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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钱龛世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木苏里
想到这点的瞬间,薛闲只觉得脊背犹如有所感应一般疼了一下,活似受劫之后,在昏沉中被人抽去筋骨的滋味重新涌现出来一般。
他心里清楚,那其实只是脊骨中牵出来的细丝受这万千阴鬼的影响而有所颤动,以至于有些撑不住了,断骨的刺痛才会又隐隐泛上来。
但是在这种境况下,这种刺痛只会勾得人新仇旧恨齐涌。薛闲闻着那令人作呕的味道,看着漫山遍野的阴尸以及被他们淹没的石林,脸色冷得犹如霜冻。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直冲而来的阴尸海潮,伸手轻轻一掸衣袍,而后倏然化进了一层浓重的白雾中。
仅仅是眨眼之间,黑色的巨龙腾空直上,捣入云霄之中,长啸一声。群山震动之中,乱雷裹着狂风直劈入山谷。一道道电光迅疾又狠厉。
山谷中密密麻麻的阴尸被雷电轰击得如同散了窝的马蜂。石林在雷电之中轰然炸裂,碎石漫天之间,一个灰色身影伏地一滚,便没入了尸海。
他在窜入尸海时给自己套了一层伪装,当即便同那些皮肉直掉的阴尸混为一体,一时之间根本难以分辨。
黑龙在群山之中翻腾了一圈,直接长尾一扫,巨大的力道带着震山劈海的气势直贯而来,砸在山谷之中。
轰隆——
龙尾所落之地,无数条深邃的地缝迅速朝外蔓延开来,成堆的阴尸被龙尾带起的狂风直接掀飞,又层层叠叠地砸落在地,碎成一地肉骨,大批大批的阴尸直接扫进了地缝之中。
与此同时,一条火龙也由山谷一角直窜而出,带着恣意高窜的火舌,在猎猎劲风之中呼啸着,将一圈又一圈的阴尸卷进火中。
薛闲冷着脸在横于黑云之中,自上而下地俯视着那群阴尸狂叫着被在诸多磨难中挣扎倒落,而他真正要找的那松云术士,却犹如阴沟耗子一般四处躲藏,不惜将自己化作烂肉直掉的白骨模样。
可是这样躲藏又有何意义呢?现在去死和片刻之后再死又有何区别?
他脊背断骨中的丝线因为盛怒而不断颤抖,又因为灵气消耗而愈渐不稳。侵皮入骨的疼痛于薛闲来说并非毫无所觉,只是在此时此刻,一切疼痛都会化而为怒意。
仅仅片刻的工夫,那些阴尸便在乱雷和大火之中倒下了大半,又被龙尾砸得粉碎,在山谷地动之中翻滚着掉入地缝的深渊里。
在那阴尸嚎叫之中,还夹杂了一声嘶哑的惊叫。
薛闲冷笑了一声,龙尾毫不犹豫地扫过石峰。就听一声炸裂般的巨响在石峰腰间响起,接着整座石峰拦腰而断,带着无数碎石直砸入山谷,刚巧砸在那嘶哑惊叫所在之处。
尘烟瞬间弥漫,像一层带着灰土味道的雾。
那一大片的阴尸连带着那个声音一起被压在了倒落的石峰之下,即便不碎也不得翻身了。
这便结束了?这就算泄去仇怨了?
薛闲从未想过要问那术士什么,在他看来,同这人多说一个字都嫌脏污,不论何种理由他都没那兴致去听,也没那兴致过问。哪怕多让对方说一个字,存留一刻,都是过度仁慈。
可如此轻而易举地将对方送入深渊,又让薛闲生出了一丝说不出的烦躁。费了大半年工夫,拖着双不能行走的废腿辗转过那么多处地方,最终遇见的仇敌就这么没了声息,前后不过只有半个时辰不到而已。
活似一拳锤在了棉花上,怒气非但未消,甚至烦躁更胜之前。
而就在此刻,山谷中的遍地碎骨突然在狂风之中悉索而动。仅是眨眼的工夫,便重新拼凑成了无数阴尸,而那些宽窄不一的巨大地缝之中,无数落入其中的阴尸又重新探出了头。
雷电劈不散,烈火烧不化,砸碎了又能重新凑成堆,落入地底还能爬上来。
这简直是活脱脱的阴魂不散,却把薛闲气笑了——因为他在碎骨咔咔作响的动静中,隐约又听见了几声刻意掩藏的呼吸,只是已经不再是石峰砸落的地方了。
在看到阴尸重新爬站起身,直扑而来时,玄悯手指终于盘上了那串铜钱。
沉重的阴气和冤死的怨怼沉酿百年,犹如粘腻的蛛网,在阴尸不断的翻腾和扑打中缠上一切活物,不论是玄悯还是薛闲都斩不断这种粘连,越是阳气浓重的活物吸引力便越大,是以那些阴怨之气对真龙的纠缠远甚于对凡人的。
自古阴阳相缠,没人能更改。
这种来自数万阴尸的沉怨能撼动一方山河,若是落在寻常人身上,就犹如真正的刀刃一般,顷刻之间就能将其刮成白骨。
薛闲和玄悯对其虽有压制,但并不能完全抵消,是以在那些阴尸大潮一番又一番地“死而复生”之中,两人皮肤上渐渐绷出了一些细小的血口。
活似无数薄刃在周身拉扯刮擦。
拖得越久,身上的血口便越多,而这些阴怨之气又在这些阴尸一次又一次的粉碎之中愈发浓稠,每被击倒一回,阴怨之气便疯长一番,仿佛陷入一种永不见光的循环。
血口再多薛闲也不在乎,即便周身满是血腥味,他依然无甚所谓,比起劫期还差得远了。
然而他在近乎冷静的怒意中一遍遍地翻找那术士的踪影,将那人连同周围一起轰击成渣是间隙中瞥到了玄悯白色的身影,当即有些怔愣,因为玄悯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在九霄之上,玄悯在山谷之中,之间的距离本该远得连五官也看不清。
然而薛闲却在那瞬间觉得,玄悯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含着格外沉重的东西。就见玄悯忽然抬手接了虚空中的什么东西,在指尖捻开。
薛闲隐约看见他手指间一片血红,才恍然反应过来,玄悯接到的约莫是从他身上滴落下去的血。
那一瞬间,薛闲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阵说不清的情绪,就皮肉之下最软的地方被人用针扎了一下。
那一下刺痛来得莫名,以至于薛闲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是因为什么。直到玄悯收回目光,手指摸上了他那串铜钱。
既然火烧雷劈都不管用,玄悯干脆地收回了火龙。他似乎在低声念着什么经文,手指拂过的铜钱乍然泛起了一层亮色,像是炼化于其中的灵气乍然活了过来一般。
五枚铜钱之中,三枚被解了禁制的铜钱亮得惊人,连云霄之中的薛闲都觉得略微有些晃眼。
铜钱被血醒过来的瞬间,薛闲脊背也一阵发热。
他愣了一瞬间,忽然明白过来,先前那一下刺痛兴许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感觉,而是玄悯的反应透过铜钱牵连,传到了他的身体里,让他恍然生出了一种感官模糊的错觉。
不过没待他细想,那铜钱已然在风中嗡声作响,玄悯一手执着铜钱,另一手在诵经之中屈指一弹,就见一个巨大而繁复的符文在烟尘和雾气之中升腾而出,带着鸣钟一般的厚重声响,朝那海潮般的阴尸压过去。
当——
符文落下的瞬间,所有阴尸俱是一震,活似魂魄受到了重击,在若隐似现的古钟余音中瑟瑟震颤。
是了,雷劈不了,火烧不化,只因阴怨之气根本不是这些能驱散的。
而玄悯此刻,就像是同时在给数以万计的阴魂超度一般,一边承受着利刃裹身之痛,一边神色淡漠而平静地阖眼诵经。
当——
又是一下,山谷之中的阴尸犹如魔障了一般愣愣地停了动作,迟缓地转了身。阴怨之气从薛闲身上撤开了一些,似乎在犹豫着要朝玄悯而去。
玄悯一下又一下地叩击着铜钱,那些粘腻的阴怨之气终于彻底弃了薛闲,直奔玄悯,将他重重叠叠地裹在了其中,而山谷之中的千万阴尸则在不断的钟音里疯狂嘶嚎起来。
薛闲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后龙尾一甩,长身化作一团黑雾,直贯山谷,狠狠砸在了玄悯身前。
落地的瞬间,阴尸被巨大的冲力掀倒了大片,山谷震颤,黑雾散去,薛闲一身黑袍站在了玄悯身前,抬手便要替他挡住那山呼海啸而来的阴怨之气。
然而刚有动作便感觉脊背之间又是一阵发虚的剧痛,刚才的一切过于消耗灵力,以至于本就靠巨大灵力维系的那根细丝隐隐又有了要断的架势。
他感觉双腿的知觉有一瞬间被抽离了一些,因而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
而就在此刻,不断玄悯手中的铜钱光亮越来越盛,因为不断加快的盘绕而震颤起来,似乎是蠢蠢欲动,又似乎是难以承受地亢奋着。第四枚铜钱灰扑扑的皮突然开始剥落,一点隐隐的油黄光亮从那皮壳之下透了出来。
当——
玄悯阖着双目,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他念着经文的声音沉沉的,一字字犹如钟锤直敲在脑中。
在铺天盖地的阴怨之气中,在阴尸的挣扎和尖嚎之中,第四枚铜钱最后一点灰皮终于落地,铜钱陡然一震。
薛闲脑中忽然传来“咔哒”一声,似乎某个锁头终于被人拨开。
他知道,那是铜钱禁制解开时,从玄悯身上传来的共感。只是这种共感他抗拒不掉,他只觉得脑中陡然一阵眩晕,眼前乍然一黑,接着各种纷杂模糊的场景便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他视线在这似梦似幻的场景中乍然一矮,活似被裹进了一个孩童的身体里。他不受控地垂着眼,目光刚好落在身前一人的衣袍下摆上。
地面是厚重的雪,几乎没过了他的双膝,膝前的地上搁着一方矮几,案上摊着书册,笔架上架着一支笔,笔尖的墨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他听见一个模糊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天生佛骨不是用来荒废的,先在此处抄经,入夜我来领你回去。”
而他一声不吭,只抬手提了笔,在砚台之中润了润,落在了薄纸纸上……
倏而天色近黑,书册上的字迹再看不清,薛闲听见桌案前雪地“嘎吱”一响,微微抬眼,就见那白衣人又来了。他依然没有去看那人的脸,似乎是敬重又似乎没什么情绪般将目光落在那人的手上。
就见那人手腕一翻,从袖间抖出一个铜质暖炉递了过来,而后沉声道:“冷不冷?”
薛闲下意识想嗤笑一声,心说你来站一天看看冷不冷?
然而出口却是:“不冷。”
音色依然模糊不清,像是近在咫尺又似乎遥远得隔了数十年。但薛闲却能听出来,那是孩童的声音,却冷淡得不像个孩子。
“为师并非害你,只是不希望你身带佛骨,却碌碌一生。”那人叹了口气,说着话时,铜炉已经放进了薛闲怀里,又似长辈一般拍了拍后脑勺,领着他在厚厚的雪地中朝不远处的一间小楼走去……
这是玄悯的记忆。
薛闲在模糊如梦境的场景之中勉强保留了一分清醒。
剧烈的晕眩感再次毫无预兆地在脑中翻搅着,他下意识闭着眼摇了摇头,再睁眼时,眼前的场景便又是一阵纷乱,时而在清冷的殿宇中,时而在亭台里。有时身边寂静无声,有时隐约能听见院外有人交谈。
他视线时而高时而低,似乎那些回忆并不是依着顺序而来。
待他脊背微微一热,某种嗡鸣声在耳边一闪而过时,他同玄悯的牵连又稳了下来,那些模糊的场景又略微清晰了一些——
他看见自己面前依然摆着一张桌案,一只信鸽在桌案一脚乖乖缩着,似乎在歇脚,安分之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惧意。
而他手中正捏着一张叠过的纸,纸上洋洋洒洒写满了字。乍一眼看过去,只看见落款之处的红印上有几个字,他只来得及看清其中两个,手指便是不受控制地一动,将那张薄纸又重新折叠起来,压在了一边。
那两个字是“太常”。
他拿起搁在笔架上的笔,蘸了蘸墨,在桌案间的一张纸上写了寥寥数字:不可耽误泰山之行。
而后,他又提笔在落款之处写了两个字——
同灯。
薛闲脑中一阵嗡然,只当自己看错了,然而还没来得及细看,场景便又在震荡中倏然一变:
他站在一间高阁的栏杆边,身边是一盏宫灯,散着模糊的光亮。
先前“同灯”二字带来的茫然还未散尽,以至于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觉察到身后有人在同他说话,他甚至都没有听清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就已经转了身,走到了高阁中的石桌前,伸手将桌案上的一张纸朝前一推,然后张口说了一句话。
尽管场景依然模糊,声音也依然渺然不清,他却依然能将玄悯的音色分辨出来。
他听见自己用玄悯的声音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戊辰年,六月初七。”
那之后,玄悯还说了一些话,又或是问了对方一句什么,只是薛闲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耳边嗡嗡作响,周身发寒,方才那冷冷淡淡的一句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每重复一遍,他身上便更冷一些。
脊背的刺痛感再度袭来,然而薛闲却麻木极了。
戊辰年便是今年,六月初七不早不晚,刚巧是他的劫期。
或者说……刚巧是他被人抽去筋骨的日子。
他几乎有些难以置信,一股说不上来的沉重感兜头将他笼在其中,他在一片空白之中近乎急切地想看一看这场景中其他的人或是物,什么都好,只要能证实方才那句话只是一个巧合。
然而他的目光却只落在了石桌一边,似乎是瞥了某个东西一眼,瞥上那一眼的瞬间,他空茫的心口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情绪,很淡,淡得不像是他自己的情绪。
似乎是嫌恶,又似乎是旁的什么。
薛闲顾不得,也没那心思去想,因为他看清了桌边搁着的东西,那是两张面具,一张银制的,在灯下泛着冷冷的光,而一张则浓墨重彩涂画着兽纹,那纹样古朴肃重,两旁系扣着长须,像是从野兽身上弄来的……
他盯着那兽纹面具,脑中却一片茫然,脊背上的疼痛突然加剧。
那痛是真的有些难熬,就好像沿着空虚的脊背,渗到了心口,又顺着心口扩散开来,让他有种错觉,好像他突然有些心慌,又有些难过……
那之后的一切纷乱记忆都再没入过他的眼,直到它们在铜钱愈渐清晰的嗡鸣声中渐渐消散。
薛闲忽然闭上了眼,过了很久之后才缓缓睁开,山谷的一切重新归入视野中,明明很近,却又似乎远在另一个世间。
不知何时,玄悯已经落在了身侧一座矮峰上,古朴的钟音余韵不绝,在山谷中一遍遍地回荡,阴尸的尖嚎已经变成了哀叫,沉酿百年的阴怨之气也在渐渐消退。
山谷之中雾气深重,以至于薛闲突然看不清玄悯的脸了。只能看见玄悯似乎也看向了他这边,手中的铜钱灵气未散,一道道符文产生的淡色金光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将山谷笼罩在其中。
那淡金色明明不算亮,却晃得薛闲眼睛发痛,痛得让他忍不住想起当日在海边,兜天罩地将他捆束住的金线。
他心里突然泛起一股深重的难过,比他想象的还要难过得多,比那张漫天撒下的网还要难以挣脱,重得几乎连他自己有些讶异了……
而此时,山谷之中的累累白骨下,有人突然用错愕又惊讶的语气冲玄悯的方向道:“国师?你怎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自己要被打了,所以还是再说一下,没有渣攻没有渣攻,只有狗血,保证很快甜回来,么么么哒【顶锅盖】





铜钱龛世 第87章 河血(一)
“不是传信说了在江松山见么……”那个滚走在众多阴尸之中不断隐匿自己的人在看清玄悯的模样后,终于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他身上还保留着障眼法,乍一看同阴尸无甚区别,碎肉早已在不断的躲避奔走中抖落在地,裸·露出来的骨头歪歪斜斜,像是拼凑过的,泛着黄黑,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但是他周围真正的阴尸在金光笼罩之下,已经被压得瘫倒在地,成了一地碎骨,唯余一点痴粘的阴怨气萦绕其上,是以维持着站姿的他便显得格外突出,一眼便能分辨出来。
他的脑袋只剩一盏头骨,骨头上裂纹遍布,风干的老皮紧紧裹着骨骼,眼眶只剩两个黑洞洞的窟窿。从这样一张脸上自然看不出什么细微神情,但从他茫然张着的嘴来看,应当是诧异得忘了处境。
若是在这种时候出手,想必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然而薛闲却已经看不见他了,除了那片金光,山谷中的一切仿佛都同他没了干系。他只知道脊背的疼痛一直贯穿到了心脏里,活似眼睁睁地被人一刀捣进身体里,胸口处是彻骨惊心的冷意,冷得天寒地冻。
玄悯和他之间隔了山石,隔了金光,隔了一片浓重的水雾。但是他却没有抬手将那水雾挥扫开,只依然这么隔着水雾静静地望着石峰上的白影,轻声重复了一句:“国师?”
往日的诸多细节均在那一瞬间涌入脑中,有用的无用的,清晰的模糊的,以一种杂乱无章到令人头脑发疼的方式闪现着,随着“国师”这一声称呼,突然变得明晰起来——
不同寻常的能耐,同官府的瓜葛,格外讲究的性子,还有上回在簸箕山下碰到的那一支队伍……
其实处处都有蛛丝马迹表露着玄悯的身份来历,这些天,尤其在进了百虫洞后,那种隐隐约约萦绕不散的不舒坦根本就是一种下意识的不安,甚至带了一种怯意。
他早已有所感,只是始终在有意无意地忽略而已。
哪怕直到现在,借着铜钱的牵连亲身经历了一遍玄悯的记忆,他仍旧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之心,仍旧想亲口同玄悯问个明白,甚至可以装一回痴愚,只要玄悯摇头否认,只要玄悯说一个“不”字……
“戊辰年,六月初七……”薛闲死死盯着那片水雾后头的白影,轻声开口重复了一遍记忆里玄悯所说的话。
他看见那个白影似乎僵硬地动了一下。
只是水雾太过浓重,让他难以分辨究竟是不是错觉。
“你所说的戊辰年六月初七,是什么日子……”薛闲眸光一动不动,问完了一整句话。
在漫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一生里,他从来没有这样在意一个人的答话,有一瞬间,他甚至又有些反悔,想张口就此打断,将这问话收回去。
他头一次如此怕听真话。
然而山石上的那个人曾经对他说过“我不会骗你”。
玄悯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薛闲胸口冷得几乎已经没了知觉,才听见他用有些低哑的声音道:“真龙劫期……”
薛闲眼睫一动,而后静静阖上了眼,再睁眼时,已是面无表情。他最后又看了一眼玄悯,用一种冷静得让人心慌的声音说了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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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江松山数十里的一座寺庙里,一个面孔里融着少年气的小沙弥正盘腿坐在窗边看经书,正要翻页,屋外陡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小沙弥搁下经书,伸头探出窗外望了一眼。
他们这座寺庙依山而建,是方圆十里内的最高处。从他这角度,依稀可以望见遥遥远处还有一座山,山前临着浩荡江水,山上还有一座孤零零的寺庙。
这黑云和雷电来得莫名,半点儿预兆也无,好似这老天爷忽然伤了心,闹起了脾气。
黑云层层滚滚,仅是眨眼之间便从天这一头,一直罩到了天的那一头,压抑而低垂,仿佛就重重地压在屋顶上,伸手便能探到一般。
小沙弥看着觉得古怪又稀奇,当真伸手想去探一下,然而手指还没伸直,大雨便倏然落了下来。
这雨真是大极了,大得连远处的山都看不清了,只隐隐能看见那孤寺的一抹淡影。
小沙弥的手被雨水打得生疼,灰布僧衣的袖口当即湿透了,黏在小臂上。湿透的衣袖裹在身上自然不会舒服,但是小沙弥却没在意,只愣愣地看着瓢泼大雨。
不知为何,他莫名觉得这雨大得活似宣泄,看得人莫名心生难过,好像也被那黑云兜住一般,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
他年纪尚小,久居山间,甚少会生出这种毫无来由的情绪,只忽而想到了方才看的经书,里头有一句他理解不了的话: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1]
他看着这大雨默默出了好久的神,直到师兄进来叮嘱他关窗。
“师兄,我方才见着前头那座山寺有人。”小沙弥抬手指了指大雨之中淡如青烟的山影,回头说道。
“你那是什么招子,能瞧见那么远的地方有人?”师兄哭笑不得,又道,“不会的,那是大泽寺,出了名的鬼寺,荒了不知多少年了,哪来的人影。”
“我真瞧见了,还没下雨时瞧见的,穿着白衣,又将将好站在塔顶,只是再看时已经杳无踪影了。”小沙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约莫是说着说着便想到什么孤魂野鬼上去了。
其实不用师兄说,他也知道那孤零零的寺庙是大泽寺。
他小时候听师兄们提过两句,说许久以前,兴许是一百多年又兴许是两百多年前,有一个从南疆来的少年人在大泽寺剃了发,还未受戒,大泽寺突逢雷火,一众僧人俱亡于大火,以至于民间私下里提起大泽寺,除了叹惋之外,便是议论那南疆少年约莫是个克人克己的灾星。
十来年后,有人说曾在松江山间看见过一个白衣僧人,在大泽寺荒废的庙门前捡了一个被弃的婴孩离开。
看见白衣僧人的樵夫信誓旦旦地说,那僧人挽起袖摆,露出的手腕上有南疆那边才有的图腾。
而数十年后,同样又有人在松江山间见到了一个白衣僧人,当然,这次那僧人并未挽起袖摆,自然也看不着那腕子上是否有什么图腾,但那僧人同样在山间捡了个孩童离开。
当然,这些传言因为俱不可考,便没有广泛流传开去,到如今,约莫只有同大泽寺遥遥相望的这所寺庙里偶尔有人会提起了。小沙弥记得当初师兄跟他说起时,还颇为好笑地提到:师父以前同我讲过,最离谱的一个传言还说,那南疆来的少年就是那白衣僧人,而那白衣僧人,就是后来的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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