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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女儿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虹影
而我的生父这时站在石阶顶端,冷风刮着他瘦瘦高高的身体。那么多人从他的身边上上下下,急着去赶车坐船。他的身影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他其实是个缺少疼爱的小青年,从母亲那儿他得到了感情,加上他救了这一窝饥饿得发疯的孩子,得到由衷的感激。他可能一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重要,如此被需要,于是他让自己陷入恋情中,不能自拔。
谁又能说得清楚,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喜欢就是喜欢,有时候就是没有任何具体的理由,更不用说爱一个人了,爱就是爱,别的人不可能理解。包括我这个做女儿的,我不也正在偷偷爱一个男人,爱得同样无情理,不合法。别的人会认为很肮脏。
可是连我这样一个不愿循规蹈矩的人,也没能理解他们的偷情。我,母亲,生父,我们三个人在茶馆坐一起时,在我眼里是那么不和谐,尴尬极了。他和母亲使我出生在世上,却给了我一生的苦楚,他们俩谁也未对我负责。
我和他走下枇杷山陡峭的石阶,漆黑的夜空升起漂亮的焰火,若隐若现地映出山上山下树木房屋,簇簇团团的流星雨,像天国里奇异的花瓣花蕊,向这座城市坠落下来,向我们头上抛撒下来。顺着马路,一直往两路口缆车站走,满天都是焰火,鞭炮炸得轰响。这时,我对他说:
“我不愿意你再跟着我,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脸上表情一下凝固住了,看起来很悲伤,就跟那部外国电影里那些面临船沉,逃脱不掉,注定要死在茫茫大海中的人一样。
我不管,我要他做出保证。
他保证了,他点头的时候,眼睛没有看着我。
经过剪票处,他要送我,我坚决地说不用了。随着人群跨上缆车,我坐在靠后边一个位子,手里紧紧抓住他为我扯的那块蓝花布。缆车座位都朝上,我看到他仍站在检票口的铁栏杆前。载满人的缆车沿着轨道徐徐下滑,他向我挥手,我想对他挥手,却止住了自己。为了不去看他,也不让他看到我的脸,我掉过脸去瞧缆车道旁山腰上怪模怪样的吊脚楼、歪歪斜斜的木板房,那些窗子里透出的灯一闪一眨,随时都会熄灭似的。缆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山下,出口对着这城市最大的一个火车站,人山人海,一个喧腾的大火锅。
母亲没有睡,她在等我,给我开了门,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重新回到床上。父亲的布鞋在床下,脸朝墙躺着。看见他,我心里突然很冲动,很想走过去。我想起了与父亲相依为命度过的所有日子,我是那么想拥抱父亲,那么想被父亲拥抱。至少仔细看看父亲,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像一个女儿那样端详过他。
架子床只有母亲翻身的响动,父亲一定睡着了。我在堂屋尽量轻手轻脚擦洗脸和身子,去天井倒掉水后,母亲从床上抬起身,低声对我说:“早点睡吧。”我就出了房门,穿过堂屋上了阁楼。





饥饿的女儿 第19章
1
我一直都有记日记的习惯,记的都是我第二天就不肯再读的东西,在我看来记日记不过是懦弱者的习惯,孤独者的自慰,便把日记本抛开了。可是没过多久,又开始旧病重犯。
但是我在阁楼里,记昨天见生父,只有两行字:茶馆,馆子,电影院,枇杷山公园,缆车,过江,回六号院子,睡觉。
没有提一个人,记日记保密是无意中学会的,不是由于“文革”中许多人因为“反动”日记送了性命,而是我知道这种见面不能让家里人知道。父亲知道了,怎么想?姐姐哥哥们知道了,怎么想?母亲知道我对待生父的一些细节,怎么想?
避开总是对的,反正我也不想记住那些细节。
第二天,我见着父亲,什么也没表示,什么也没说,昨夜那股冲动早没了。睡眠真是个奇怪的过程,像一次死亡接着一次新生,过滤掉了痛苦,榨干这种那种的欲望和情感。我把蓝花布拿下楼交给母亲,母亲接过去后,我就做自己的事去了。家里哥哥姐姐都回来了,房里房外挤进挤出。院子里的邻居,似乎每家都来了亲戚,热热闹闹。母亲心神不安,好不容易瞅到一个只有我和她在屋子里的机会,她说:“那布,等一会儿,我带你去石桥广场,找裁缝给你做件新衣服。”
“那是他给你扯的。”
“不要骗妈了,我当然晓得。”
我不理母亲,专心剥大蒜皮。
“他对你好不好?”母亲与我提生父总是用“他”,母亲不会不知道他对我怎样。她这么说,是要我承认生父,是想与我谈他,现在终于等到一个人和她说她心里的人了。她热切地望着我,等着我回答。
我说:“一般。”一副不屑谈,也看不上的样子。我并不惶惑,一个提供精子的父亲,一个提供抚养的父亲,我知道哪个更重要。
母亲在屋子里东磨磨西蹭蹭,过了好大一阵,说不带我去找裁缝做衣服了,裁缝收费贵,还做得不满意。她拉亮灯,将桌子擦得很干净,把那块布铺平,洒上水。拿出剪子尺子粉饼后,她嫌桌子不够宽,又把布移到架子床上。
给我比了尺寸后,她问我是做衬衣呢还是做套冬天棉袄的对襟衫。不等我说话,母亲自作主张,说夏天已过,还是做对襟衫吧!她仍旧是那个一意孤行,不用听我想法的母亲。
母亲一边用白粉饼在蓝花布上画着线条,一边说,你大概不知道,他当时在法院认了每月给你十八元,每个月付,直到你十八岁成年为止。每月按时寄钱来,没拖延过,后来二姐教书了,就把钱寄到二姐那里。二姐单位和我们院子邻居一样,有人汇钱,总有人问来问去,二姐怕引起麻烦。他就把钱送到他老母亲——你婆婆那儿,我再过江去取。你婆婆是个老实人,每次见到我总留我吃饭,说她儿子命苦,连亲生女儿也不能认。他是个穷光蛋,哪个城里姑娘肯嫁他?不得已到农村做了个上门女婿。
这么些年母亲没见生父,通过我的婆婆,她对生父的情况应该是知道一二的,同在一个城市,却要强迫自己做得如路人一样,我觉得母亲是中了魔。
“他从不要求见你,他知道一个私生子在人们眼中是怎样一种怪物。”母亲说,“这个社会假模假样,不让人活也不让人哭。”
看见我没搭话,母亲又说:“六六,你不晓得,他自己过得又穷又苦,这十八元钱不仅养活了你,在最困难的时候还帮了我们全家。”
2
那么我的学费不也在其中?我想,但我不愿再问。
母亲的话没有使我感动。他是我亲生父亲,他该抚养我。给我的钱,你们用了,也从未告诉我。这个朝夕相处的家根本就不是我的家,我完全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我对家里每个人都失去了信任。
母亲告诉我的有关生父的一件件事,他的农村妻子,两个儿子——我的两个从未见过面的弟弟——我的婆婆,等等。我不欢迎这些人拥入我的生活,我自己的生活已够乱的了。
生父一直住在厂里集体职工宿舍里,一周或半月才回一次家,他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丈夫。一个人省吃俭用不说,他收厂里食堂工人倒掉的剩菜剩饭,收没人要的潲水,担回家喂猪。为怕潲水荡出,先用一个扎实的塑料袋系好,再装在桶里。为了搭到农村去装货的卡车,他挑着潲水桶,常常站在马路边上,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碰到好心肠的司机,能搭上车;碰上不客气的,遭人臭骂:“挑脏东西的龟儿子,滚远点!”这时,就只能去乘闷罐车。
挖地种菜浇粪施肥,哪样都抢着做。两个儿子背着背篓出去打猪草,他和妻子一起蹲在地上切斩猪草,煮猪食。猪吃得快,长得慢,到年终够重量送去屠宰场杀,卖猪的钱,那是家里的生活开销,包括两个孩子一年的学费和衣服。他深夜还在野外池塘边洗满是泥土的蔬菜,准备第二天赶场卖几个钱。
他的生活境况如此穷惨,母亲也是前两年才知道,此后母亲就未再去我婆婆那儿取我的生活费。“他以前假若穿了件像点样的衣服,就在我面前虚荣兮兮地说,你看我像不像个少爷?我笑他臭美,说他当少爷的旧社会早过了。”母亲心疼地说,“他落到那种地步,也从来没迟给过你的生活费,每月十八元,那差不多是他一半的工资!”
我说:“我才不信,我谁也不信。”我的意思是说,父亲够好的了,母亲你不该老是牵挂一个早已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的男人。起码我就不想,只有父亲才是我心里唯一的父亲,父亲对我比家里其他人对我要好得多。看到母亲站着发愣,我直截了当地对母亲说:“你该忘掉那个男人,他的一切和我们家没有关系。”
母亲瞧着我,半晌,才说:“六六,你恨他,我以为你只恨我一人呢。”她把已剪了一只袖子的布一揉,一屁股坐在床上,气得不停地摇头。
3
送大姐到轮渡口,我俩站在江边一个岩石上。大姐说:“我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回答我。妈是不是带你去见了那个姓孙的?”
我很吃惊。
“我就晓得,你俩都不在家,你还抱了块花布回来。这么十多年妈都熬过去了,但终于还是忍不住,还是没忘他。”大姐得意地笑了,“他啷个样吗?”
“是我要见的,”我平淡地说,“他早安了家,有孩子了。”
“他肯定记着我当年的仇。”
“他没提起你。”
大姐背了一个大背篓,里面塞满了从家里取走的一些对她有用的东西,她每次回家,空手归来,满载而去,历来如此,就差没把这个破家全搬走了。她拉拉背带,眼睛盯着我说:“你不要帮他说,你不要忘了你是在这个家里长大的,别吃里爬外,没我们,你早就死了,你两岁时肚子上生杯口大脓疮,靠了爸爸和二姐照料你才没丢命。”
大姐的大女儿仅比我小六岁,我记得自己抱不动她,还要去抱,我只是想讨大姐欢喜。但大姐一把夺过她女儿,好像认定我不怀好意似的。这个外侄女还很小,就知道我在家中的地位,每次绊倒一个扫帚,打破一个碗,都说是我干的,让我受罚,外公外婆都信她。
“算了吧,连你女儿都可任意爬在我头上。”我不客气地说,“妈为你卖过血,让你生小孩坐月子,吃鸡补身子。”
“那是一家人,老养少,少养老,你懂不懂?”大姐吼了起来,见我脸色阴沉,她便停住了。
我不会主动去激怒任何一个人,当别人对我耍态度时,我尽量保持沉默,除非万不得已,才去回答。轮船从江对岸驶过来,江水退了点,也不过只退下几步石阶,还未露出大片的沙滩。
她把我手里的行李包接过去,让我继续陪她,到石阶下面,等过江来的人从船上下来后,她上跳板后,我再走。
她转到自己的题目上,一回去,她就要去找第二个前夫,她得分财产,哪怕分一只锅一个碗。大姐说她已想好,她咽不下这口气,要把事情闹大。
我厌烦大姐又要闹事,我想劝阻,但她不给我一点儿机会。她说她已打定主意回到这城市来做黑户。“你放心,”大姐拉了拉我的手,“我们俩在这个家情形一样,我们俩要团结一致,我不会把你的事告诉别人的,你也不会把我的事告诉别人的,是不是?”
4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回味大姐的话,我的情形和她的确有些相似,但又很不一样。还没容得我想个清楚,晚上,我被四姐叫了出去,到离六号院子不太远的一个小空坝上。我惊奇地发现,除父母大姐外,家里哥姐嫂子姐夫都到齐全了。昏暗的路灯,每个人的脸都不清楚,但他们表现出来的情绪是一致的:怒气冲冲。
我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头一个感觉就是,自己怎么又落入读小学初中在班上被孤立遭打击的地步,那种革命群众一个个站起来指责的批斗会?我的哥姐嫂子姐夫围在我四周,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三哥一开口,我就明白大姐在离家前,把我给出卖了,她把我这段时间问她家里的事,以及她的种种推测全都抖了出来。大姐在上轮渡前对我说的那些话,也就是家里其他姐姐哥哥们的态度。我早就应当知道大姐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共产党的天下,她自己的生活,还有这个家,都得天天乱,她才舒服。
“你做个选择,你要哪个家?”
“你吃我们家,穿我们家,吃的甚至是从我们的嘴里硬拉出来的东西。我们不怕你走,你走也要把这些年的生活费,还有住房钱看病钱学杂费弄个清楚。”
“我们没亏着你,你倒好意思去见那个人。为了你,我们吃了好多苦,为了你,我们背了十多年黑锅,让人看不起。”
“把你养大了,快能挣钱了,你想一跑了之?”
二姐一直没说话,这时打断他们,“让她自己说。”
“说啥子?”我只装不懂,这是以前在学校挨批评学会的策略,不过在这种场合我的脑子确实转不过来,连委屈也说不清道不明。
“他是不是要你离开我们家,跟他走?”
“说话呀!”
我站了起来,三哥把我按到凳子上,不说清他们不会放我。我看了过路的几个小孩几眼,他们拿着毛皮球。
我既不喜欢这个家,也不喜欢别的家,我根本就是没家的人。不管谁欠谁,你们都离我远一点!但我只是回过头来,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离开家,你们想赶我走,我也不走。我只有这一个家。”
他们都一下愣住,原准备着我大哭大闹跟他们算谁欠着谁。他们没有想到,我完全没有打算切断和这个家的维系。我也丝毫不提我生父对这个家所做的一切,包括他们一口一声的钱。人都有个毛病:容易记仇,难得记恩。他们认为亏了,也有道理:在最难受的灾荒年,因为我挨了饿;由于有我这么个私生妹妹,他们在邻居街坊面前抬不起头来、夹着尾巴做人。我情愿承认自己是欠了这个家,我永远也还不清他们的情。
“好吧,”三哥说,“今天晚上我们在这里说的,不准讲给妈听,不准让爸爸晓得你已明白身世。记住了?”
“记住了,”我点头,“我不会让爸爸难过的。”
我想对他们大叫,叫出我的愤怒,我的委屈。但我没有说话,我眼睁睁瞧着他们对我唠唠叨叨一阵威胁之后,一个个走掉。从小到现在,我从骨子里怕我的姐姐哥哥,跟怕老师同学一样,我不敢对他们吵,我总是让着他们,避着他们,总情愿待在一个他们看不见我的角落。
他们端着凳子回家后,我一人坐在空坝里,脑子轰响,我感到有金属锉金属的声音凶猛地响在耳朵口上。
我起身,拿起小板凳,慢慢地朝家的方向走,突然,我放下小板凳,我像童年时一样飞快地跑起来,往中学街那坡石阶跑,跑到长满野草的操场上。我跑啊跑,直跑到更空荡荡更漆黑的山上,到最后一步也挪不动,就停在一棵粗脖子树前,靠着树,才没有瘫倒。一个防空洞正阴森地对着我,不是说国民党到处埋下炸药吗?那么这座城市就是一个大定时炸弹,它为什么不在这一刻轰隆隆地爆炸,让这座城市只剩茫茫一片废墟?




饥饿的女儿 第20章
1
我有好些日子未去学校,哥姐审问我的那个晚上以后,我的身体变得很虚弱,总是头痛,发低烧,浑身瘫软无力。母亲已从厂里退休回家,她对我比以前好,但我看着家里每一个人都比以前更不顺眼,他们的脸跟这条街所有的房子一样歪歪扭扭,好像家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邻居们为庸俗不堪的话大笑,或为了小事吵闹,在街上追来追去打架。这一切对我来讲,全都成为我生活之外的东西,喜怒不往心头去。
家里人依然把我支来唤去做事,空下来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关在阁楼里,不见人,也不愿被人看见。
这天我正挑着一箩筐垃圾,往坡边去倒。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个同学。她问:“你生病了,啷个不来上课?”
“上课?”我的声音沙哑。
“是呀,上课。”这个同学平日不搭理我,这天忽然跟我说话,可能她认为我真是病了。
“你不想考大学啦?”
我呆呆地看着她,我真的忘了考大学这事。她笑了,露出不整齐的牙齿。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容收敛,“那你肯定不晓得,历史老师死了。”
“你在说啥子?”我的声音大得出奇,几乎吼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你做啥子惊惊乍乍的?他自杀了。”
2
我赶快把箩筐往院子里一搁,就往学校跑。
那些天事情发生得太多太快,是我一生度过的最莫名其妙的日子。我的精神像被截了肢,智力也降低了。才没多久历史老师就变得很淡薄,我前一阵子对他狂热的迷恋,好像只是一场淫猥的春梦。此时,历史老师一勒脖子又冒了出来,切断了我自怜身世的伤感,我的脑子整个迷糊了。
我往学校去,我不是想问第二个人,不是不相信我的同学,我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的确已经发生了。回想历史老师说过的话,我应当早就想到会出现这种事,他早就想了结自己。
他拿着绳子,往厨房走去,他不愿在正房里做这事,害怕午睡的女儿醒来吓坏:吊死的人,舌头吐出来,歪嘴翻眼,阴茎朝前冲直,屎尿淋漓。他不想在她幼小的纯洁的心灵上留下一点儿伤口。他拿着那根让他致命的绳子,推开厨房的门,从容地将绳子扔上不高的屋梁,他站在一条独凳上,使劲系了个活结,拉拉绳子,让结滑到空中,他才把脑袋伸进绳套里,脚一蹬,凳子倒地,他整个人就悬在了空中。
这一刹那,他的身体猛地抽紧,腿踢蹬起来,手指扣到脖颈上,想扳开绳子,但那只是自动的生理反应。绳子随着身体的重量摇晃了几下,梁木吱呀地叫了一阵,他的双手垂了下来,就永远静止了。
我看见了,你就这样静止了,连一个字也不愿留下。当然你没留话给我,我对你来说算得上什么呢,相比这个总难挣脱厄运的世界,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匆匆与你相遇过,什么也不算。
是的,就是什么也不算,你连再见我一次都不愿意。不过哪怕你来找过我,我正在一个昏昏沉沉的世界里,我正在出生之谜被突然揭开的震惊中,就是找到我,我又能帮得上你什么呢?哪怕我心里想起你,也觉得无妨再等几天,等我静下心。或许我认为要不了太久,我还会和你见面,起码在学校上课时,我们就能见到。回想那些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一开始我就忽略了眼神与眼神融合的一瞬间,我是能够抓住那些真正相互沟通的时机。如果我那么做了,此刻心里就会平静得多,可我没能那么做。
是的,我有责任,如果我多一些想着你,应该是有过一个挽救你的机会,至少是死前安慰你的机会。但我没顾得上你。
可是见了面,也没用。我从你身上要的是安慰,要的是一种能医治我的抚爱;你在我身上要的是刺激,用来减弱痛苦,你不需要爱情,起码不是要我这么沉重的一种爱情。是的,正像你说的,你这个人很混账,你其实一直在诱惑我,引诱我与你发生性关系,你要的是一个女学生的肉体,一点容易到手的放纵。
我们两个人实际上都很自私,我们根本没有相爱过,就像我那个家,每个人都只想到自己!
推开那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办公室门,我停住脚步。办公室其他桌子如往常零乱,堆着一些报纸和学生作业本之类的东西,这个下午四五点钟该有教师,也该有学生分科干部来交作业。可我在那里时,没有人进来,过道和楼梯不时有咯噔咯噔的脚步声。
我靠近历史老师的办公桌,桌上的茶杯、作业本、课本、粉笔纸盒等全部没有了,还是那张桌子,那张椅子,还如他生前那么干净,我坐了下来。
他的抽屉没上锁,里面没有笔、本子,只有些白纸片,裁得方方正正,我一页一页翻看,没有他写的那种诗一般的文字,更没有给我的信。他真了不起,真能做到一字不留!
我想起他说过“报纸和书是通向我们内心世界的桥梁”,要明白他为什么自杀,或许只消看看报纸。后来我去了一次图书馆,历史老师自杀前几天的报纸,上海、江苏等省市镇压了“文革”打砸抢分子,判处武斗头子死刑。早在这一年9月5日,《人民日报》上就有最高人民法院院长讲话,要求及时惩治一批“文革”中杀人放火强奸犯和打砸抢劫分子。在10月初的全国各种报刊上,连篇累牍反反复复的社论及报道,主旨相同: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就必须发扬社会主义民主,健全社会主义法制,依法治国。
目的是治,法不法是无所谓的事。
这样的宣传轰炸之下,他精神再也承受不了了。是害怕判刑坐牢,还是真觉得他罪有应得,害了弟弟?还是他有更深的失望,更充分的理由?我不知道,也无法想个水落石出,他自杀了,他再也不需要呼吸。
我对他充满了蔑视,甚至在几秒钟里产生着和上当受骗差不多的感觉。他不值得我在这儿悲痛,这么一个自私的人,这么个自以为看穿社会人生,看穿了历史的人,既然看穿了,又何必采取最愚笨的方式来对抗。他的智慧和人生经验,能给我解释一切面临的问题,就不能给他自己毅力挺过这一关。
也许我冤枉了他,我不该这么看待他。他们家,他本人,不断挨整,命运从来没让这一家喘过气来。只有“文革”造反,好像给了他一点掌握命运的主动权,其结果却是更可怕的灾难,更大的绝望。为弟弟的死母亲的死,他一直精神负担沉重。
我想起那次与他谈到遇罗克,说遇罗克为了说真话被枪毙的事,他突然不许我说下去。那副神色,眼睛很亮,实际是一片空白,是他深藏的恐惧。当时,我认为他不该那样粗暴对待我,还为之暗暗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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