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京沧海
肖俞以手抚着下巴,沉思了片刻,看向高金涵。
高金涵道:“要走便走,我不拦你。反正王爷也没看到你回来。”
肖俞咧嘴一笑,道:“多谢高兄!”拉着那名侍卫一溜小跑出了王府。
侍卫带着肖俞来到南市永兴坊的一条小街,这里距西坊听琴馆隔了足足三四里地。侍卫远远指着一见并不起眼的胭脂小铺对肖俞道:“肖副尉您看,就在那边。斜对面酒楼上有三名兄弟假装喝酒,暗中盯着呢。”
肖俞心念急转。
早上在县衙问话时,水黛的丫鬟想起一件不起眼的事,数月前某日帮水黛收拾房间时,看到一盒品质并不上佳的胭脂,盒子是打开的,胭脂并未使用。问了一声自己姑娘,姑娘说是外出闲逛时顺手买的,但见不合心意,便没有使用,并嘱咐丫鬟拿去丢掉。丫鬟当时只是奇怪,因为姑娘从不在外面买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向来都是西坊最大的那几家商号上门供姑娘们选购。肖俞当时便问丫鬟可还记得胭脂盒上是有没有商家字号,丫鬟本就识字不多,又过去了数月,只想起盒子上似乎有个“月”字,这还是笔画简单才认识的。肖俞便让侍卫们满晋阳城去找带“月”字的胭脂水粉铺子。可巧,字号里带“月”字且经营胭脂水粉的,就这么一家。肖俞不禁有些沾沾自喜,自己的运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啊。这里距西坊并不算近,水黛在这里买一盒胭脂就显得更加可疑,多半是掩人耳目传递什么消息。
店铺老板昨天下午就匆匆离去,极有可能是接应受伤行动不便的水黛,甚至那具李代桃僵的尸体便是这位老板的手笔。这家铺子已经在城里开了五年多,显然是天行苑放的一条长线。自己原本判断接应水黛的人会藏在西坊,没想到西坊只是水黛自己的落脚之处,而接应之人则藏在另一处,天行苑的布局当真是谨慎之极。自己昨天能那么容易逼出水黛,说到底还是运气不错啊。
肖俞最终放弃了到店里查探的念头,这里毕竟只是一处掩护,以天行苑的谨慎,断不会在此留有破绽。当下便让侍卫带路到了老板住处。
这位老板明面的上的身家也很清白,早年从范阳逃难来,妻儿都死在乱军之中,在晋阳落脚后,因为有点手艺在身,便开了家胭脂水粉铺子,一直老实本分,虽是鳏居,却连青楼都没去过一次,与邻居相处得也好。总之,是个最不像刺客的人。肖俞心中暗道,以后这倒是辨识天行苑暗桩的法门——谁最不像,谁就是!
肖俞见四下无人,纵身一跃进了小院。正房门已上锁,这自然也难不住肖俞,去囊中取出一根极细的鹿筋,挽个结,三两下便捅开了门锁。
房内陈设简单,向阳的窗下摆着一张大桌案,上面堆满了制作胭脂香粉的原料。呼吸间香气扑鼻。
肖俞正要举步上前,忽然心生警兆,深吸一口气,飞身跃出门外。紧接着,一柄乌黑的短剑如毒蛇般从梁上飞掠而下,来势比肖俞仓促间的退势还快了三分。肖俞足尖点地,身形折向一旁,短剑如附骨之蛆,随之转向。肖俞又转了几次,剑尖总是不离身前,相去不过一尺,肖俞已经能感受到剑身凛冽的寒气。用剑之人眼神更是冰冷如狼,直如要择人而噬。肖俞心知并非对方预判了自己的方位,实乃对手修习的一门偏门剑术,气机牵引之下,等于是自己把短剑往身上引。躲是没法再躲了,肖俞低喝一声,行路难已铿然出鞘。
一刀寒光十九州。
行路难斜斜上挑,以刀背磕向短剑。
对手应变神速,并不与肖俞硬碰硬,短剑一缩,左手前伸,射出一点寒芒。张承业早先便对肖俞说过刺杀李克用的刺客濒死时的一击,因此肖俞早就防着暗器。见寒芒袭来,将刀身立在身前,“叮”地一声,隔开了飞针。
肖俞欺身上前,就势一刀劈下。
这一刀出手,其实也是有些勉强。自对方现身,肖俞一直是被动挨打,在小小院落内几次转折身形,看似步法精妙,实则气息消耗极大。勉强转守为攻,便是要挣得一口换气的时机。
对方却没给他这个机会,脚步诡异地一侧身,瞬间移到一旁,再跨半步,已到了肖俞侧后,短剑再度刺出,直取肖俞右胁。
肖俞见回刀格挡已是不及,只得往前跨出一步,指望着迅速拉开距离。对方短剑再度跟上,又成了方才甩之不脱的局面。肖俞一咬牙,团身就地一滚,往旁边滚出数尺,堪堪摆脱对方剑势的笼罩。也不着急起身,单膝跪地,双手握刀,举在耳旁,警惕地看着对方,同时又深吸一口气,体内气机开始快速流转。
那人两度出剑未曾建功,似乎又有些意外,低低哼了一声,短剑前指,蓄势又要上前。
此时院外等候的侍卫已听到打斗声,招呼上暗中观察的几名兄弟撞破院门冲了进来,见二人对峙,忙各自抽刀围住杀手。
那杀手并不惊慌,多了几名身手平平的侍卫,不过是多了一些小小干扰,他仍是有信心将这几人击杀在这僻静小院。冰冷的眼神扫视半圈,杀手缓缓挪步,调整了一下站立的角度,下一击便要闪电出手,先将这几个碍事的一并打发了。
肖俞沉声道:“几位兄弟退开些,这人剑太快。”
几名侍卫虽心下一凛,知道眼前这点子扎手,但王府侍卫何曾有临敌退缩的道理,就算血溅当场,也不能让上官帮自己保命。只是各自调整了一下位置,临时组成一个小小阵形,并未后退半步。
肖俞心中一叹,道:“去一人找高统领!”见离门最近的一人拱手离开,便身形前倾,刀法施展开来,使出一套地趟刀。这是他外出游历时拜入江南刀法世家韩家学来的一套外门刀法,缠头抡斩翻,裹脑撩点摔,刀势与滚摔之势浑然一体,颇有出其不意攻敌必救的效用。
杀手轻轻跃起,以足尖迎向刀身,每一脚踢出,均能点在横刀身侧。出脚力道十足,震得肖俞虎口隐隐发麻。
肖俞再退,身形暴起,虚空连砍数刀,闪出一片刀光,随着刀身横扫,一阵凌烈的锋芒破空而出,袭向杀手周身。这次用的却是代北大豪“破风十八刀”刘万山的成名绝技。
杀手短剑在身前连连点出,无形剑气与刀锋相撞,爆出一阵阵低鸣。
肖俞再度变招,使出偷学自蜀中刀皇柳南风的“乱披风”刀法,扫、劈、斩、突一气呵成,直如狂风席卷,瞬间笼罩住杀手身形。
几名侍卫见是个便宜,互相递个眼色,也不发喊,各自挺刀前刺。
杀手未料到肖俞所学这般驳杂,关键时刻几名侍卫又见缝插针地恰到好处,若是陷入缠斗,对自己的是大大不利。方才的自信开始动摇,便要急攻一阵,逼退众人再抽身退走。
肖俞何等精细之人,见杀手出招便敏锐地感知其心中所想。心道这人身法诡异,硬留是留不住的,不如示之以弱。可对方招式也是着实狠辣,自己尽力应付也不敢说能全身而退,又如何能拿捏得好这中间的分寸。
这电光火石间的踟蹰也被杀手捕捉,他虽然不知肖俞为何忽然招式变缓,但得势从不饶人,短剑突刺,势如破竹,从肖俞招式的空隙中奔如。
肖俞心一横,身子只稍微侧开,让过要害之处,行路难划了半个弧,斜斜刺向杀手小腹,竟是用上了两败俱伤的打法。
杀手自然不愿在这危机重重晋阳城与肖俞以伤换伤,间不容发之际,横身便要躲开。肖俞一股气势未衰,和身扑上,仍是要和对方拼命。杀手短剑脱手,直射肖俞面门,竟是将兵器当了暗器。
肖俞举刀一撩,磕开短剑,前进之势未稍减减退,短剑擦着脑袋飞过,划断一缕头发。
杀手反足踢开一名侍卫,借力腾身而起,下一刻已身在房顶,肖俞纵身赶上。
杀手轻身功夫犹在肖俞之上,几个起落已拉开了距离。肖俞知道光凭脚力是赶不上的,眼见出了小街到了闹市,便边追边喊:“抓刺客,抓刺客,王府悬赏抓刺客啦。”
一时间街市上的路人纷纷驻足张望,零星经过的巡城卫队也大声呼喝,向杀手投掷兵器。这点小小阻碍自然伤不到杀手,但足以产生瞬息迟滞。肖俞见状,越发大声喊了起来。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暴喝:“小贼那里逃!”随即一股雄浑无匹的气息向着杀手迎了上来。
杀手面色大变,正待转向,前方已有几只劲弩射来,竟是转身不得。只得高高跃起躲避弩箭。
随即肖俞见被杀手躲过的弩箭直奔自己而来,暗骂来了一声,伸手抄起名副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一枝弩箭,见杀手身在半空,不由大喜,算准了杀手的下坠之势,口中“嘿”地一声,以袖箭手法掷出短弩,去势竟不比弩箭来时慢多少。
杀手虽听到身后劲风传来,但苦于身在半空无从借力,又要防备身前未见其人已闻其声的强敌,反应不免慢了三分,躲闪不及,闷哼一声,已被射中后臀。落在房顶是已是站立不稳,正待跳下地面,肖俞已经赶上,重重一脚踏在短弩露在外面的尾部,这一来痛上加痛,趴伏倒下。肖俞怕他口中也有毒囊,随即俯下身去捏住杀手下颌,“咔吧”一声,扭脱了臼。又防他自断心脉,出手如电,封住他周身几处大穴,杀手当即瘫软不起。
肖俞松了口气,一脚死死踩住杀手后腰,起身向前往去,只见数道人影疾掠而来,当先一人气机浑厚,想来便是方才那出声之人,身后数人各执弩机,肖俞刚才借用的短弩自然便是发射自这几人之手。
肖俞见来人穿着缉捕司的公服,领先者头戴乌金交脚幞头,身着紫袍,腰悬金鱼符,那里不知来者何人,忙叉手施礼道:“振威副尉肖俞,见过郭帅,多谢郭帅援手之德。”
来者正是河东缉捕司的掌门人,缉捕使臣郭崇韬,晋王麾下赫赫有名的缉盗高手。
郭崇韬站在一丈之外,冷冷道:“肖俞这名字生得很。”
肖俞道:“在下新补副尉之职才数日。”没好意思说“才第二天”。
郭崇韬道:“我瞧你身手还行,可愿意到我缉捕司效力”
肖俞心中暗道,哪有这么直截了当挖人的,也不问问小爷我是谁的人。面上却恭恭敬敬:“郭帅抬爱了,只是在下眼下在王府效力”
郭崇韬微一皱眉,似是有些懊恼自己问得孟浪了。也是难怪,一般振威副尉之类职衔都是散官,并无具体职司。郭崇韬只当肖俞是哪位名家子弟,被城卫营或刺史府临时请来缉拿刺客。见他身手不凡,故而起了招纳之心。哪知道这是张承业精心培养出来的苗子。
郭崇韬指了指肖俞脚下的杀手,道:“这人数日前在定州杀了我手下几名兄弟,被缉捕司一路追踪到烈石山,丢了踪迹。谁知竟偷偷进了城。方才也不是助你,捉拿此人本就是我缉捕司分内之事。”
肖俞心中一沉,心道,你这喊了一嗓子,射了几枝弩箭,便要来抢功劳啊你一堂堂三品大员和我一个六品小官抢什么抢,要不要脸!但情知此时自己说什么前因后果都是无用,即便真是自己独力大战三百回合拿下了这杀手,郭崇韬一开口也变成了是自己配合缉捕司拿人。
幸好此时另一道声音从街上传来:“哟,这不是郭使臣吗,什么时候配合我侍卫所办差成了您的分内事了,高某可是担不起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快意。
肖俞嘴角微微抿起,心道还好高金涵来得及时,要不自己今日就只好空手而归了。
郭崇韬居高临下望着街心叉腰大笑的高金涵,声音不带丝毫波动:“高统领,此人是缉捕司追踪多日的要犯。”
高金涵笑容一收,正要开口,忽然觉着自己仰着脖子和郭崇韬说话气势上有些吃亏,便助跑几步也跃上房顶,指着肖俞道:“郭使臣贵人事忙,有所不知。肖兄弟是新补的王爷亲卫,监军举荐的。而他脚下这人,和前日行刺晋王的刺客乃是同党,我们已经掌握了重要线索,正待收网,有些细节,就不便和郭使臣细说了。”
郭崇韬听到“王爷亲卫”、“监军举荐”等语,心中已知不妥,再听到是事关这两日传的沸沸扬扬的王府行刺案,虽然不满高金涵将此事进展捂得严严实实不肯和缉捕司通报案情,但此时插手确有抢功之嫌。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便道:“既然这样,肖副尉请自便。“然后又深深看了肖俞一眼:”果然英雄出少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带着几名缉捕官转身离去,当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第八章 审讯
押着杀手回王府的路上,高金涵嘴就一直没合拢。
擒住杀手固然是大功一件,成功挤兑郭崇韬更是意外之喜。和郭崇韬芥蒂多年,其实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互相看不惯行事做派,也就只能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别一别苗头,难得像今天这样,众目睽睽之下狠狠地落了一把郭崇韬的面子。高金涵拍着肖俞的肩膀道:“肖兄弟啊,今天你可是出了大风头了,素来油盐不进的郭崇韬,最后也不得不‘请你自便‘,哥哥我敢说,不出三日,你就是晋阳官场上一等一的红人。“
肖俞苦笑道:“高统领就别取笑我了,郭使臣最后退走,还不是看您老的面子。怎么最后都拿我顶缸,是看我长得很好说话吗“
高金涵道:“年轻人嘛,多顶一顶缸是有好处的,顶多了,腰板才结实。“
肖俞很敷衍地一拱手:“多谢指教。“
心中却想,今日之后,和高金涵的关系自然更厚一分,只是平白无故得罪了郭崇韬,着实有些冤枉。郭崇韬自己虽未直接打过交道,但听张承业所说,这是一位“尽心谋国短于谋身“的纯臣,自己还一度很是敬仰这位郭帅的为人。虽说官场新人快速站队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自己毕竟志不在此。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庙堂更是身不由己啊。肖俞使劲握了握腰间横刀,真他娘的是行路难啊!
回到王府,门前车马已经散去大半,看来议事已毕,仅留下寥寥几人举行个“小朝会“。
肖俞高金涵二人走侧门将杀手押进侍卫所的刑房,一帮侍卫手法娴熟地先挑断了杀手的手筋脚筋,再拿熟牛筋将杀手绑在木架上。
杀手倒也是条硬骨头,身遭大刑仍是一声不吭,
肖俞让侍卫先检查了杀手口内,真发现了后槽牙里藏了一颗毒囊。取出后,肖俞给杀手安回下颌,道:“废话我也不多说,想留个全尸,就痛快点。“
杀手看都不看肖俞一眼,犹在闭目养神。
肖俞又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会找到那出住宅的是水黛猜到的吗“
杀手这次睁眼看了肖俞一眼,旋即又闭上了眼。
肖俞点头道:“明白了,你是想说‘水黛是谁‘。想必水黛这名字只是个幌子,在天行苑内你们不这么称呼她。听说你们一入天行苑,也都会给自己取个代号,男子以日月为号,女子以草木为名——这倒是和青楼一个规矩。那位水黛姑娘实际叫什么我先不去猜,你老兄剑法这么犀利,总该有个威风八面的名号吧奎木狼井木犴还是什么“
杀手艰难地别过脸去,似乎不但不愿意和肖俞说话,连听都不愿意听。
肖俞嘿嘿一笑:“可惜,你能闭眼不看、闭口不言,可做不到闭耳不听。要是真不想听我说,那就你来说。“
杀手仍是闭着眼,却开了口,嗓音粗哑:“既然知道我是天行苑的人,就该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你也别白费力气,“
高金涵眼睛一瞪就去拿鞭子,肖俞却是微露喜色,悄悄摆手止住高金涵,继续对杀手道:“我知道你不怕死,天行苑应该没人会怕死。只是,你怕不怕这么活着呢”
肖俞故意沉默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杀手。高金涵数次想说话,都被肖俞拿眼神制止。
良久,杀手睁开眼,生涩地说:“你想怎样”
肖俞面无表情道:“先关你几天,然后放出风去,说你供出了水黛他们的落脚处。然后找个驿馆把你好吃好喝养起来,看看天行苑的人会不会来找你叙旧。”
杀手嘴角牵动,算是冲肖俞冷笑了一下。
肖俞做恍然状:“天行苑的好汉智勇双全,想必不会被我这么拙劣的离间计蒙蔽,只是人心险恶呐,万一你们孙苑主宁可信其有”
杀手冰冷如死人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你知道的倒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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