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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钱龛世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木苏里
就在他收起丈量的手,打算去捞远一些的尸体时,躺在船板上的陆廿七便毫无征兆地诈了尸。
“咳咳咳——”
陆廿七连咳数声,“哇”地一口,吐了一些呛进去的江水,呛得面红耳赤,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结果看到的第一个场景,便是那捞尸人被惊了一跳,“噗通”一声栽进水里的情景。
廿七:“……”
水面上哗哗直响,搅得水底的薛闲叶有些不安分。
他一脸木然地沉尸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渐渐有了些掌控的能力。
他试着扭了扭头脸,结果刚一转头,就看到约莫数丈远的地方沉着一块石锁。那石锁大极了,能有半个棺材大。下头方方正正,看着便格外实沉,上面有个带孔的尖,那孔洞里拴着一根细铁索,铁索崩得笔直,似乎牵着上头的什么东西。
薛闲仰脸一看,发现铁索的那一头,正拴着个破棉絮似的玩意儿,棉絮上面还浮散着黑色的水草……
不对,不是破棉絮也不是水草!
他冷不丁想起先前摇船去坟头岛时,陆廿七在船上一惊一乍时看到的东西,据那小子说他在船舷边“冷不丁看船下有一团黑的擦过去,想成头发了。不过应该只是水草,若真是头发,那人也该浮在江面上,不该这么半深不浅地缀着”。
薛闲扫了眼那石锁和铁链,终于明白为什么人没有浮在江面上了,因为脚脖子被拴住了,整个人便被迫直挺挺地立在了水里。
他晃了晃脑袋,江水流动,稍远处一些有根断了的链子随着江水甩了过来。
看那断口,兴许是刚才他在江中兴风作浪时给崩断的。
薛闲仰脸思忖了片刻,又默默酝酿了一会儿,直到自己上半身变得灵活可控时,抬起前爪朝那铁索挠了一记。
然而……挠了个空。
薛闲:“……”
他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爪子,颇有些牙疼。习惯了人身时候想伸便能伸出去的手臂,竟忘了龙身的爪子有点儿短。
总之,这祖宗一击失败,原因是……没够着。
他心里颇为庆幸了一番,心说幸好同行的人不是晕了就是没了踪影,否则要让他们看见这么一幕,这日子就别过了,尤其是那讨嫌的秃驴!
这祖宗仰着龙头,默默沿着江底软泥朝前挪了挪,毫无知觉的下半截龙身就这么压着玄悯的胸口碾了过去。
晕过去的玄悯手指微微一动,似是有了些意识。
薛闲尖利的爪子挠在那铁链上,犹如刀削豆腐。那坚硬的铁链当即被他的爪尖削出了一道齐平的断口。下半截的铁链应声缓缓坠进江下,上头拴着的尸体则缓缓朝江面浮去。
“啧——还是有些吃力。”薛闲在心里叨咕了一句,这龙身于他而言还是有些不便,光是扬着上半身去崩个铁链,就颇为费劲,活似举着千斤顶爬到了玲珑塔尖似的,手都软了。
他袅袅地瘫回江底,硕大的龙头半死不活地侧枕在软泥上,以最省力的姿态,一转不转地盯着那拴着铁链的石锁看。
将将扫了一圈后,他又纡尊降贵地抬起短短的前爪撩了一把,将那石锁轻巧地翻了个身。
石锁的底端便显露了出来。
就见那底端的平面上,雕了个圆形的印记在角落。
他混迹市井时,曾经听说不少工匠喜欢在自己打造的玩意儿上留个记号。方便的,就留个大的,就好比一个活招牌。不方便的,便在一些不经意的犄角旮旯处留个小的,大多还颇为委婉,乍一看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
薛闲琢磨着,没有谁会吃饱了撑得慌搞些尸体拴着玩儿,必然是有目的而为之。联系先前在坟头岛墓室里看到的那个百士推流局,他直觉这拴着的立尸跟那邪局也脱不了干系。
墓室里的东西都被秃驴一个爆发之下炸了个干净,约莫也不剩什么线索了。
他爪尖敲了敲泥地,斟酌了片刻,还是打算当一回“吃饱了撑着”的人。于是他长身一扫,掀起一道暗流,将那石锁朝江岸边推去。
暗流汹涌,力道颇大。薛闲干脆乘了这股推力,卷了身下的玄悯,一起跟着朝江岸边挪去。
宽阔的江道于他而言,不过是来回扭个头甩个尾的长度,眨眼间,他便带着石锁和玄悯一起靠近了江岸。
他上身一甩,无风起了一波大浪,石锁和玄悯便被狼头推到了岸边淤泥上。薛闲龙头一扭,在白浪包裹下倏然变回人身,而后——
又在眨眼间变回了龙。
薛闲:“………………………………”
日!没有衣服!
先前的纸皮人是他画的,自带衣服。现在回到了本体……就有些尴尬了。
他龙头一撅,气了个倒仰。一脸死不瞑目地沉回江底,颇有些不想活了。
片刻之后,一条约莫几寸长的黑色小细虫……哦不,龙,顺着浪尖,在江边搁了浅。它仰脸向天,默默叹了一长口气,而后一声不吭挪到了玄悯身边,钻进了他的袖口,像个细绳一样,盘在了玄悯的手腕上。
凉滑的触感碰上皮肤的瞬间,玄悯倏然睁开了眼。





铜钱龛世 第30章 锁头印(二)
龙身有鳞,脊背上的最为坚硬,肖似盔甲,靠近龙头处鳞片越大,靠近龙尾除则越小。单独取下一片来,那刃口锋利得完全可比薄刀。但是腹部的鳞片较之脊背上的,却要柔软一些。之前在归云居,薛闲留给玄悯的便是腹鳞。
这孽障是个自傲的性子,毫无道理地认为旁人大多是会犯蠢的,有颗令人不大信任的猪脑子。他怕留个背鳞给玄悯,那秃驴不知道要先磨成粉入药,张口便吞,被鳞刃划烂唇口,横尸房内,那乐子就大了。
总而言之,这孽障有个相对软一些的肚皮。
而令人头疼的是,他缩小之后,周身的鳞片也跟着变得幼嫩起来,就连脊背上最坚硬的鳞片都能弯能曲,锋利不再,只剩了点儿弹性,就更别提腹部的了。
薛闲默默低头用爪子试着戳了戳,发现他娘的居然一戳就凹进去一个小坑,跟寻常人的皮肤毫无差异,甚至还更软一点。最要命的是,他肚皮还没觉得痛!
削铁如泥的龙爪尖,戳在软肚皮上,居然不痛!可见龙爪尖也跟着软了不少。
着实有损威严。
因为周身上下的鳞片都威风扫地地软化了,薛闲盘在玄悯手上时,便有些不大安分——
这秃驴的手看着是养眼,腕骨突出,显得修长劲瘦。可薛闲作为纡尊降贵盘在手腕上的那位,就不那么舒服了,那腕骨顶着他的腹鳞,就好比趴着的时候肚皮下头倒扣个圆底的瓢,说疼倒是不至于疼,但总有些硌得慌。
十分烦人!
薛闲面无表情地挠了那腕骨一爪子,结果半点儿血痕也没挠出来,估计是平白给秃驴挠了记痒痒,顿时气得扭过头去,半死不活地不想动弹了。
这孽障浑身带戏,脾气又不好,自己能把自己气死,也着实是一种本事。
只是他这动来动去的,很快便引起了玄悯的注意。
玄悯睁眼的瞬间,面无表情地盯着头顶阴沉沉的天望了一会儿,漆黑的眼珠深不见底,又隐隐显露出了一丝空茫。
紧接着,他便蹙起了眉心,因为他闻到了一丝不算浓郁的血腥味,混杂在江水的潮湿气中。他落水的时候,正在阖眼布咒,口鼻不曾呛进水,只是在江下窒了许久,胸口闷得有些刺痛。
他低低咳了两声,撑坐起来,先是下意识地扫了一圈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江边的软泥之上,身边还倒着一个沉甸甸的石锁,把软泥压得陷下去了几分。周遭并没有第二个人存在,自然也没有什么危险。江面上水雾浩荡,渔船客舟都聚在远一些的地方,不知在忙活些什么,总之并没有谁注意到这处角落。
他这才平静地收回了目光。
玄悯是个受不了脏污的,一看身处的地方,脸上便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嫌恶。
就在他打算起身收拾一下这满身的血迹和泥渍时,他感到手腕上有东西动了动。
他皱着眉,一撩袖摆,便和腕上缠着的玩意儿来了个脸对脸。
薛闲仰着头和他对望片刻,因为身体上的不舒坦,他整个人……整条龙都显得有些懒洋洋的,不大想理人。一看玄悯的神色,他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说:得,又来了!
于是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拖长了调子冲玄悯道:“别说话,也别问我是谁,更别问你自己是谁。你听我的,抬起你的手,先摸一摸你的左脖颈。”
玄悯不是个容易轻信旁人的人,若是换个人这么冲他说话,他定然理都不会理,先把人收拾了捆扎在一边,再想别的问题。可他手腕上缠着的这玩意儿语气实在太过理直气壮,不像在胡说。
况且……这孽障看起来一掐就断,一捏就死,暂时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于是玄悯面色冷冷地看了他片刻,终于还是照他说的,抬手摸了摸左脖颈。
薛闲抖着爪子,大爷似的指挥着:“手短还是怎么?再往上挪一点点,嗯,就是那,摸一下,醒过来前别跟我说话,不太想白费口舌跟你瞎聊。”
他自己在江底被短爪刺激了一番,颇为气不顺,此时但凡逮住一点儿机会就要嘲玄悯一顿,可见是个蛮不讲理的。
他仰着脸,看着玄悯摸上了颈侧那处蜘蛛模样的痣,如同前一回一样,小痣周围的血丝渐渐收了回去。血丝收回的过程估计并不好受,玄悯蹙着眉阖上了眼,静静坐了片刻才重新睁开双目,眼神中的一丝防备隐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的脸和莫名有些无言的目光。
一看他这模样,薛闲就知道他已经犯完了病,又想起来了。
薛闲放松了脑袋,继续爱答不理地盘曲着,懒懒地问道:“你这睁眼就忘事的毛病怎么来的?回回都得这么折腾一番才能想起来,麻烦不麻烦?”
玄悯没回答,只垂着目光看他。
先前没弄清状况,他也没细看,这会儿才发现,这孽障有头有尾,须爪齐全,看那脑袋,似乎是个龙形。只是他可从没见过这么……细小的龙。一身软鳞不说,下半身还不得劲,细细袅袅的一条尾巴约莫还未有知觉,无法像前半身一样卷在腕上,而是软软地垂挂下来。
玄悯无甚表情地看了片刻,伸手拈住了那孽障垂挂着的尾巴,细细尖尖的,拈在指尖触感颇有些奇特。
薛闲斜睨了他一眼,“啧”了一声,冷哼道:“放开,干什么?礼义廉耻都喂狗了么,哪本书教你上来就乱捏人尾巴了?”
他下半身虽然毫无知觉,别说这么拈着了,就算被掐了,估计也没什么疼痛的反应。但是疼不疼痒不痒是一回事,威严是另一回事,好好一条龙,被人这么捏着尾巴尖,像什么样子?
要不是他现在不得不倚仗着秃驴代步,他一爪子能把这不知死活的玩意儿掀到南海去。
玄悯自然不是什么玩心重的人,事实上他连玩心都没有。只是觉得一个睁眼的工夫,这孽障就变成了这番模样,颇有些出乎意料。
“你又从哪儿掳来的壳子?”他淡声问道。
“什么叫掳来的?”薛闲瞪他,“我能忍受旁人用过的壳子?”
玄悯闻言,摸了一把腰间的暗袋——金珠没了。
“这便是你的本体?”他说的是问句,语气却平得如同总结。
薛闲哼了一声算是应答。
“既已拿回了本体,为何还缠在我腕上?”玄悯垂着目光瞥了他一眼。
倒不是他真的打算让薛闲离开,毕竟他怀里的那张薄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寻人”,而薛闲身上的东西和薄纸上所记的一些东西有关联,他自然是不会随随便便放这孽障走的。
但这是他的打算,于薛闲来说就有些讲不通了。毕竟薛闲先前三番五次要跑,可谓前科累累。依照那孽障闹得不行的性子,应该趁着他不省人事时撒腿溜走才对,这么老老实实地缠在腕子上等他醒,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玄悯抬手左右拨了拨那小小的龙头,想看看这孽障是不是吃了什么脏东西,或是惹了什么麻烦,才装得这般老实。
薛闲抬爪便挠了他一记,把他那烦人的手排开,道:“要捉人的是你,要赶人的又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是不是有些蛮不讲理?我还就不走了,你看着办吧,别乱动手,滚蛋!”
玄悯:“……”
也不知这孽障是如何做到缠在人手腕上还骂人蛮不讲理的,大约是不要脸了。
薛闲当然不是吃错了药。
其实玄悯的疑惑并非没有道理,他确实有想过撒腿溜走,没有衣服不过是小问题,随便在江边卷个人过来,扒了衣服就能蔽体。再不济,趁这秃驴没醒,把他那僧衣扒了也行啊,顶多就是有点儿像个奔丧的。
他之所以现在自发自觉地往玄悯身上缠,就是因为在金珠里尝到了一点儿甜头。这秃驴体质特异,身藏玄机,既然能助他提前真灵归体,说不定也能助他提前将空缺的筋骨养出来。
他自认是个没什么良心的,有好处便跟着,没好处便散,无甚可纠结的。
更细致的原因他也没那工夫去理顺,总之,他现在不大想撒丫子离开,还打算再跟着这秃驴走一程,大不了回头再给秃驴留点儿东西。
况且,有秃驴在,有些事情也方便盘查,这秃驴总比江世宁那书呆子好使。
他躲开玄悯的手,炸着龙鳞绷着爪,警告那秃驴没事别动手动脚的。目光却盯着那石锁,暗自琢磨着事情——
之前在江里吸进去的东西,于他来说就好比一粒种子,即便是这么静静盘曲着,他也能感觉到那一点东西在体内蠢蠢欲动。
只是他依旧没搞清那是什么……
如若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那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卧龙县的坟头岛里?
难不成,抽他龙筋的人,和在坟头岛布下风水局的人是同一个?即便不是同一个,怕是也有着莫大的牵连。
若是能让这秃驴帮忙弄清楚这石锁上的印记,理清来龙去脉,或许能顺着找到抽他龙筋的那人。
就在玄悯收拾了一番身上的血迹和泥水,在薛闲的催促下上了石岸时,水鬼似的陆廿七跌跌撞撞地摸了过来。玄悯抬目一看,发现前边那些渔船客舟之所以攒聚在一起,约莫就是发现了廿七他们,只是不知为何会聚了那么多人。
那陆廿七摸摸索索地撞过来,眯着眼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才道:“果真是你们。”
他声音听起来极为疲累,约莫是受了陆十九身死的影响,还没缓过来,颇有些恍惚。他喘了一口气,才又道:“能否……劳你们帮个忙?我现在……我眼睛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身体也有些不对,十九明明就在我面前,我却……我却看不见他,我明明能看见一些旁人的轮廓,就是看不见他。”




铜钱龛世 第31章 锁头印(三)
玄悯手指一动,倏然间便蒸干了这一身僧衣,又将蒸干了的江世宁放出来,接着便大步流星跟上廿七,往前头客舟攒聚的江岸走。
薛闲缠在他腕子上,细细的尾巴毫无知觉地坠着,从袖口露出了一点儿尖,一晃一晃的。他在袖摆下拱了拱,终于探出了半个指头大的龙头,偏着脑袋看着廿七。
这小子先前虽是格外瘦小,却比十九显得有活气,约莫是经常出门跑动的缘故,加上脾性有些倔,总显得筋骨有力,是个硬头硬脑的熊孩子。
可这会儿,他每走一步,都似乎分外艰难。步子又轻又飘,仿佛刚一触地,就忍不住抬起了脚,多用一点儿力都难受。看着颇为费劲……就好似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一般。
仅仅走了十来步,他脸色已是煞白如纸,额头湿漉漉的江水刚被吹干,就又渗出了一层冷汗。
“你方才说你身体不对?是怎么回事?”薛闲瞧他面色极差,料想这绝不单单是哀恸所致,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廿七嘴唇已然白得毫无血色,活似大病未愈,高烧不退。脸色越是苍白,就越显得他眼珠深黑,黑得毫无光亮,简直不像个活人。他眼睫抖了抖,伸出舌头舔了舔开始干裂的嘴唇,摇头道:“没什么,我也不大明白,就是……就是骨头里酸胀着疼,脚一着地,能从脚趾疼到头顶,不敢太用力。”
他低低地回了一句,不等薛闲再开口,他又轻声道:“忍忍就过去了……总不比死了难受。”
江世宁步履匆匆间瞥了他一眼,又道:“也不定呢。”
陆廿七忽地想起什么般,转头看向江世宁,虽说他实际年纪比看起来要大一些,但在江世宁眼里,依然是半大孩子,说话也就有些横冲直撞的毫无顾忌。他冷不丁问了江世宁一句:“你不是活人了吧?”
那么一瞬间,就连缩在袖口里的薛闲都觉得陆廿七的眸子瞬间亮了一些,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江世宁这种脾气的人,也就对着薛闲时不时顶个嘴,跟孩子是不会一般见识的。他愣了愣,点头道:“嗯,死了三年了,只是心愿未了,暂居在一张纸皮上。”
陆廿七闻言,路都走不顺了。脚掌踩地用错了劲,吃痛地叫了一声,额上又渗出了一层冷汗。然而他却全然未顾,只盯着江世宁道:“当真?这样说来,即便是死了,也不定然会消失无踪?”
江世宁看了玄悯一眼,又看向陆廿七,含混道:“生魂多少还是会逗留个一时半刻的,若是情况特殊,多留一阵子也未尝不可,是么大师?”
玄悯瞥了他们一眼,并未开口,但也不曾否认,只抬手指了指前面,示意已经到了。这里攒聚了不少船夫渔民,人多口杂,不便讲这些神神鬼鬼之事。
陆廿七似乎已经全当他默认了,顿时脸色缓和了许多。
在他们面前的江岸边,七八条客舟渔船凑成了堆,全都拴在了岸边。至于船上的人,则纷纷下了船,几人合力,从一艘大一些舟船上拖着什么东西。
“天呐……这都是什么时候落水的人?”有人啧啧几声,“怎的都泡烂了?”
“我在这江上捞了这么些年的尸,头一回碰上这种阵仗。”那是捞尸人的声音。
自打陆廿七在他船上诈了尸,捞尸人便暂且先弃了剩余的那些浮尸,先把船上的三个运回了江岸。将陆十九和刘老头好生搬上石面,又架着陆廿七在江边安顿好,灌了他几口热酒暖一暖冰冷的身子,这才又摇着船去捞剩下的那些。
歇在江边的渔民船夫听了捞尸人的形容,也都纷纷搭了把手。
他们的船不方便搭载死人,毕竟还得装鱼载客,多少有些晦气。便帮着捞尸人把泡成破棉絮似的浮尸拖拽上了岸,摆成了一行,乍眼一看,颇为触目惊心。
玄悯看到那一排浮尸,眉心便是一皱。
“方才可吓了我一跳。”捞尸人刚到岸边,正在把最后一趟尸体往岸上搬,边搬边道:“原本浮着六具,我还数了,一个小渚旁一具。结果方才去捞最后两个时,不知怎么回事,又浮上来一具,刚巧浮在我船舷边,那滋味……简直了!”
薛闲暗暗用爪子挠了玄悯一记,闷在袖子里低声道:“秃驴,看着点那些尸体。那捞尸人说的那具应该是被我放上江面的,这些尸首跟那百士推流局脱不了干系,回头跟你细说,你暂且先注意着点儿,看看那尸体上有无古怪。”
他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旁人听得不甚清晰,玄悯倒是听了个七八分,就好像是顺着衣袖里的空隙传上耳边的。
玄悯略微皱了皱眉,朝一旁偏了下脸,“嗯”了一声,又用掩在袖摆下的手指不动声色地轻弹了一记那孽障的尾巴尖,示意他在人前不要乱动,安分一些。
结果被那孽障狠狠咬住了手指头。
玄悯淡淡道:“松口。”
江世宁和陆廿七同时愣了一下:“什么松口?”
玄悯面色未变,依旧无甚表情地看着那些被捞上岸的浮尸,目光一一扫过,从烂得能见骨头的脚脖子,看到杂乱的头发,和岸边那帮掩鼻皱脸干呕着的人相比,简直有种飘然出尘的气质。
约莫是这气质太过唬人,江世宁没得到回答后,也不敢再多问,权当自己耳鸣听岔了,又默默扭开头去。
被弹了尾巴尖的薛闲叼着玄悯的手指,狠狠咬了半天,这才泻完愤松了口。
薛闲所猜测的倒是不错,这七具浮尸身上虽没有太多古怪,但腰间都吊着个东西。趁着那群渔民船夫呕的呕,透气的透气,玄悯用白麻布隔着手指,不动声色地将他们腰间的东西都摘了下来。
一排七枚,都是被划了姓名的军中铁牌。
这一看便知,这几人和墓室下头镇着的那些是同一批。
薛闲见他用麻布将这些铁牌包好收了起来,又道:“对了,埋进江底的那些铁牌也还在,只是不大齐全,回头再细看吧。”
这么说着,玄悯已经走到了陆十九的尸身旁。
廿七正跪坐在那里,抬手虚虚地摸索着,一副想碰一碰十九,却又不敢惊动的模样。好像生怕他一动,十九就真的死透了一样。
“你看——”廿七抬起头,目光是落在玄悯身上的,可又莫名有些空茫,越来越像个……盲人。
“我能感觉到他在这里,我能摸到他,但是我看不见他。”廿七道,“我能看见你们,能看见这岸上的人,尽管看不清楚,辨不出五官,但总是能看见的。可独独看不见十九。”
玄悯瞥了眼闭目躺在江石上的十九,又盯着廿七深黑的眼珠看了片刻,道:“你所谓的‘看’,不是以目力在‘看’,你双目已眇,只是自己不曾发现罢了。”
“你这话是何意?”廿七的嗓子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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