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京沧海
刘三与肖俞早觑得较清,分别出手将这二人拦下。以肖俞和刘三的身手,拦下两名中品境界还是被吓破了胆的武夫,自然毫无意外,只不过想跑的是活人,拦下的却是死人。
另两名执事见状哪里还敢有别的心思,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一边求饶一边帮世子殿下招安仍在反抗的徒众。
李存勖正要布置善后之事,忽然听到邸店外人喊马嘶,还隐隐有衣甲撞击之声。忽一人在院外大喊:“大胆的山贼,居然敢潜入忻州城杀人越货,还不快快出来束手就擒!”
高金涵眼睛一瞪,正要报上身份,李存勖忽然制止了他,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地道:“先不急答话,正好趁机摸摸底,看这里的郡守大人是姓李还是姓孙。”
第十三章 灭口
隋唐两代,府城的叫法便在“州”与“郡”之间改来改去,府城主官的官号也随之在“刺史”和“郡守”之间改来改去。自肃宗皇帝以来,府城主官官称其实该是刺史,但长年以来,即便官场众人在口头上也懒得区分,叫郡守也好,叫刺史也罢,人还是那个人,管的事也大致都是那些事。
历朝历代都有地方官轮换制度,可唐末乱世,天子政令不出都门,节度使也只管得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地方官轮换也就成了无源之水。县令还好说,多少能轮的开,可刺史就没有多大的腾挪空间了,因此一州刺史只要不得升迁,在一处干上十年八年都是常事。就如眼下的忻州刺史贺元景,在这把交椅上已经坐了整整七年。
茂源邸店中的打斗开始不久,就有巡城兵士发现。只不过远远观察后,带队的伍长觉得这场面不是自己手底下这几个大头兵能料理的,于是派人飞报城卫营和刺史府。
彼时虽三更已过,贺刺史却恰好还未入睡。贺刺史虽说年近五旬,可在床笫之间着实是宝刀未老,此刻正在新纳不久的第五房小妾锦榻上酣战不休。跟随他多年的心腹管家在接到报告后,心急如焚,掂量了一下轻重缓急,咬咬牙跺跺脚,来到姨太太房外闭着眼大喊“茂源号出事了”。
贺刺史吓得一个哆嗦,顿时一泄如注,还差点落下不举的病根。待听清是茂源号出事,顾不上出言责怪,赶紧起身披衣,留下意兴阑珊的五姨太在那里自怨自艾。
走廊下贺刺史边穿衣服边听管家禀报“贼情”,心里可就打开了小算盘。茂源邸店多年来没少往刺史府后宅拉东西东西,就连方才那可人儿的五姨太都是茂源号的东主出钱从洛阳赎出来的一位小花魁。于情于理,自己不能眼睁睁看着茂源号吃亏。可据眼下情形看,夜袭者似乎来头也不小,要是寻常山贼或者江湖恩怨也就罢了,拼着多搭上一些衙差和兵丁,也能勉强护住茂源号周全。可自己不是不知道茂源号私底下有不少事鬼鬼祟祟,和自己也不交实底,自己看在他们伺候还算殷勤的份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万一要是这伙人不知死活惹上了缉捕司,甚至是那传说中的谍子房,事情可就难办了。
好在贺刺史从来就不是优柔寡断之人,衣服穿好,主意也打定了。不管来者何人,先给扣上一顶“山贼入城、杀人越货”的帽子,能当场尽数格杀固然好,那就算来的真是缉捕司的人,事后也是自己怎么说怎么是;如若不能,至少也不能让这伙人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随即点齐州衙官差,也不知会别驾和司马,便急匆匆赶往茂源号。
来到茂源邸店外便看到城卫营统领韩通带着一拨人也刚刚赶到,贺刺史不由地一阵牙疼。这要是待会茂源号这帮人不小心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自己少不得还得出点血封韩通的口。而贺刺史对茂源号的照顾,在忻州城官场并不是秘密。见贺刺史这么上心,韩通便有些幸灾乐祸。虽说刺史大人品级高过自己,但唐末以来,武官对文官已经不能简单地用“轻视”来形容,所以韩通领对贪财又怕死的贺刺史也并无敬畏。这次赶上贺刺史家后院起火,自己是作壁上观还是火中取栗,倒要随机应变了。
顾不上寒暄客套,贺刺史忙使手下皂隶冲着院里喊话,先把“山贼”罪名坐实。
韩通在一旁斜眼看着,道:“贺刺史人还没到,就知道是山贼入城断案够神速的啊。可真要是让这么一大伙山贼无声无息地进了城,我城卫营的兄弟们不得掉脑袋”
贺元景皱皱眉,道:“韩统领言重了,这伙山贼狡诈异常,兴许是多日之中分批入城,长期潜伏也未可知。城卫营的兄弟维护一城治安,素来辛苦,本官一向记挂在心。州府本已备好钱粮要去营中劳军,只是近日公务繁忙,竟耽搁了。明日我便遣人送过去,不知韩统领是否方便”
韩通笑道:“刺史大人抬爱,韩某哪里敢不方便。”
贺元景眉头稍稍舒展:“那眼下这情形”
韩通道:“好说。”手一挥,一帮顶盔贯甲的兵士嗷嗷叫着冲进了邸店。
邸店里肖俞和刘三已用最快的速度问清邸店在忻州城有哪几座靠山,至于了刺史府和天行苑分舵的真正关系,两名幸存的执事也不敢瞎说。与贺刺史打交道,向来都是“大查柜”周舵主出面,连明面上的邸店东主都很少能进刺史府。贺刺史究竟是看在那些珍玩财物的面子上才会对茂源号青眼有加,还是早就上了天行苑的贼船,就只有两个当事人心知肚明了。
高金涵不禁有些懊恼周舵主死得早了,旋即想到说这话有责怪世子孟浪杀人的嫌疑,缩着脖子偷瞄了一眼李存勖,见世子殿下面色如常,似乎并未注意到他,暗暗松了口气。
听到兵丁冲入院中的声响,李存勖对高金涵道:“高统领,我们回避一下。”转身进了正堂,高金涵忙举步跟上。
肖俞心知李存勖是怕当地的官儿认出他们,下面的戏码就不好演了。便默契地迎上冲入院中的兵丁,沉声喝道:“你们主事之人是哪位,请出来说话。”众兵丁见他气定神闲,倒也不敢马上动手,面面相觑之后,韩通和贺元景施施然走进院中。
肖俞见贺元景虽未穿刺史公服,但一领常服质地上佳,行走间也自有几分气度,年纪相貌都与先前所知的忻州刺史对得上,哪里还不知来者何人,便道:“刺史大人。茂源邸店是个大贼窝,我们是来替天行道的,大人何故反诬在下是山贼”
贺元景先扫视一周,见满地死伤,周大查柜更是死状凄惨,整个人都被钉在了墙上,看来自己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文人出身的贺刺史强忍着腹内的翻腾,又惊又怒道:“你这小贼,还敢胡说,杀了这许多人,你们注定难逃王法!”
肖俞道:“大人容禀,我们杀的,都是该杀之人。这些人,其实都是”
话未说完,贺元景拿手一指:“韩统领,杀光这群匪类!”贺元景虽不知肖俞底细,但看情形十有不是江湖恩怨,于是铁了心要杀人灭口了。
韩通狞笑一声,抽出了腰间横刀。身后众兵士见状,倏然散开,将院中众人尽数围住。
两位执事欲哭无泪,刚刚投诚,怎么又要被围杀一遍,墙头草也不好做啊。
肖俞面露冷笑,也缓缓举起了手中横刀,喃喃道:“难道今日竟要对自家人动手”
剑拔弩张之际,屋内高金涵一声暴喝:“韩通,你动一下试试!”
第十四章 杀与放
听到声音,韩通愕然止步。他自然没一下子反应过来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敢这么教训自己,但声音耳熟是一定的。正四下张望,却见一人大踏步从正堂走出。
这下没错了,即便院里火把并不如何明亮,韩通还是一眼认出来正是晋王府侍卫统领高金涵!
莫非今晚对茂源号的剿杀是王府下的令那么茂源号果真有鬼高金涵都亲自出马了,茂源号这场祸事必然不小。那为什么没事先知会忻州驻军难道王府已然对忻州军失去信任了霎那间,韩通脑中闪过无数疑问,冷汗顺着脖子就流了下来。同时暗恨贺元景这个糊涂蛋好死不死偏要维护茂源号,还拉着自己上了贼船。贺元景的祖宗十八代片刻间已被韩通问候了个遍。
总算韩通还保持一丝清明,短暂的慌乱之后,忙向高金涵施了一礼,朗声道:“韩通见过高统领。不知是高统领在此公干,方才多有得罪,请高统领宽宥。”
高金涵道:“你的罪,可轮不到本将来宽宥。”
韩通一愣,见高金涵身后又有一人缓步走出,长身玉立,气度飒然,眼角含威,冷冷地看着院中众人。
这一来不止韩通,贺元景也看清了,两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打颤:“参见世子殿下。”
随两人同来的衙差和兵丁见自己主子都跪下了,忙有样学样,跪地不起。
李存勖拾级而下,语声冷得几可结冰:“好啊,我晋王府的俸禄,竟养出这么一群狼子野心的狗东西。什么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那是想也不敢想了,眼下竟杀人灭口杀到本世子头上来了。”
韩通闻言,忙分辩道:“世世子殿下殿下明鉴,末将只是配合刺史府配合刺史府办差,怎知怎知”
李存勖望向贺元景:“既然韩统领不知内情,那么贺刺史你呢”
贺元景早已哆嗦成一团,牙齿格格打架,只会反复说:“世世子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李存勖抬手指向跪倒在地的兵丁和衙差,道:“还有你们,有上官一句话,就可以是非不分了吗”
肖俞心中暗道:“这位世子殿下也真是吹毛求疵,一帮吃粮当兵的,您还指望他们强项抗命吗”
李存勖走到贺元景身畔,抬起一只脚踏在贺元景肩头,道:“这就是你治下的忻州城你对本世子就没有点解释”
贺元景勉强抬起头,望着李存勖:“世子殿下,下官委实不知茂源号胆大包天,得罪了世子”
李存勖一脚蹬出,贺元景向后迎面朝天倒地。李存勖恶狠狠道:“得罪我你倒是会给自己脱罪。”李存勖扬声道:“茂源号实为江湖杀手设在河东的暗桩,日前竟然丧心病狂谋刺晋王。如今杀手业已全部伏诛,本世子又查得忻州刺史贺元景多年来一直勾结杀手,意图不轨,其罪当诛。”
贺元景尽管已经让想象力插上翅膀尽情翱翔了,可仍是没想到茂源号背后憋着这么大一个晴天霹雳,脆弱的小身板儿再也支撑不住,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李存勖轻蔑地笑了笑,向高金涵使了个眼色。
高金涵咧嘴一笑,在夜色中格外瘆人。抽刀在手,走到贺元景身边,自言自语道:“真昏过去了这次便宜你。”一刀划过,贺元景的脑袋骨碌到一旁,鲜血喷了一地。
韩通已是面无人色,不知道世子殿下接下来要怎么发落自己。
李存勖看向韩通,道:“我记得你是天祐元年从河东骑军中退出,调到忻州任城卫。”
韩通嗫嚅着道:“回世子,确是如此。”
李存勖道:“当年你舍命救过二兄嗣昭,身被四处刀伤,几乎性命不保。”
韩通顿时双目通红,道:“过去的事,不值一提。”
李存勖道:“你觉着不值一提,嗣昭兄长可念念不忘呢。你离开骑军这三年,兄长可没少提及你,觉着你做个城卫统领,屈才了。虽然三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人,很多事,但我觉得还不至于让一个直性汉子干出这等求财卖主之事。”
韩通眼泪涌出,伏在地上痛哭不止。
李存勖道:“贺元景的事,我相信你没掺合太深,但这次帮他出头,他没少许你好处吧”
韩通叩头如鸡啄米道:“确如世子殿下所言,是韩通一时猪油蒙了心”
李存勖摇头道:“不是一时的事。忻州远离前线,也许你真是安逸的日子过久了,早就丢了河东铁骑的精气神。”顿了顿,李存勖长叹一口气,道:“这个统领你就不要再当了,明日去潞州军前报到,重新从骑卒做起,看看血还能不能再热起来。”
韩通闻言,又重重磕了一个头:“多谢世子殿下!”他自然知道李嗣昭已经到潞州前线主持军务,世子殿下将自己发配到潞州,看来并未下死手整治自己,小命是无忧了。
李存勖料理完二人,看着一院子的狼藉之状,忽然又笑了:“今晚你还是忻州城卫统领,这里的善后之事,你来做。对了,跟你借几个人,帮我护送伤号回晋阳,还有几个人要押送。”
韩通随即大声应诺。
一场厮杀,李存勖带来的人手,侍卫战死两人,重伤三人;谍子战死一人,重伤一人。
刘三来到阵亡的谍子身边,单膝跪下默然片刻,探手从死者颈中掏住一枚用丝线栓着的小铁牌,轻轻摘下。肖俞心知刘三要按照谍子房惯例留牌焚尸,忍不住上前劝道:“刘三哥,咱们当下并非身在敌境,可以护送这位兄弟的尸身回晋阳。”
刘三面无表情地道:“回晋阳又怎样他无亲无故,四时三节也不会有人给他祭上一碗冷饭。”凝神望着手中的铁牌,继续道:“只有这枚小牌子,会有人记得。”
肖俞情知多说无益,只得由他。谍子房惯例,处理同袍尸身,只能由幸存者动手,肖俞也不便插手,静静地看了片刻,见李存勖和高金涵都已会正堂坐下,便也走了进去。
还未落座,李存勖就先开口了:“二郎是不是想说,也许贺元景真的只是贪图茂源号的钱财,其实并未与天行苑勾结,我这么杀了他,武断了些”
肖俞笑道:“世子这么做,自然有道理。”
李存勖道:“所以,你心里其实还是有想法的。”
肖俞道:“我的想法是,世子指哪,我就打哪。”
李存勖道:“干脆地说吧,其实一开始我是给过贺元景机会的。但当他打断你说话,下令杀人灭口的时候,无论知不知道茂源号的真面目,他都死定了。至于韩通,我并非厚此薄彼,因他是武将便放他一马。他只是一把刀,握在谁手中,都能杀人。”
肖俞点点头。的确,无论贺元景杀人灭口的动机是为了掩盖自己勾结天行苑,还是仅仅为掩盖自己收受贿赂包庇茂源号,都是死罪。
李存勖注视着肖俞,语声凝重:“二郎,朱温已然称帝,大唐倾颓,这个时候,我们更不能妇人之仁。”
肖俞默然起身,向李存勖施了一礼。
第十五章 泡馍
韩通带着城卫营善后,一面派人挨家挨户去抄检平素和茂源号关系密切的商号、官员。李存勖等人也没闲着,让让把两名天行苑执事押到正堂,又是一通讯问。二位执事既已纳了投名状,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争着抢着把自己知道的内情和盘托出。
这二人在天行苑总舵,其实算不得核心人员,连苑主都没见过。但天行苑出自孙儒旧部,这二人是知晓的。苑主孙敬轩,乃是孙儒独子,时年不过三十余岁。早年得父亲旧部扶持,草创猎手团,本意是杀几个当年围攻孙儒的藩帅,报仇雪恨而已。只是急切间无法得手,只好暗中招兵买马,徐徐图之,中间也接过不少杀人越货的买卖。孙敬轩随着年纪见长,心思幽微,又胸怀大志,逐渐将一个松散的猎手团打造成当世前几名的暗杀组织。老一辈的孙儒旧部欣慰之余,也对这位少主的一些做法生出了些许微词。老将们初衷是为孙儒报仇,对杨行密等老藩帅恨之入骨;但孙敬轩常说打开门做生意,来者不拒,只要出得起价钱,谁的买卖都接,竟是一副父仇都忘记了的样子。就如此次接了朱全忠的花红来刺杀李克用,不少老将就颇不以为然。当年和姓朱的打的仗哪里少了过去偶而有人仗着资格老、情谊深,委婉地提醒,孙敬轩总说“心中有数”。后进的少壮派对苑主的态度自然是支持的,渐渐就有了新老之争,只是眼下孙敬轩年富力强,威势正隆,还没有人敢拿到桌面上说这话。
十年前,天行苑落子在河东,这是他们的第四处分舵。类似分舵在天下竟先后建了十三处,主要任务是结交地方豪强、打探消息、积蓄人手钱粮,倒不以行刺为主。要出手时,大多数互情况下是由总舵派出专职杀手,也就是甲乙丙三等红鞋。当然,也会有一些武艺高强的暗桩,肩负特殊使命,由总舵直接指挥,潜藏在各处,个中内幕就不是两个小小执事知道的了。
李存勖着重追问了水黛的下落,二人均表示不知。只是隐约听说有这么一人,是总舵直属的暗桩,曾和周舵主有过几次密信往来。最近一次收到消息是昨日,据说在晋阳失了手,请周舵主近期小心,以免被缉捕司盯上。谁知世子殿下神通广大,第二日就带人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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