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龛世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木苏里
“那弃婴和后来的孩童呢?”小沙弥当时是这么问的。
师兄没好气地答了一句:“你还真信?我上哪儿知道去。”
是以那孤零零的鬼寺在小沙弥心中总伴着各种传说,显得神秘莫测,在那处看见什么都是可能的。
“别发愣了,这雨大得出奇,今早听说县里的河道都漫水了,雨再一下,怕是要淹脚脖子了。你再这么敞着窗,估计没多会儿这屋子也得淹。”师兄数落着。
小沙弥连连应声,伸手抓住了窗框,正要往回拉时,他目光下意识朝天上瞥了一眼,便就此顿住了手。
“师兄……”
“又怎么了?关个窗也这么费劲?”师兄哭笑不得地凑过来,打算抬手帮他拉一把,却见小沙弥愣愣地一指黑云,茫然道:“我似乎,看见龙了……”
师兄闻言,正想敲他脑壳一下,却见那乌云之中有一条长影倏然而过,裹在煞白的云雷之中,看不清模样。但那影子,怎么看怎么像是一条龙!
“天啊——”师兄愣愣地叫道。
小沙弥指着松江山,一脸呆滞道:“好像、好像奔着大泽寺去了!”
与此同时,松江山顶大泽寺内,太常寺傩仪长队一干人马正站在大殿之中。当初的大火烧得不算久,但这大泽寺因位置偏远,香火稀落,僧人本就寥寥,那火又是夜里遭雷劈下而起的,这才没什么人能逃出来。
事实而言,那火只烧了后头,前头的几座殿到受损不重。
太卜太祝二人遵照着国师的指示,带着百来名侲子,在大殿里相对围坐成圈,太卜居于首,太祝封于尾,正中的地面上,是一座小小的石雕,石雕上刻着繁复符文,自上而下贴满了油黄纸符,石雕底端,则以血画了个圈。
太卜着各名侲子将拇指尖扎出一个血点,鲜红的血珠从那小点中倏然冒出来,正要滴落时,大殿里突然响起了一道叹气声,那声音轻极了,混杂在殿外的风声之中,以至于除了太卜愣了一下,其他人居然都不曾反应过来。
太卜皱着眉,警惕地扫了一圈,却又想起来这大殿他们刚到时就仔细搜找过,绝没有闲杂之人。
听岔了?
太卜在心里自语了一番,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再管这些。她冲众人嘱咐了一番,便抬手将带着血珠的拇指摁在了身前地面上,百来名侲子以及太祝同样摁了下去。
就见一道道细如发丝的血线自拇指所摁之处延伸出去,仿佛活了一般,朝那个石雕爬蔓。
而后众人阖上了眼,张口低声诵起了经。
嗡嗡的声音从大殿之中传出去,又倏然飘散在泼天大雨之中……
万石山、洞庭湖两处太常寺人马和他们一样,围坐在国师先一步放下的石雕边,将带着血珠的拇指摁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妙色王求法偈》
好了,总算到这里了,我保证让他们过个甜到齁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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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钱龛世 第88章 河血(二)
大泽寺所在的松江山前,是一片石峰林立的黑石滩,而过了黑石滩,便是漫无边际的江面。
此时的黑石滩中躺着密密麻麻的人,粗略一数,约莫有近两百人。他们看上去面容苍白毫无血色,双目紧闭,眉心微蹙,均是人事不省,乍一看简直像是死了一般,但又不曾僵硬。
从这些人身上所穿衣物来看,大多破布烂袄衣衫褴褛,散发着许久未曾清洗的酸馊味,不是纯粹的乞丐便是因为饥荒而远离家乡的流民。
还有一部分即便衣衫完好,但也看得出不是什么好料子,看那手上的老茧裂口以及经年日晒还形成的干黑皮肤,可以猜测他们必定来自于苦人家。
不过这些人之中还夹杂着个别一些看起来日子过得还不算差的,大多是因为落单或是在野外而被掳来了这处,其中便包括在那茶铺里等人的石头张与陆廿七。
若是他们此时醒着,必定会被当下的阵仗吓一跳。因为这近两百人被人由里至外摆成了圈,一圈环上一圈,最终形成了一个活人摆成的圆阵。
圆阵的中心放着一尊一人高的石雕,粗粗雕刻成了一个脚踏莲花座的僧人。这僧人从背后看,衣袍飘逸,很有股石佛的味道。然而绕到身前便会发现,根本看不见这僧人的五官,因为面上罩着一张兽纹面具,看着古怪又肃穆,还透着一股隐约的邪气。
更诡异的是,这石像衣袍上刻满了繁复的符文,乍一看,同大泽寺、万石山以及洞庭湖那几处小阵中央石雕上刻着的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这石像身上的符文之间还夹杂着一些古朴的字符,乍一看像是某个部族流传下来的自创文字。
若是薛闲此时在场,一定能认出,这些字符同百虫洞石壁上的同宗同源,只是笔锋略有区别。这区别微小极了,就连写字的本人稍微晃个神都会分辨不出。
这石像莲座上贴满了油黄纸符。
而这莲座之下,同样被人以血划了一道圈。
这近两百人均是头朝石像,脚朝外摆着,虽模样有差,贫富有别,却有一样是相同的——他们额头命宫处均显出了一枚小小的血点,乍一看像是血痣。
江上风大浪急,一层赶着一层直冲上岸,加之大雨泼天,那架势,似乎再多掀一个浪头,便要扑到江松山上去。
然而这近二百人形成的圆阵却好似形成了一个铜铁之罩。烈得能割肉断袍的狂风肆虐而过,那石像莲座上的纸符却纹丝不动。泼天大雨眨眼间便让江水漫上了岸边,却一滴也不曾落到这些人的衣袍上。
在这圆阵之外,单膝跪着一队灰衣人,他们面上均带着面具,乍一看同太常寺的有些相像,只是太常寺那些以赤红为主,这些人的面具却以青黑为主,活似一阴一阳,一明一暗。
除此以外,他们腰间还都坠了一块桃木坠子,同玄悯竹楼下躲藏的那人佩着的一模一样。
“八字相符之人共一百又八十,一位不多,一位不少,阴九十,阳九十。”灰衣人领首的那位开口禀报道,声音掩在面具之下显得有些闷,又在出口之时被大雨打散了,听着模糊不清。
他们单膝所跪之人正站在两峰黑石之间,面朝着江松山,两手背于身后。他穿着一身雪白僧袍,纤尘不染。大雨距其毫厘之处杳然无声,愣是没在那僧袍上落下一星半点儿湿痕。
这人个头很高,身形修长而挺拔,单单是背面便有股出尘离世的气质,让人不敢多看也不敢靠近。
他面上覆着银制面具,旁人看不见容貌,单是露出了一双透黑眸子。他此时正微微仰着脸,目光落在松江山顶,沉静冷漠之中似乎含着一丝旁的东西。
他听了灰衣领头的话,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目光却一动不动。
灰衣头领抬头瞥了他一眼,又惶然地低下头,噤声不语,等着这白衣僧人开口。哪怕只是这样些微的沉吟,都让这些灰衣人觉得忐忑不安,好像自己满身都是谬误,做了一堆荒唐事一般。
而实际上,那僧人摩挲了一下手指,便淡淡开口道:“可曾叨扰无关百姓?”
他的声音也透着一股天生的冷淡,像是微微结了冻的水。
但是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便叫这些灰衣人微微一颤。领头那人连忙道:“不曾不曾,咱们只挑了僻远之处掳人,但凡旁边有个别闲杂之人的,也都一并带来了,一丝把柄也未曾留。”
那僧人又摩挲了一下手指,不喜不怒道:“掳人?”
领头连连改口:“不不不,请人。”
他慌忙更正之后,又是好一会没听见吩咐,顿时忍不住偷偷抬头瞥了一眼,就见那白衣僧人依然静静地望着江松山顶。尽管看不见他的眸子,但灰衣人却觉得,他似乎少见地带了一丝感慨,好似这偏僻无名的松江山同他有什么渊源似的。
那灰衣人看得恍惚,一时间胆大包天,居然张口问道:“这地方偏僻无名,平平无奇,国师为何挑中这里?”
这话刚说完,灰衣人就想一巴掌把自己抽死在这里。他自小受松云术士教养,十六岁起开始帮松云和国师办些麻烦事,至今已有七八年了,然而真正见到国师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大多是从松云那边领了事四处奔走。但是即便接触少而又少,他也是知道这位国师的脾气的——
这位从来喜怒无常,且十分厌恶底下人不知天高地厚,问些不该问的事情。
至于什么是不该问的,其实这位从不曾明确说过,但就灰衣人他们的理解,就是指“什么都不要问”。
这位有什么安排自有他的道理,哪是他们能插嘴的。
谁知他这一问,国师非但没有怒意,甚至还答了他一句:“许多年前,我在这处遇见过一位贵人。”
那真是……太久太久以前了,久到连他都已经记不清那时的自己究竟几岁,生得什么模样,爹娘是何人,又是因何缘故将他弃留在这僻远的山里。若不是那位贵人,他恐怕轮回都入了几遭了,又何来现今的一切。
灰衣人听了他的回答,当即愣了一下,低头道:“那真贵人慧眼识珠,否则,又哪来今日太平盛世。”
“慧眼识珠……”国师似乎觉得这话很有意思,又似乎有些嘲弄道,“太平么?若是太平,我也不用做那么些麻烦事,今日也不用站在此处了,请来这么些劳苦百姓了。”
灰衣人一时间不知该接什么话,然而国师向来寡言,难得有兴致说这么些话,他不接岂不是更过不去。于是他想了想,又道:“是我们愚驽,分不了忧。”
国师闻言,眸光一动,淡漠地从他们身上瞥过,又重新落在江松山上,半晌之后淡淡道:“总有用得上的地方,无须妄自菲薄。”
他看着山顶荒寺,忽而抬手行了个佛礼。
于他而言,这一生始于此处,所以也该“殁”于此处,这才算得上是有始有终。况且,他现今所为,多少有些忤逆当初那位的初衷,所以临“死”前来自忏一番,也算得个心安。
相信对方若是活着,也是可以理解他一番苦心的。
当他行完佛礼重新抬起眼时,那百人组成的圆阵之中,石像莲花底座上的纸符忽然抖动了一下。
一张正对大泽寺,一张冲着洞庭方向,还有一张则对着万石山。
三张纸同时一抖,发出“哗”地一声响,像是狂风吹搅着战旗发出的拍打之声。
紧接着,莲座之下的血圈倏然一亮,原本快要干涸的血迹似乎陡然间变得新鲜起来,甚至还微微流动着。
国师转过身来,抬袖一扫,就听一阵风刀之声于圆阵上方扫过,阵中百人左手拇指突然裂开了一道割口,殷红的血顿时从那道割口之中淌流而下,落在地上,又如同被什么吸引了一般,直直朝那石像蜿蜒而去。
那是一幅极为骇人的景象,数百条血线如同长蛇一般静静地朝石像爬去,眨眼间便融进了石像底端。
一众灰衣人虽然有所准备,乍然看到这一幕依然有些手脚发凉。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血液将整个莲座染成暗红色,又似乎活了一般,沿着石像由脚往上。
似乎要将整座石像染成血色。
那究竟得花费多少血,灰衣人不知。他们只知道,这圆阵中人的血最终都是要流干的,一个也活不成。
而就在他们愣神之时,国师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抬袖又是一道风刃。灰衣人只觉得自己左手拇指一阵刺痛,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整只左手便被千钧之力猛地压向地面。
那力道之大,让人无力反抗。灰衣人各个措手不及,连带着整个人都狼狈地横趴在地,眼睁睁地看着殷红血流从手指之下汩汩流出,也直奔那石像而去。仿佛流的不是血,而是活气。
他们懵了片刻,下意识疯狂挣扎起来,然而不论他们使出多大的力道,用出什么方式,左手依然被死死钉在地上,纹丝不动,鲜血也依然汩汩前流。
领头那个灰衣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愕然抬头看向国师,刚巧对上了国师垂下来的目光。
那双透黑的眸子里无波无澜,仿佛他所看的根本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世间草木。
透过那双平静至极的眸子,灰衣人忽然明白了先前那句话的深意:总有用得上的地方,无须妄自菲薄。
他更是明白了国师难得多话缘由,因为在他眼中,这兴许只是自言自语而已,根本没人听见……毕竟,死了便是白骨一副,算不得人了。
铜钱龛世 第89章
鲜活的血液一点点从他身体中流失,似乎将他周身的热气一起带了出去。他开始发冷,视野变得模糊不清,脑中昏昏沉沉,脖颈也越来越无力支撑抬起的头。
在近乎茫然的惶恐之中,他忽然想起了许多许多事,零碎而松散。
他想起了和他一起在山间长大的人,现如今都同他一样滚倒在这一片血色里。
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国师时的情景,那时候他还是小儿年纪,不曾明白事理,更不曾同国师有何牵连,只在瞒着松云溜下山偷看从县城经过的祭天队伍时,瞧见过国师一眼。那时候的人真多啊,却无人敢靠得太近。他在人群之中来回挤着想挑个清楚些的位置,却不慎被人手肘一撞,踉跄着便要扑到祭天队伍里。眼看着就要摔了,他只觉有云雪从眼前一扫而过,就那么轻描淡写地扫起了一道风,将将好把他扶直了身体。
小小年纪的他甚至不曾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怎的自己回过神来便已然稳稳地站在了道边,而他愕然抬头时,那队伍已然朝前走了一段,然而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白衣僧人……
这记忆太过久远了,远到连他自己都以为早就忘了,却在这种时刻又重新回想起来。
原来在那样小的年纪里,他并非像如今这样畏惧国师,甚至是有些崇敬的,究竟是从何时起,他见到国师就只剩惶恐和忐忑了呢……
他领了松云的命,同一帮兄弟在暗中奔走数年,究竟做过多少事,他都已经记不清了。起初看着人命从手中过,他还负罪累累不胜恐慌,也揪根溯源地问过松云。
松云说,他们所作一切均是为了更多百姓。那些点滴准备,都是在布一个宏大的阵局,那阵叫做江山埋骨,若是布成,不仅能挡他们算到的大灾,还可保山河百年长安,
这些太过高深的东西,松云不曾教过他,这宏大的阵局究竟该如何拿捏,他也一无所知。只记得一句从小便听松云说过无数遍的话:有些大事之所成,总少不了些许牺牲。
这话他明白,所以牢牢记了许多年。
直到今日,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血流汩汩而淌,从活到死仿佛只有眨眼的距离,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头顶,他忽然就变得满心混乱了。
他忽而觉得那句话不对,还漏了许多东西,至少……至少该问一问,那些人是不是愿意被牺牲。
在又一阵无望的垂死挣扎后,他在迷茫之中又觉得那句话倒也没错,只是……
他突然有些不确定,这样漠然的国师,当真是为了百姓身不由己么?躺在这里的百人、江底镇着的枯骨,还有更多被牵连进来的人,当真死得值当么,又当真是不可避免的么……
不过他已经没有力气张口问这些了,甚至连再看一眼国师的眼神都做不到,只能在愈渐浓沉的黑暗里,一点点睡过去,然后……大约是不会再醒来了……
从这百人指下流出的血,终于顺着莲座,将整个石像尽染成暗红色,连背影也不再出尘,而是显出一股浓重的邪气来。
仿佛一场妖异的仪式终于开始,乍然之间,整座江松山连同国师所站的黑石滩都开始震动起来,江面巨浪滔天,接连直扑过来,却又在国师身后堪堪停住,败退回去。
乍一看,活似有两方力量在疯狂较劲。
国师就地而坐,双掌合十,口中低声念着经文。乍一看仿佛在超度亡灵,然而那经文浑厚古朴之中夹杂着一些怪异的音调,听得人极不舒服。
他身后黑石倾倒,身前大浪奔涌,却奇异地在他头顶笼成了一个拱形,没能伤到他分毫。
起初还不曾出现什么变化,当他念完一段经文后,合十的两手指端突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血点,看起来可怖异常,那血点少说也有百来枚。
他口中经文依然为止,似乎对这些血点毫无所觉。
而这些血点仿佛活了一般,在沉厚的经文之中,一点点朝手背推进,只是每推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
国师面带银罩,未曾露出面容,但是眨眼的功夫里,两鬓被面具边缘压着的地方已然渗出了层薄汗,可见他声音虽未见波动,实际却是费了劲的。
血点缓缓从手背爬上了小臂,隐在了他宽大的衣袖里。
天地之间风浪更加可怖,大有侵天吞地之势,远处江岸边的小楼直接被狂浪扑打得直抖,最终还是没能撑住多会儿,伴着无数脆裂之音,再又一个巨浪滚涌之中,彻底塌倒,栽进了江里。
与此同时,一条灿金的丝线,犹如电光一般,在江岸另一端远远游走着,速度快得犹如滚地的风雷,在人们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直窜向东北,途经江中某处之后,发出一阵炸响,而后又直窜向西南,最终直奔向这里。
就在它经过洞庭湖、万石山,终于奔向大泽寺的时候。国师身下开始隐隐涌现出一丝金光。而那一片血点,则已然顺着手臂爬过脖颈,出现在了脖颈上。
那一幕其实甚为骇人,一个看起来颇为出尘的僧人,脖颈上满是血点,而这血点还在他经文的催动之下,奋力朝面上爬。
就在那血点漫上下巴的瞬间,黑石滩地上骤然多了一道血圈。
圈中血光一闪,冷不丁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身着白麻僧袍,昭然出尘,好看极了,却也冷极了。冷得简直叫人心悸,仿佛在百年冰雪之下压着万丈深渊。而他手中还毫不客气地捏着另一个人的衣领。
那人周身是血,原本灰蓝长袍滚了一身尘泥,四处是破口,露出的手臂、脖颈甚至于脸上,都是各种抓挠的印记,仿佛经受过万蚁噬心,在疯狂的痒意中将自己弄成了血人。
这血人不是旁人,正是被围困山谷之中的松云术士。
而捏着他衣领的人则是玄悯。
他面容依旧冰冷,只是漆黑的眸子里隐隐多了一些旁的东西,似乎风雨欲来,让人看了莫名生出一股惧意来。
那松云术士落地的瞬间便瞧见了双手合十的国师,当即面露茫然,而后倏地一惊。
“你不是,你——”松云猛地一跳,下意识想从玄悯手中挣脱开来,却见玄悯面无表情地动了手,原本捏住其衣领手指直接钳在了他脖子上。
“你——”松云本就在百虫洞中受了磨难,要不然多少能抵抗个一时半刻,不至于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他被玄悯钳住脖子,吐字便含糊又艰难,“你是另一——啊——”
他话未说完,玄悯的手又是一紧,却并非因为他所说的话,而是因为玄悯看清了黑石滩上的圆阵,以及诵经的国师脖颈上的血点。
先前在山谷之中,第四枚铜钱禁制解开,玄悯的一部分记忆也随之恢复。那些零碎的记忆太过纷杂,恍如隔世,并非寻常人能立刻消化完全。
在这些记忆恢复之前,玄悯其实就已经隐隐有所觉,觉得自己同薛闲的瓜葛并不简单,他甚至觉得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人似乎就是薛闲。
然而直觉终究只是直觉,总会让人依旧心存一丝侥幸。
可当他真的在记忆中看到自己在测算真龙劫期的瞬间,整个人仿若直坠于深渊之下,坚壁万丈,不见天光。
抽骨之仇横亘在那里,岂是言语能得以原谅的。是以薛闲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却追不得,只能抬眸看着那道长影倏然隐于层云之中,而后杳然无踪,再也不见。
兴许此生都再也难见了。
然而不管薛闲还愿不愿意再见他,他都是要还债的。所以他捉了那松云术士,直接划地为阵,来到了龙骨所埋之地。不论他当初是何用意,他都会完完全全地将亏欠偿还清楚。
一骨换一骨。
引起劫难,他来镇,牵连人命,他来还。
然而当真落到黑石滩上时,他却发现眼前所见与他料想相差甚大。眼前这个双掌合十戴着银制面具的僧人,他在记忆中见过。
他幼年时候,曾经被这僧人罚着在漫天大雪之中抄经诵佛,也曾经被这僧人领进屋里,看着对方用铜质烘炉仔仔细细地将被褥暖上一遍,同他讲些芸芸道理,看着他钻进被褥,走时还会替他将屋门关严。
很久以前他称这僧人“师父”,只是这称呼已经数十年不曾再叫过了。
此间种种,他依然有所缺漏,记忆不清,只记得许多许多年前,久到他头一次叫这僧人师父时,对方曾经愣了许久,而后冷冷淡淡地摆手道:“故人相见,不敢当这一声师父。”
他有很多年都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再后便也不曾再想过了。
现今,他想起的事情其实不少,却甚少有同眼前这人相关的。在看见他的瞬间,甚至他心里先一步涌出了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来由何处,但绝不是一个徒弟见到师父应有的情绪。
有那么一瞬间他蹙起了眉心,然而转瞬他就忽然明白了一些——
因为这同他打扮如出一辙的“师父”身边正布着一个明晃晃的大阵,并非什么救人救世,而是以换命之法谋取福禄功德。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搞完boss战,搞不完不碎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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