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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京沧海

    中年人苦笑道:“小人也正奇怪。本来这箱子也没有什么出奇,就是自家专门做来装茶叶的,都是十年以上的老木,没有一点潮气。为免茶香受损,也断不会随便往上画什么东西,更不要说用朱漆画了。只是昨日进店卸货时,才看到下头不知谁画了一匹马。身边的伙计都说不知,想来是哪位朋友与我恶作剧了。”

    肖俞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中年人,见他虽是还不敢与自己对视,但神态还算自然,不像是在撒谎。

    那么这天马,当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肖俞沉吟了一下,又问道:“昨日进店你是昨日才来到忻州的”

    中年人道:“正是。小人的商号昨日才到忻州。”

    “来忻州之前,到过哪里去晋阳没有”

    “小人取道邢州、阳泉,直接到了忻州,因为和茂源号做过几次生意,在忻州人头也算熟。在晋阳没有关系,不敢乱闯。”

    肖俞点点头,不再理会中年人,让兵士将木箱抬入正堂。

    李存勖跟着肖俞也进了正堂,问道:“二郎有何发现”

    肖俞道:“我们首先可以确定,在天行苑的贼窝出现这么一匹飞马,绝不是巧合。”

    李存勖点点头。

    肖俞又道:“其次,这个货主千里迢迢从淮南来到河东却不去晋阳,看他的路程,可以说是过晋阳而不入,多少是有些可疑的。”

    李存勖道:“但若真是天行苑中人,应该不会留下这么个明晃晃的破绽给你来抓。所以他既有可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天行苑的信鸽。画飞马那人应该是在路上偶遇这只商队,许以重利,或者用了其他手段诱使商队先来忻州,借由商队向茂源号传个信。”

    肖俞道:“我留意到被茂源号收购的货物,都会在箱底写上某年月日购自何人,所以只要货物成色好,茂源号的人就会看到箱底飞马。他说昨日才进店,当晚我们就来了,这只箱子底部还没写上字,所以有很大的可能性,信还没传出去!”

    两人一起看向地上的一箱茶叶。

    一炷香时间过后,两人坐在桌边大眼瞪小眼,地上、桌上全是茶叶和碎纸。

    “可惜了一箱好茶。”肖俞喃喃道。

    李存勖笑道:“不可惜,扫起来还能泡。左右第一泡都是要倒掉的,实在不行第二泡也倒掉,二郎你从第三泡开始喝。”最后故意将“泡”读作平声。

    肖俞撇撇嘴,未理会这个恶趣味的玩笑。

    李存勖忽道:“二郎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商队的货物有几时箱,为什么那人偏偏选中在茶叶箱底作画是随意为之吗”

    肖俞口中念念有词:“茶叶茶龙眠茶龙眠茶,产自同安”抬头看向李存勖:“也许这个箱子就是一个口信,那人只是报个平安”

    李存勖道:“若仅是借同安地名报个平安,这哑谜未免也太难猜,毕竟同安改称舒州已有多年,只有上了岁数的人才会沿用这个旧称。万一看到飞马的人不识地理,岂不是白费一番折腾”

    肖俞道:“除非,这地方,天行苑众人都很熟悉。”

    “总舵”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肖俞加快了语速:“假如传信的人就是水黛,那么一切就水到渠成了。水黛诈死逃走,接应她的胭脂铺老板应该就是河东分舵的人,传信给河东分舵示警,顺便告知自己已返回总舵,都是应当的。那两名执事说昨日周舵主曾收到过水黛传信,我想以水黛的谨慎,应该不会只传一道讯息,而会做好两发一至甚至三发一至的准备,这茶叶便是她的一招后手。只是没想到,便宜我们了。”顿了一顿,又道:“可惜的是,我们走了两个方向“

    李存勖扭头望向门外,语声竟有些惆怅:“追不到了。”




第十八章 救美
    李存勖和肖俞走出茂源号,神情都有些沮丧。

    这趟来忻州,虽说把天行苑河东分舵连根拔起,但毕竟还是没抓到水黛,称得上是美中不足。从眼下的情形看,即便知道了水黛的去向,可相差至少两天的路程,即便是胁生双翅都追不上了。

    尤其是肖俞,水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诈死脱身,他虽然不是争强好胜的人,但这口气毕竟不是能轻易咽下的。至少,他也想当面问问这位水姑娘,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瞒过了那么多人。是药物,还是某种秘术肖俞对此很是好奇。

    李存勖忽然道:“天行苑会把总舵设在淮南,这位苑主艺高人胆大啊。”

    肖俞点点头。的确,当年素有“屠帅”之称的孙儒率一支孤军搅动中原,虽说和多家藩帅都有过节,但要说仇口最深的,还得数当年的淮南节度使、老吴王杨行密。杨行密与孙儒的最后一战,双方都拼到了精疲力尽,杨行密几乎要丢弃多年经营的地盘退走,最终还是咬住牙根多挺了一口气,就是那关键的一口气,耗尽了孙儒的手上最后一点兵力。屠帅被生擒活捉后枭首示众,余部和后人自然视杨行密为最大的仇人。而天行苑竟然把总舵设在淮南,看来是早就有卧薪尝胆的志气了。

    肖俞不禁想起前两年的杨行密之死,有这么一个宿敌躺在卧榻之侧,这位老吴王,真的是病死的吗

    李存勖沉默片刻,忽然道:“二郎,随我去州衙看看。”

    州衙那边有新官上任的代理刺史,还有高金涵和刘三保驾,本用不着世子殿下压阵,肖俞心知李存勖是要去找几个倒霉鬼出出气,也就没多言,跟随李存勖向州衙走去。

    李存勖二人走过一条街,忽然听到前面一阵喧闹吵嚷,夹杂着女子和孩童的喊叫。转过街角,路已被人群堵死,人群中有人吵闹。

    李存勖和肖俞对视一眼,本以为是街坊邻居吵架,引来一众人围观。本待绕道,忽听得人群中一女子喊道:“我们韩家也是朝廷敕封的命官,就算有罪,自有国家律法,哪里轮到你们来折辱!”

    二人顿时好奇心起,停住了脚步。人群中兀自吵闹不休,透过人墙,肖俞看到当街数名州府衙差持着铁尺围着一名女子和一名男童,女子一手持剑指向衙差,一手护着身后的男童,正与一帮彪形大汉对峙。

    肖俞拉住一名闲汉一问,才知前面是忻州长史韩广的宅子。忻州是个中等州分,按唐制应设长史而不应设别驾。而忻州别驾、长史、司马一应俱全,本应是上州的配置。但这已经是老黄历了。唐末以来,武夫麾下有个千把人就敢向朝廷要将军的封号,节度使们为拉拢人心,给自己手底下的地方官悄悄升格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要不然,那么多门生故旧往哪里安置但官老爷多了,事权却有限,只能见一面分一半,刺史大人的权没人敢分,底下人互相之间争得不亦乐乎。新代理的刺史的冯别驾原先虽名义上是刺史副手,但过去一直不为贺刺史所喜,斗不过刺史,但欺负欺负其他属官还是不在话下。“六曹”属官只得在两名上官中选个位置站队。但凭良心说,若说韩长史是原刺史贺元景的人,也着实冤枉。韩长史是个老实人,本欲两边都不得罪,却发现两边都不得罪的后果就是两边都得罪,无奈之下便一屁股坐在了贺刺史那边。原因也很简单,谁让人家是正牌刺史呢虽说这屁股坐得并不实在,也算不得贺刺史心腹,但今日冯代刺史清理贺元景余党,也没落下韩长史。

    场中被衙差围住的便是韩长史的一双子女。持剑女子是十七岁的长女韩漪,男童是不到十岁的幼子,小名叫宝儿。一大早韩长史被一帮如狼似虎的兵丁“带走问话”,这倒也罢了,可留下看守的一帮衙差非但明目张胆地在宅子里翻检,还对女眷动手动脚。性情刚烈的长女韩漪便和衙差翻了脸,从院中一直闹到街上。

    韩漪虽是女子,却自幼喜好舞刀弄剑。河东本就民风彪悍,巾帼自来不让须眉,要不哪有“河东狮吼”的千古佳话家人对此也不以为意,但也没想到在关键时刻,正是这个看似大大咧咧的女儿成了韩家的顶门杠子。

    了解完来龙去脉,肖俞悄悄叹了口气。官场倾轧历来与江湖争斗不同,江湖武夫好歹还有个“祸不及妻儿”的口号,就算有些斩草除根的勾当,那也得悄悄地干。但在官场上,祸及妻儿甚至子孙那是一定的。尤其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一家之主一旦被攻击倒下,家人最轻的下场也是“男子发配军前,女子充官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故而被李存勖称为“妇人之仁”的肖俞也不便以“钦差”身份出面干涉。

    倒是李存勖轻轻咳嗽一声,分开人群,对众衙差道:“我看了半天,人家姑娘说得在理,国家自有法度,诸君都是吃朝廷俸禄的,得留点体面。”

    众衙差对视一下,都有些吃不准这个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家伙是什么来头,为首的衙差掂量了一下,开口试探道:“我们是奉晋王府的钧旨办差,朋友要是没有正经事,就请离开。”这对衙差来说,算是很难得的和蔼了。要不是还算有点眼力,看出李存勖似乎不太好惹,早就破口大骂了。

    李存勖皱眉道:“王府钧旨这倒是稀奇,王爷下令让你们欺负妇孺”

    另一名脾气暴躁的衙差忍耐不住,开口骂道:“便欺负了,你能把爷爷咋的长了一张兔儿爷的脸,也来充好汉充个毬!”

    李存勖冷眼瞧去,见那名骂人的衙差脚步移动,竟似乎要过来给自己点颜色看看。这一来正中下怀,也往前迎了一步。为首衙差看出不妙,正待出言喝止,李存勖右手出掌如风,已经结结实实在骂人的衙差脸上左右开弓打了四记耳光。那衙差惨叫一声,血水混着大牙吐了一地。

    其余衙差见状,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反倒置姐弟二人不顾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齐刷刷退后数步,围成一个更大的圈子。

    为首的衙差冷笑一声:“朋友身手不错,但今天这事儿,要是不能给咱们兄弟一个交代,我怕你走不出忻州城。”

    李存勖双手背后,傲然道:“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让我走不出忻州。”

    肖俞看得心中一阵无语。论身份,你堂堂晋王世子,欺负一群州府衙差;论身手,你好歹也是上品高手,欺负一帮下品武夫。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怎么看,这位世子殿下都像是来撒火的。不过这样一来,世子殿下舒展了筋骨,待会心情没那么郁闷了,忻州的官场或许会晃得轻一点。

    他自然是没兴趣上前为世子殿下助拳。看到受惊吓不轻的韩宝儿躲在姐姐身后撇着小嘴要哭,便走上前去温言安慰道:“小弟弟莫怕,那位大哥哥马上就把坏人打跑,待会哥哥带你买糖葫芦吃,好不好”

    韩宝儿已经颇为懂事,知道陌生人说话不能随意搭腔,便扯了扯姐姐的衣服。韩漪只当肖俞是好心的路人,收起长剑对肖俞作了个揖,道:“多谢公子,只是眼下这是非之地,公子还是不要沾惹其中了。”

    肖俞朝李存勖一努嘴,道:“瞧,我们这位爷已经沾惹了,我想抽身也抽不得啊。”

    韩漪方知李存勖和肖俞乃是一路的,就是不知两人管这个闲事有何居心。她可不信当今这世道还有一心锄强扶弱的英雄侠士,但又不便无端质疑人家的好意,只得勉强笑了笑,以示感激。

    那边李存勖一眼瞥见,心道本世子在这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到头来英雄救美的功劳是你肖二郎的,还是你小子会做人啊。再看向这帮衙差到时候,眼神可就愈加不善!



第十九章 说事儿
    为首的衙差左手探到后腰,摘下铁链轻轻一抖,动手之前不忘先丢过一顶大帽子来:“昨夜王府已查明原刺史贺元景勾结匪类,图谋不轨,这二人意图救走贺党余孽,显然也是匪类,兄弟们,与我拿下!”

    语声未落,手中铁链已疾然出手。

    这一出手,场中的李存勖与旁观的肖俞都轻轻“咦”了一声。

    这一记铁链,不但去势如电,劲力十足,且刚柔并济,更隐含后手,显然不是下品武夫能有的手笔。以这样的身手,如果从军,博个校尉的前程是问题不大的。肖俞看走了眼,惭愧之余不禁好奇为什么这人原因在州衙做一名小小的衙差头目。

    不过即便是中品高手,对上李存勖也是不值一提,也就多了一声“咦”。李存勖抬起右手屈指一弹,铁链如灵蛇受惊一般遽然回缩。那衙差顿觉手上一股巨力传来,竟似乎再也握不住铁链。手臂一抖,铁链竟向自己胸口撞来。避无可避之下,只得强提一口气硬生生接下“自己”一击。好在多年打熬的筋骨还算结实,气息也够稳健,这一下退后数步,嘴角渗出血丝,并未出太大的丑。

    其他衙差立刻噤若寒蝉。大哥的身手怎样他们是心知肚明,平日里狐假虎威,在忻州大街小巷横着走竖着走爱怎么走怎么走,靠的就是这么一根定海神针。可这次神针刚出手就被掰折,接下来就不好办了。尤其见对方气定神闲轻描淡写的样子,一个个恨不得立马跪地求饶。

    为首衙差咽下口中鲜血,稳了稳心神,知道遇上了硬点子,方才自己真是说大话了。不过没关系,大丈夫能屈能伸,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当下态度客气了许多,拱手道:“朋友,今日我们兄弟奉命办差,有礼数不到的地方,还请海涵。如今王府的大人就在城中,督办的就是这件大案,朋友如果与此事无关,还请不要引火烧身。”言语之间不卑不亢,仍旧抬出晋王府的大旗好让这两人知难而退。

    李存勖本来憋着一口气想好好收拾收拾这几个有眼无珠的家伙,不料为首者一击受挫便知趣地收手,一群小喽啰更是乖得像村塾里的蒙童,顿时大感无趣。以世子殿下的身份,总不能冲上去追着几个小衙差打吧这要是传扬出去,他李存勖和其他纨绔子弟还有什么两样

    李存勖没有理睬为首的衙差,转向肖俞道:“二郎,送这位姑娘回家。你在门口守着,谁敢再去骚扰,直接砍了。”

    肖俞微微点头。

    就在大家猜测这位口气比天大的公子哥儿是何身份时,一名城卫营的队正带着数名兵士分开人群挤进来,干净利落地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而后赶紧招呼那帮看直了眼的衙差拜见世子殿下。

    这名队正昨夜随韩通到过茂源号,故而离老远便认出了世子殿下。方才正带队弹压街面,忽见一伙衙差居然瞎了狗眼要和世子动手,顿时吃惊不小,这要是惹恼了晋王府,几个小小衙差人头落地都是小事,大半个忻州城不都得跟着吃瓜落于是赶紧壮着胆子过来解围。

    等十几号人全数跪下,看热闹的人群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位仗义执言的公子哥儿竟然是晋王世子!

    要说皇帝出巡、王爷出巡,百姓跪拜那是应当的。而世子殿下出街,似乎没有百姓跪迎的礼数。看热闹的人群一阵骚乱,一个个也都悄悄弓下了身子。

    韩漪则是表情复杂,既没弓身,更没下跪。

    若说这公子哥儿出手帮她解围,自然是该感谢。但早上那帮如狼似虎的兵丁绑走父亲的时候,可是口口声声“奉了世子殿下谕令行事”。当下罪魁祸首就在眼前,难道自己倒要感谢他抓了父亲却饶过自己

    李存勖见被人叫破身份,颇觉无趣,也就没了和衙差兵丁置气的闲心,冷哼一声,背着双手径直向刺史府的方向走去。

    肖俞自然是凛遵殿下所命,客客气气地请韩漪姐弟俩回宅子。韩漪对李存勖怨怼中多少还有些畏惧,但对肖俞就没什么好脸色了,只当是世子殿下身边的篾片相公,便低声嘀咕了一句“猫哭耗子”,便扯着韩宝儿进了家门。倒是韩宝儿进门的时候又好奇地回头多看了肖俞几眼,马上就被姐姐拽了回去。

    肖俞只得摇摇头,暗道一声好心也许真的没好报。见跪了一地的众人起身也不是,继续跪着也不是,便好心道:“大家都起来,该干嘛干嘛去吧。”又向一众闲汉做了个罗圈揖,道:“各位街坊都散了吧,没有热闹好看了,散了吧,散了吧。”众人仍在议论纷纷,肖俞向队正使了个眼色,兵丁们各擎刀鞘指向人群,瞪着眼睛吓唬了几句,人群顿时作鸟兽散。队正又和肖俞客气了几句,便带着手下兵士继续巡街去了。

    肖俞回头见韩漪进院后大门紧闭,知道院子里一时半会不会再出什么岔子,走到衙差头目身畔,轻轻拱了拱手:“老哥请了,贵姓”

    衙差慌忙回礼:“大人,不要折煞小人,小人贱姓鲁。”

    肖俞心中暗笑,虽说衙差只是不入流品的胥吏,可自己这个六品武散官又哪里是什么大人了

    鲁衙差想到自己得罪了世子,虽然殿下方才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可要收拾自己这样的小角色,哪里需要世子殿下开金口眼前这年轻人虽说神情和蔼,但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不都兴“谈笑杀人”吗想到这一层,心里更加惴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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