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靡黍离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玉衡无蹊
他和几个长辈一起去了,同时去到那里的,还有为亲人报仇嘴里喊着要打上山去把贼寇剥皮抽筋的百姓,以及官衙临时派过来的,满脸不在乎的官兵。
其实攻山的主力,还是青鼎门人。
他们都打着“有青鼎门人在,何必我出力”或是“若是青鼎门人都对付不了,我们自然也无能为力”的幌子,大多在袖手旁观。
那是他第一次下山,却不想人心可以凉薄至此。
他本想不在乎这些人,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情。直到他看见,山寨被攻破之后,这些官兵和百姓的所作所为。
他们抢掠山寨中的金银财宝,都争着据为己有。
他们看到山寨上的女子,都是拖到一个隐秘的角落,有的甚至不顾外人的眼光,不顾那些女子的嘶喊求饶,撕开她们的衣服,便直接在地上发起了兽性。
这便是自诩良善的官兵和百姓么……慕迟觉得自己有些不懂了……
而他在追击这些逃跑的匪寇时,遇上了一个拿着刀的,双目通红,满是怒火的人。
“站住!”慕迟策马追去,那人已经逃不了了。
“把刀放下,跟我回去认罪,也许还能轻判。”慕迟的话,句句都是他师父曾教过他的,劝人向善。
只是那人突然仰天大笑,“小伙子,你是第一次来剿匪吧,竟还会说出这样天真的话”
“难道不是么”慕迟道,那人的神情,让慕迟有些拿不准了。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历来的匪寇,就没有痛痛快快地死过。”那人道,“小伙子,你知道刑场上那些人敲的鼓,鼓面都是用犯人的人皮做成的么”
未经世事的慕迟有些错愕,这些事情,他师父自然不会跟他提起。
“我不想自己的皮,也成了那里的鼓,还要任那拿着鼓槌的人千锤万打!”
“你……别说了……”慕迟觉得有点恶心。
“小伙子,不如我们来谈个交易吧。”那人道。
“我……不与你谈什么交易。”出门前他师父曾经叮嘱过,不能与匪寇说太多话,小心落入圈套。
“那你先听听我为何杀人,如果你听了,就同意了呢”
慕迟缓缓放下了手上一直举着的剑,他突然觉得,他或许该听一听。
“我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鬼门山上的匪寇,我只是来帮他们修筑寨屋,被找上山来的一个工匠。”那人道,慕迟心中一颤。
“他们见我瓦匠做的好,就留我在山上,我把我的妻儿也接来了山上。”说到妻儿,这人的脸上便是再也止不住地落下泪来。
“可是就在刚刚……就在刚刚!”
“那冲上山来的官兵,他们,他们强行奸污了我妻子……他们,他们还杀了我的孩子!一口一句什么斩草除根!我孩子,他才只有六岁!”
第一百三十九章 赤子(三)
慕迟闻言,愣在原地,他看着那撕心裂肺在控诉的“匪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是真的么……这世道,竟是这样的慕南观曾经告诉他,天下间人多善少恶,要心怀善念,多劝人从善……
可是他第一次下山,看到的就是这样一派“善良”的人间景象。
“节……节哀……”慕迟沉默了许久,发现自己只能对那人说出这两个字了。
“呵呵,侠士!如今再如何悲伤,他们终究是回不来了!”他用就快咬碎自己牙齿的声音道,“所以这交易,你做还是不做”
“你……你先说,你想做什么”慕迟有些紧张地问道。
“手刃仇人!我要把他千刀万剐!等我大仇得报,我会来找你,然后让你杀了我。”
“为什么……”
“杀了我们这帮匪寇是你们必须做的事情,可是我的仇,不能不报!你等我杀了那畜生,再杀了我,这样就可以一下子少两个祸害,难道不好吗”
“不……不行……”这么多年来在方寸山上学过的东西告诉他,这样做不妥,只是慕迟自己都觉察出来,他犹豫了。
“侠士!”那人一下子跪在地上,“我现在的刀上还没有沾上过人命,你如果现在杀了我或是把我押回去,不会觉得良心有愧么”
如雷鸣阵阵,是啊……他还没杀过人……自己不能杀他……可是放了他,不也是在葬送他人的性命么
“侠士!”那人再次叫他,“我说过的话,自然不会食言,我家人已去,报仇之后对这世间再无留恋,一定会来找你赴死!”
慕迟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那人也看出来让慕迟自己去下这个决定太难了,于是道:“那我便先行一步,侠士不再追我,我便当做你同意了。”
他说完之后拿着刀就朝一个方向跑去,待慕迟抬起头时,那人已经转入一个巷子,看不到身影了。
“我只是……不能杀无罪之人……”慕迟喃喃道。
刚回山的那段日子,慕迟总是心神不定,总在想自己放走的这人的事情,连慕衡叫他都忘了应声。
“大师兄大师兄”
“嗯,师妹怎么了”
“你这样发呆已经快半个时辰啦!你不是也像郭师兄一样,脑子坏了吧。”
“哪有的事郭师弟师妹,不要随意取笑师兄。”
“好好好。”
一连三年过去,那人始终都没有音讯,而南佑边境,也没有发生过他意想之中的凶杀案。
“或许是放弃复仇了,又或者是不在人世间了呢”慕迟有时候会猜测到,他也希望这日子便这样平静下去。
可是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南佑东境,得方城,有人报方寸山,有一个在官衙任职的军官,一家人被匪寇劫杀,为首的男子被人一刀一刀凌迟而死。
慕迟听闻脸色大变,终于还是躲不过了啊……
有人求助于青鼎门,希望他们派出人手去对付那帮猖獗的匪寇。慕迟第一个自告奋勇,慕南观当时夸他,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到底心有多么慌乱。
这帮匪寇确实是高手,青鼎门的人下山之后巡查许久,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而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那个三年前与慕迟立过约定的人还是来了。
他透露了他们一伙人的行踪给慕迟,慕迟心中煎熬许久,还是假装不经意间,发现了这些人,之后……一一诛杀……
自那之后青鼎门弟子慕迟的名号,便在江湖上也叫的响亮了。人人恭维人人赞誉,却也只有慕迟自己知道,这个中滋味。
他其实也想过,将实情和盘托出……但是显然青鼎门对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厌恶至极。若是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情也是他造成的……那他这些年来积攒下的赞誉……他在青鼎门苦练的这十数载……难道因为当时难以选择的一时善念造成的恶行,就全白费了吗……
那些匪寇毕竟还是有逃走的,慕迟借着消息诛杀匪寇而立下奇功的事情,有几个匪寇还是知道实情的。
于是便有了在阙城,郭一闲在擒住的两个西戎人那里得知的,青鼎门有人私通匪寇一事……
他也被此事威胁,做了或是参与了当时非出自于本心之事……比如和范吾一起联络了西戎人,因为慕衡在返回阙城之时可能听到了范吾与西戎人的交易而将慕衡推下山谷……
比如答应将慕南观在阙城的情况告知西戎人,让他们去攻城,而他自己却盘算着,可以借着救下慕南观的功劳,得到师父的青睐。
比如在得知他师父属意慕衡后,便再次将行踪透露,引来他们回方寸山的路上那次劫杀。
可是他自然是算不到,会有离宗的人救下他们。而后掌门位便理所当然地传给了慕衡,他便不再有争抢的机会。
而后关于与人做交易这件事,他听到了郭一闲与他师父说,“有这样为祸江湖之人,必要天诛地灭!”
而慕南观也道不可轻纵……
其实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错的回不了头了,他也想不起来了,只道一入邪路,便再也难以自控了……
他不愿意郭一闲继续这样查下去,每次郭一闲在他面前义愤填膺的样子,都让慕迟心觉恶寒。而郭一闲……他好像也真的知道了什么……
那年是慕衡接任掌门的第三年,她十六岁。
慕衡不会打理门派事务,已隐隐有她能不配位的流言传出。但是慕南观,或是他的太师父慕颜清,却一力支持。那时他作为门派的大弟子,打理过太多的事情,可是他师父却像从未看到一样……
而后,西戎人想重启纵心术,那几个被控制的疯傻之人逃了。而慕迟得知,他们被慕衡救下了。
这或许是个机会吧……慕迟暗下决心……
于是那年,他联络了孟掌门,上山逼迫慕衡的同时,放了想要得到纵心术应对秘法的人上山,然后……杀了郭一闲,抢走了秘法后毁去原迹。
他想要彻底逼走慕衡,于是他联络了门派内外的弟子,惹得慕衡暴怒。
也是他指使的,让那怒骂慕衡的弟子,死于慕衡的剑下……
第一百四十章 缱绻(一)
他所谋划的,终究是如他所愿了……只是慕衡扔下寒霁和青云令离开的时候,他有过一丝悔过。只不过这一丝悔过,还是淹没在他自己对更高处的渴望和对慕衡的恨意之中了……
慕衡离开的这几年,他也派人去寻找过,他自己觉得,是怕这个隐患存在,自己的掌门之位会坐的不够安生。
到底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心呢他也不知道。
坐上了十几年想要得到的位置,带着一众青鼎门的人们将门派发扬光大,成为四国之内最为鼎盛的武学门派,这一切看起来,他做的都极好。
这一切其实是他应得的,慕迟也不止一次,自我麻痹。
再后来,人们已习惯了青鼎门掌门慕迟,是个多么言行端正之人、是个仁义的大侠。
他有了自己的徒弟,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如当初的自己一样。而他们又有很多和自己不一样,就像自己最看重的弟子何逸。
他学什么都有着不下慕衡的天赋,虽然高傲但是也没有任性放肆,他对人间的善恶辩的清楚,本心也看的清楚。
可是他自己却已经做不到了……
慕迟也问过自己,这些年,可有怕过答案当然是有的。他此前只是个半分不敢逾矩的弟子,奈何如今的谎言已经多到纠缠不清了。
但是他回不了头了,而且他已经不想去承认,自己哪里是做错了的。
尤其是慕衡提着剑就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自己是大虞的长公主,这个掌门之位她从未留恋奢求,江湖地位她从未放在心上时。
慕迟觉得自己尤其的可笑,旁人说丢开就可以丢开的东西,他却为此背负上一条条人命,一个个弥天大谎……
若在这之前,慕迟还对慕衡有一丝的愧疚之心,到那时便只剩下了不甘和恨意。
凭什么这些出生便坐拥一切,不知疾苦为何物的人,现在像圣人一样来指责他。
他不甘心。
其实两年之前,他便已经察觉到他师父对他不似从前那般信任了。那时他有一阵日子在惶恐中度过,但是过了些日子,慕迟反倒没有那么看重了。
他还是抱着一丝的希望,他师父会信他,只要他再表现的好一些,让青鼎门再强大一些,慕南观就不会再对他有什么疑心了。
可是后来才知道啊,慕南观自始至终便没有信过他。他眼中,只有那个和慕颜清有着紧密联系的小徒弟慕衡。
无论慕迟想过多少办法补救,其实都是徒劳的。
被当众揭穿之时,他不是没有逃脱的机会,毕竟青鼎门为他所用的人还是不少。在场之人也有可以站在他这边,至少帮他逃出去的。
可是慕迟觉得自己已经身心俱疲了,这么多年了,算计也好,嫉妒也好,憎恨也好,既然真相大白,那还有什么纠缠下去的必要呢
所以他向慕衡约战,虽然他知道就算赢了也无济于事。但是这便像是执念一样,希望还是慕衡来与他了结。
长剑穿身,慕迟那一刻其实是觉得从未有过的快慰和解脱感。
这一切终归是结束了,就算自己身后是万般骂名,但终究是结束了。
那个曾经以仁念为处世之道的少侠,终归是周身浸满了戾气和鲜血,那双眸之中的纯善,终归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大梦不醒,大梦终灭。
……
薛琬被白黎一路抱回清居之时,就连越丞都觉得白黎那时的眼神,和地狱归来的阎罗没有区别。
他不断地重复着,“救她!救她!”那份急切,早已让他忘却了,明明这里有薛琬的亲人在,是不会放着她不管的。
但是白黎依然是怕得很,“你不能,你不能……”
反反复复,喃喃的就是这几个字。直到慕颜清用颇为严厉的口吻,才把他从薛琬昏倒的床榻边喊开,先让杨念帮她医治。
那伤其实很重,就算落樱当时神智不清,根本不能确定自己能击中薛琬的要害,但是薛琬的周身青衣,被自己的血浸了大半。
床榻上的薛琬嘴唇白的都快与脸色融为一体,白黎眼睛通红,目不转睛地看着杨念给她搭脉,然后止血喂药。
“现在要紧的是吊住她的气血,荆晨,可带了腾秀山的固元丹”杨念头也不回地问道。
荆晨此时自然也在,突然听到这一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带了,给你。”
固元丹是救命用的药物,可以暂时巩固气血。薛琬此时失血过多,只有这几日撑过,后面才能谈如何康复。
白黎帮薛琬把药丸送服下去,而过了片刻杨念又搭了一次脉。随后神情舒展了一些,“暂时没有大碍了,殿下现在需要静养,请各位前辈侠士先回去吧。”
三位长辈其实依然是担心,但是杨念别无他话,他们也知道留在这里,并没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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