一片橡树林,大树早被寨民们砍光了,剩下的顶多也就脖子粗细。
沈复璁在刘耀祖的指引下,很快在林子里找到王渊。只见他站在一个土坑旁,土坑上方还建有茅草顶遮雨,正提着木桶往坑中慢慢灌水。
待得走近,便闻到一股恶臭,沈师爷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王渊也不回头,随口答道:“蚯蚓养殖实验。”
“实验”一词,出自汉代王充《论衡》,大意可以理解为“实际验证”。
汉语词汇是非常奇妙的,沈师爷居然一听就懂。他朝土坑里看去,只见满是淤泥和腐草,居然真有不少蚯蚓在蠕动,当即吊书袋说:“蚯蚓我知道,《礼记·月令》有载:孟夏之月,蝼蝈鸣,蚯蚓出。”
一路跟过来的刘耀祖,发自真心奉承道:“先生好有学问,连曲蛇(蚯蚓)都能引书。”
这马屁拍得沈师爷很受用,他微笑颔首:“为师当年所治本经,便为《礼经》。不说倒背如流,但也烂熟于心,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三好学生刘耀祖,随时随地都不忘学习,问道:“先生,什么是本经?”
沈师爷解释说:“科举考的是四书五经,四书必须全都学,五经可以选一部为本经。”
“哦。”刘耀祖挠挠头,听得半懂不懂。
沈师爷掩住鼻子,蹲在土坑旁,看着那些蚯蚓说:“蚯蚓在我老家叫曲蟮,俗名地龙。你是想养来卖给药铺赚钱?”
王渊摇头道:“我想养蚯蚓喂鸡。”
“喂鸡?”沈复璁颇为意外,“就这么一点,恐怕不够吃半个月吧?”
王渊说:“应该够了,只要食物充足,蚯蚓繁殖很快。这一池子蚯蚓,再配合青草料喂养,能养活至少五六只鸡。”
闻得此言,刘耀祖不再思考五经是啥,两眼发光的望着蚯蚓池,猛咽口水说:“王二,真能养那么多鸡?那我不就可以天天吃鸡蛋了!”
王渊笑道:“到时候,你随便敞开肚皮吃。”
刘耀祖激动的抓住王渊袖子:“王二哥,这法子你可得教我!等我再长大些,把我爹的手艺都学会了,就给你打一套家具成亲时用。”
老子结婚起码还要好几年,到时候用得着你来打家具?
那也混得太差劲了!
王渊不想谈论自己婚事,提醒道,“蚯蚓可不好养。我只听说蚯蚓可以养鸡,但对蚯蚓的习性不太清楚。经过长达两年的观察,发现冬天很难养活,除非修个房子框起来,再室内生火给它们取暖。但这样一来,就无法保持通风,蚯蚓可能呼吸不畅而死掉。”
刘耀祖瞪大眼睛:“曲蛇(蚯蚓)还要呼吸?”
王渊也懒得解释,继续说道:“不但要保持通风,还要保持湿润,而且太热了也不行。这些蚯蚓夏天要背阴,天天都要灌水,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到了雨季还得注意排水。去年我养的一池子蚯蚓,就因为冬天气温太低,全都被冻坏了。”
这些话说来轻巧,却代表着一次次的失败实验。
大概在两年前,王渊就开始挖池子养蚯蚓。
刚开始他打算用粪便做底肥,可寨子里别说人屎了,就连狗屎都被捡得干干净净。
王渊只好转变思路,挖取溪底淤泥和水草,再将树叶、青草、烂菜叶扔进去发酵堆肥。
第一次实验,失败,蚯蚓被涝死,池子里的水太多。
第二次实验,失败,蚯蚓被毒死,加入的树叶有微毒。
第三次实验,失败,蚯蚓窒息,或逃或死,只因忘了疏松泥土。
第四次实验,失败……
在冤死无数蚯蚓之后,王渊渐渐总结出各种规律。而且他还发现,以这个时代的贵州气温,只能在春、夏、秋三季养殖,冬天百分之百要把蚯蚓冻坏掉。
沈师爷听得连连摇头:“太娇贵了,此法不易推而广之。”
王渊笑道:“但在山寨里推广,还是可以做到的,每家都白养几只鸡,不就能让寨民稍微富足些吗?我之所以还没教给其他人,是因为蚯蚓驯养实验没有完成。我想知道这种大小的池子,究竟能容纳多少蚯蚓同时生存。”
沈师爷指着弟子哈哈大笑:“果然有意思,竟把养蚯蚓当成做学问来研究!”
王渊说:“世事洞察皆学问嘛。”
“此言大善!”
沈师爷忍不住一赞,又盯着王渊问:“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句子?”
王渊则有些愣住了,难道这句子还没问世?他只能敷衍道:“我也不知怎的,此话突然就脱口而出了。”
沈师爷默然无语,好半天终于感慨道:“这几天,我也在寨中有所走动,听说你三岁便能无师自通朗诵佛经。原本我还不相信,但此刻却是信了,或许真有生而知之者。否则的话,无论怎么妙手偶得,‘世事洞察皆学问’都不是你能讲出来的。也可能是佛家所言‘宿慧’,你没喝完孟婆汤就转世了,还保留着前世的部分记忆。”
王渊瞬间一头瀑布汗,不知作何解释。
对于投胎转世的说法,古人似乎更容易接受。沈师爷居然没有再纠结此事,而是体会着那句话的深意,喃喃自语道:“世事洞察皆学问,世事洞察皆学问……该如何凑一个下句合适呢?”
王渊嘀咕道:“人情练达即文章。”
沈师爷顿时拍手赞曰:“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好对啊!闻此绝对,当浮三大白,可惜寨中无酒!渊哥儿,你上辈子肯定是个精通世故的大家,这对子可非穷酸书生能作出来的。”
王渊心想:我就一只苦逼工程狗,在山里修桥打洞十多年。你要问些工程相关问题,我肯定答得头头是道,但做文章可不是我的强项,顶多也就能写各种工程报告。
沈师爷突然前所未有的正经起来,认真说道:“渊哥儿,以你的天资,以你的性情,有朝一日必将冲天而起!我们不妨做个约定,你若当了大官,我就给你当幕宾谋主。别的不提,在你飞黄腾达之后,给我捞个七品知县即可。为师这辈子没有别的追求,就想当一当地方主官!那是做梦都想啊,佐官当起来忒没劲了!”
貌似,说到最后又不正经了,这家伙十足的官儿迷。
刘耀祖傻傻看着沈师爷,心中伟岸的老师形象,似乎有点开始变形。
王渊无语道:“那我该说……成交?”
“怎样说法都行,”沈师爷兴奋道,“你我师徒,不分彼此。来,击掌为誓!”
“好!”王渊一巴掌拍出去。
沈复璁揉着生疼的手心,又想起晒坝里的三合土,好奇道:“三合土的配置方法,也源自你前世记忆?”
(ps:上架之后,盟主加更一章,白银盟加更五章,新书期间打赏的也算。老王正在码字存稿,这次一定不会食言,没做到就直播女装跳舞。)
009【要留清白在人间】
人是一种适应性动物。
短短几天时间,沈师爷就适应了山中生活,也适应了自己现在的身份,甚至张口闭口以“为师”自称。
至于沈复璁和王渊的关系,也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变化。
无论是王渊的读书天赋,还是林子里的蚯蚓池,抑或晒坝那边的三合土,都只起到一个积累催化作用。
真正的质变,竟是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沈复璁的主要才能,并非做八股文章,也非教孩童读书,他是一个工龄长达十多年的师爷。他上能揣摩朝堂决策,下能操控佐官胥吏,不洞明世事,不人情练达,又怎能做到如此地步?
那副出自《红楼梦》的对联,等于直接说到沈复璁心坎里,完美总结了他这些年的做人经验。
沈师爷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甚至激动得当场立誓求官,对王渊具有宿慧之事深信不疑。他已经不把王渊视为普通弟子,而是当做可以彼此扶持的奋斗友人。
在青杠林的另一端,被人为砍出一大块空地。
空地中央,有个泥巴垒成的大土窑。
沈复璁来到窑前,仰望片刻,说道:“渊哥儿,这石灰窑,恐怕不是你一个人能建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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