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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归长安去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岁惟
入夜,她不能安眠,想去找柳之奂,却发现他已入了贡院,门前冷冷清清,唯有前些日子他新栽的桃树,如今只有矮矮几行。
谢绫坐在后院凉亭之中,仰望苍穹孤月,竟第一次觉得寂寥。
※※※
太后千岁宴将至,各藩王进京,成了长安城里的头等消息。其中最引人关注的,莫过于硕亲王和汝南王二人。
苏修接到汝南王动身入京时送来的密信,阅毕后扔入火盆中,神情渐而阴狠:“谢氏最近可有动静?”
底下人小心回禀:“谢氏明面上没有动作,暗地里却去了城外。”
“城外?”
“属下也是听说,长安城外的难民营中,突然多了一位富家公子行善。据传他长得风流倜傥,又仁心济世,不仅在城外施粥,还精通医术,给人治病。经人查探,这个富家公子,便是女扮男装的谢绫。”
苏修眸色渐深,忽而一笑:“备轿,去城外。”
难民营中,仍是一片荒凉。情形比谢绫上一回到这里时稍好一些,却也远远不能治其根本。
苏修到时,在村庄外人聚集最多的地方寻觅,终在一条长队之后见到了女扮男装的“谢公子”,坐在一方桌案前给人诊治。旁边一条长队正在施粥,队伍前站着的正是谢绫的贴身婢女,兰心。
他合上扇骨,不动声色地站在了队伍的最末。
谢绫低头专心给人看诊,一个看完,一双手伸在了她的面前。这双手上干净无茧,没有穷苦人的黝黑皲裂,处处显露出主人的养尊处优。
她愕然抬头,认出了面前坐着的人,神色一变,竖手向后吩咐道:“今日就到这里,让后面的人不要排队了。”
竹心瞥了一眼苏修,点头道:“是。”
人群很快散去,一张桌案两边只剩二人相对。谢绫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笑道:“这地方荒寒穷苦,世子殿下可是来体察民情的?”
她束了发,一身青衣,眉目含笑,倒真如传闻中那般风流倜傥。苏修微眯了眼打量了她一阵,未将她的讥诮放在心上,直入主题:“谢姑娘怎么有此雅兴,来这难民营布施了?在下还当谢姑娘日理万机,一丝空暇都抽不出来。”
谢绫心知他这是要与她算那日未赴约的帐,大方一笑:“来难民营布施,怎么能叫雅兴?民生维艰,世子殿下若不是心系百姓,也不会到此地来。殿下忧国忧民,自当不会拘囿于杯盏之间。在此处相逢,才是缘分。”
苏修被她戴了一通高帽,不好与她翻脸,笑着环顾了一周,用扇骨指了指不远处施粥的兰心:“谢姑娘貌美心善,在下仰慕得很。只是此地不过是千千万万个难民营中的一处,真正的灾情在何处,又因何而起,谢姑娘心里清楚。”
谢绫被戳中了痛脚,笑容一敛,冷冷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心善之人,世子殿下既然知道,这些恭维的话便可收回了。”
“谢姑娘真要在下收回?”苏修朗然笑出了声,“在下还以为,谢姑娘爱听这样的恭维呢。要不然,怎么会明知灾情因何而起,却又跑来这里假扮什么富家公子,博取个仁心济世的名号?”
茶杯重重搁上桌案,谢绫板下脸,寒声道:“世子殿下看不惯,自可到官府告我一状,何必在此多费唇舌。”
“谢姑娘莫恼,在下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苏修展扇轻摇,一番道歉的话却听不出多少诚意,又道,“在下不过是好奇,谢姑娘这样的人,当真在乎民间的虚名么?”
谢绫冷笑道:“虚名与否与我无关。有些人闲来无事爱养鸟观花,我闲来无事爱来布施,莫非也触犯了王律?”
话不投机半句多,谢绫起身离座,想要离开。
手腕却被苏修牢牢带住,逼她不得不回头:“在下不过是提醒谢姑娘一句。各人本分不同,谢姑娘的本分,绝不在此。”
作者有话要说:
皇桑v:这个医嘱真的不是骗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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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归长安去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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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绫挣了挣没能脱身,厉声喝道:“放开!”
苏修慢慢松开她的手,眼中含了丝玩味:“谢姑娘与在下是同舟之人,应当一条心才是,何苦如此生分?”
与他翻脸便是与温兆熙翻脸,谢绫掂量得出轻重,却也难免厌恶,抱臂笑道:“殿下以为,如何方能称得上是一条心?”
苏修被她问住,早就听闻她是个伶牙俐齿的,今日倒是领教了。他不怒反笑,扬手扫过不远处排队的百姓,个个衣衫褴褛,脚步虚浮:“谢姑娘且看这群百姓,他们如今向你讨一碗粥喝,从前却有自己的耕地,自给自足。姑娘当真以为一点点小恩小惠,便可抵得过他们的苦厄么?”
“我不过是心情好了来施个粥,难道非得大济天下不成?”谢绫被他激得无心再谈,讽刺道,“世子殿下的仁义高洁,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她起步,与他擦肩而过,徒留下一道冷淡背影。
他说的对,她确实不是个善人,也确实做过这诸多的奸佞之事,如今再如何补偿也补偿不回来。所以她根本没想过偿还,也没那个资格去想。从前她遵照师命,一直尽心尽力地想要做到最好,以求师父能够满意,从未想过这些代价。如今她只是,想知道自己若慈悲,该是什么模样。
当初她答应与苏昱合作,其实也有这一份原因在内。如果可以,她也愿意选择不生杀孽的那一方,才会答应他的种种要求。只可惜积重难返,她终究还是要受到温相的钳制,如今还要被苏修指责。
谢绫渐行渐远,苏修在她身后说的话渐渐地听不清:“世上的路,本来就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每一条路走到最后都能成为人中龙凤。怕的便是姑娘你走了一条,却还妄想着改换一条。”
谢绫冷笑着没有回头。
她在难民营布施的这些天,益发觉得力不从心,才突然理解了几分朝堂之上坐着的那个人。她仅仅是还自己欠下的债,便已经捉襟见肘,可他担负的却是天下生民。天下的债都要算到他的头上,是什么样的滋味?
她心中忧悒,却不知何故,回城时并未前往宜漱居,而是直奔城郊的白马寺。
曲径通幽,通往寺后的禅房。
谢绫脸上蒙了面纱,推门而入,双手合十拜了一拜,才盘膝坐下。
静修师太面相亲蔼,虽年过不惑,却依旧面色白润,眉目间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韵,竟不像是佛道中人。
谢绫微是一愣,没有想到白马寺中竟还有这样的僧尼。美人已迟暮,年轻时又是为何遁入空门。她心中有惑,但这好奇之心对师太难免有不敬的嫌疑,便又垂眸念了句佛语。
静修静坐于案后,目光平和,并未因她探究的眼神而有所不悦:“施主到贫尼这来,可是心有烦恼?”
谢绫犹豫着颔首:“约莫是所持甚微,所系甚繁。师太可有解?”
静修缓缓道:“施主的烦恼,可是因人所起?”
谢绫面纱后的脸色又是一愕。她不愿在这白马寺中抛头露面,其实便是存了隐藏自己身份的心思,即便对佛法不敬,也迫不得已。如今要她把心中所想都和盘托出,其实不免犹豫。
半晌,她点了点头,才将近日所发生之事隐去姓名,讲述于她。
静修师太听罢,蔼然笑道:“施主心中生了执念,自己却未察觉。”她将案上的茶杯倾倒,又立刻扶正,杯中的茶水已洒了一半,“施主说自己积重难返,不过是耽溺于这倾覆了的水。所谓覆水难收,以往功过自有因果报应,施主何不放下从前,惜取这杯中余下的半杯水。”
谢绫点头应是,心中却阴云难散。眼前满满皆是那张苍白的脸,双唇微微翕动,淡淡与她道:“不想了。”
即便再怎么惜取现实,从前的她永远挥之不去。
这个场景屡屡浮现在她眼前,让她自己都时常生出困惑。明明不曾在意,为何每每想起这淡淡一声,她的心头总会涌起一丝异样,随着时日推移越来越深。
又像是忿然,又像是失落,又像是……不甘。
※※※
乾清宫。
硕亲王苏羡远道而来,入宫觐见。
御书房中传来苏羡的声音:“皇兄的病,可已大好了?”
苏昱此时方能行走,脸色尚且不佳,对这个三弟却是毫无保留:“如今已快好了。你入宫来,可去过慈宁宫?”
苏羡讪讪应道:“尚未。听闻皇兄抱恙,一早便赶过来了。”
当年先帝突然驾崩,苏羡的生母惠妃弄权,以扶持苏羡即位,最后功亏一篑。太后身为中宫之主,早对这个宠妃心有怨愤,在惠妃生前便处处与她母子二人针锋相对,最后更以极刑将她处死。苏羡虽在苏昱的保全之下得以封去边陲当个闲散王爷,却也不免对太后这个嫡母心存芥蒂。相较之于太后,他倒是与苏昱的生母娴太妃更亲,如今对太后不过是保持着表面上的敬意。
苏昱不作勉强,二人心照不宣,又是一年未见,只交互讲着身边的轶事。
苏羡心直口快,听到他提起汝南王,接茬道:“咱们这位皇叔如今是能耐了,在北疆几乎拥地为王。听闻汝南王世子提前半月便入了长安城,一直与温相一党来往甚密,敢在天子脚下明目张胆地拉帮结派,也真亏皇兄你容得下他们。”
苏昱听他这样拉家常一般聊起朝堂之事,不见忧虑之色,反倒笑道:“你如今竟也会关心朝堂上的俗务了。近来听闻你在幽州建了不少道观,号称要修逍遥道,你可知民间如何传言的么?”
“不过就是讥讽我胸无大志,一心寻觅成仙之道,无妨的。”他一向对朝堂之争无甚野心,要不然此刻也没命坐在这里,修逍遥道是假,求逍遥是真。苏羡摆摆手,“我若不混帐些,怎么对得起那些盯着我的有心人?”
确实也是。都御使上疏中,常指摘汝南王的是非,甚少提及苏羡。其实比起汝南王,苏羡这个皇弟的身份更为敏感,又有惠妃的前科在前,能得今日的安逸日子,多亏了他如此行径。
苏羡笑着打趣自己,却忽然严肃了下来:“臣弟今日入宫,可听说了一个传闻。”
苏昱浮着杯中茶叶,唇畔含笑:“哦?什么传闻?”
苏羡一派肃然,压低声音道:“太后千岁宴,她老人家也该活动活动了。听闻她已把娘家的侄女接入了宫中,此间有什么猫腻,皇兄你比我要清楚。”
他说得凝重,见苏昱抿唇不语,眼神里却又透出分促狭:“皇兄你中宫空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前是因龙体欠康的缘故一直压着此事,如今已然大好,非但温相一党虎视眈眈,太后恐怕也是想分一杯羹。等着吧,不久之后,劝你立后的折子便如雪花鹅毛,飞上这御案了。”
苏昱闭门不出两日,后宫之中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倒是当真没有料到太后如此心急。他面上淡然,只意味不明地笑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苏羡大笑,凑近了身子小声道:“臣弟别的不说,消息来路却比皇兄你宽上不少。传闻太后那侄女也是个难得的美人,较之温家的那位也是不遑多让,又素有娴静大方的美名,皇兄就算不愿顺太后的心思,到时候千岁宴上光是收下这位美人,那也是稳赚不赔嘛。”
他近年来混帐着混帐着,假作真时真亦假,周身上下果真有了纨绔之气,说起话来也越来越没个正经。
苏昱微蹙了眉,只饮茶,不应话。
苏羡收了笑,上下打量了苏昱这一脸铁青神色,让他不禁想起个要紧的事来,大惊:“皇兄你……不会还念着旧人吧?”
※※※
春深至浓。
谢绫依旧派人在城外的难民营中施粥,却不再亲自前往。俗务繁忙之中,倒常到白马寺与静修师太论禅。才知静修师太也是个红尘中人,育有一子,中年才削发为尼,在白马寺出家。师太年轻时精通琴艺,见到谢绫便如见知己,一来二去,二人竟成了忘年之交。
半月倏忽而过,一直到了春闱放榜的这一日。
状元花落内阁首辅杨大人家的公子,探花亦出自世家大族,柳之奂寒门出身,取了榜眼,倒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谢绫看那探花的姓名,觉得甚是眼熟,竟是那日在灞水之上同饮的徐天祺。那日便觉得他是惊才绝艳之人,只是苦于次子身份无从施展,果然成了三人之中成就最高者。
宜漱居中喜气盎然。谢绫正要去柳之奂院中祝贺,推门而入,却忽而呆在了门口。
房中柳之奂的身边,另坐了一男子。天光透过窗,映出他熟悉的面容,让她暗自心惊,讷讷地唤道:“……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绫妹治好了皇桑的病,治出事情来了……为什么我好喜闻乐见,我对自己是个亲妈这件事产生了怀疑怎么破?
---------------我是作者菌歉意满满的分割线----------------
因为这章是个重要的过渡章节,没有男女主的对手戏,于是不能蹂.躏皇桑的作者菌卡文严重,更得晚了些,实在是对不起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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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菌咆哮:【信!我!啊!信不信!信不信?!】
最后感谢一下小天使~多谢柠檬妹子的地雷一枚,感到心里暖暖哒!更新迟到更加愧疚了有木有……我去面壁反省,下不为例t t




还归长安去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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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宜漱居久无人住的北院里亮起了灯。
幽篁深里,半开的窗间透着橙暖的光,映出谢绫的侧脸。她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案前,听着训话。
案后一袭青衣清雅出尘,冷峻的眉目间聚了远山丰神,淡淡落在谢绫身上。此人便是鬼谷子,谢翊。
江湖间有神算鬼谷子的传闻,道其神机妙算,博古通今,又身怀精绝医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此等仙人般的存在,在民间画像中多是七旬老者的形象,却不知其本人不过而立之年,风神秀彻,昂藏七尺,放之长安城中的贵胄之中,也少有人可比。
谢绫将来长安后的遭遇事无巨细地禀报给他,最后提及温相与汝南王一党,将心中长久积攒下来的困惑问之于口:“据印风堂的线报,丞相与汝南王恐怕有谋反之嫌,这种事稍有沾身,无论成败都是后果堪忧。师父,我们为什么不趁此机会逐渐抽身,反而要继续参与?”
谢翊手中一管紫玉狼毫拟着书信,耳边听着谢绫的劝诫之言,淡漠神色并无所触动:“为师自有道理。”
他抬头,峻冷的眉眼间还拢着这些日子四处奔走的风尘,看起来更为苍郁:“你近来与宫中来往甚密,是何故?”
他的声音极是淡漠,透着股不怒自威的寒意。谢绫自小便没见过师父的笑,习惯了他总是沉郁乃至漠然的语调,可听他这样问起来时的嗓音,还是觉得心中暗暗有愧。
她刻意隐去了诸多枝节,只挑最大而化之的讲述:“宫里看中了我的医术,与我做了个交易,如今此间事已了,往后当不会再有来往了,师父请放心。”
谢翊眼中神色无所变化,对她的说辞避而不谈,不知究竟是信还是未信。他简单交代了几句,念在夜深,便要她回去。
“那弟子便先行告退了。”谢绫恭敬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刚要转身,却突然滞在原地,缓缓回过了身,“……弟子还有一事,想请教师父。”
谢绫鼓足了勇气,才轻声问道:“八年前我当真得了重病,昏迷不醒了四年么?”
“怎么突然问起此事?”谢翊淡淡看向她,目若沉渊,“那四年你由兰心她们看顾,一直在江陵故所。”
谢绫翕动了下唇,心里其实依旧不能尽信,可也不好在谢翊面前表露出她的怀疑。否则要怎么解释呢?因为某人很可能是戏言的一句话,竟让她怀疑起了自己的过去?太荒谬了。
“弟子告退,师父早些歇息。”谢绫黯然退了下去。
※※※
翌日清晨,谢绫上街去给柳之奂置办贺礼,挑了半个上午,恰好见到一串上好的沉香木手串,香气入脾,柔和淡雅,很是适合佛道中人佩戴。
沉香木本可药用,能清神理气。谢绫想起静修师太近日与她论禅时常常咳嗽,便购下了这手串,直奔白马寺去。
谢绫依旧蒙了面纱,将手串包得极为精致,送去了禅房。
静修师太谢了她一句有心,看着她手中的另一个礼盒,笑问道:“这是?”
谢绫将盒子放上桌案,打开给她赏鉴,道:“这是送舍弟的紫砂澄泥砚,一品居购来的,师太看这砚台,可还能入眼?”
“贫尼对文房四宝无甚研究,但看这紫砂澄泥砚质地细腻,雕工繁复,当是上品了。”静修师太看谢绫目中神采,欣然笑道,“施主有如此雅兴,想必已然放下执念。”
谢绫眸色微不可察地一黯:“本就是我的妄想,算不上执念的。”她与静修渐而相熟,此刻便也不再避讳地把话问出了口,“师太既有一子,俗世中当有牵挂,怎会遁入空门?”
静修仍是蔼然笑着,却清淡不少:“贫尼出家前曾做过些错事,令我母子二人间的情分寡淡不少,今生不知是否还能弥补。遁入空门,也不过是赎罪罢了。”
谢绫听着,知晓那必是静修师太心中伤怀之事,便不再深究,只宽慰了几句:“师太教我着眼于现在,其实大有道理。师太自己也不必太过介怀。”
静修平平和和地一笑:“都是往事了。倒是施主看来仍有心事,又是为何?”
“……我前些日子收了个病人,日日为他劳心劳神,如今病已痊愈,再无瓜葛,病人就要将我忘了,便让我有些不甘心。”谢绫半真半假地囫囵过去,面上仍有些赧然。幸好她与师太互不相识,这样遮遮掩掩地说出口,倒让她觉得轻松不少。
她近来脑海中时常会浮现出那个人的模样。大抵是前段日子每日将他的病情放在心上,又时时刻刻戒备着他的手段,神经紧绷着,如今突然松懈了,突然没了这个人在生活中出现,潜意识里便觉得不习惯。
静修了然一笑:“施主当真把那人作病人看待?”
“……”
“施主医者仁心,实教贫尼感佩。”静修手中拨了粒念珠,道了声佛语,“不知施主心中,可有那人的一席之地?”
谢绫不敢在佛前打诳语,细想之下,如实道:“也许……有吧。”
紧闭的房门突然自外向里被推开。日光倾斜在谢绫身上,让她一时适应不了光线的变化,用手遮在眉睫之上转身去看。
门外院中栽了翠竹,碧肌玉骨,映着清光,受了微风撩拨,枝叶轻轻浮动。一片翠色之中,天光清盛,中间站了个月白色身影,正定定地看着她。
苏昱?!谢绫惊得说不出话,连砚台都未收,霍地站了起来。
方才说的话,也不知他听到与否。她虽说得隐晦,可也不难察觉所指之人便是他……她越想越觉得窘迫,回身才想起来自己脸上还蒙着面纱,他未必认得出自己,便权当是有访客来找师太,自己向静修师太道了个别,匆匆出门。
苏昱站在门口一动未动,看她慌慌张张地离开,路过门口时与他擦身而过。
谢绫一路沿着竹径走到院中的暮钟亭外,才停下脚步,原以为过了这一劫,回头一看,才发现他一直不近不远地跟在自己的身后。
他居然追了出来。
她闭上眼深出了一口气,揭下了面纱,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看:“你跟着我作甚?”她冷冷淡淡地质问,倒全然没了方才惶惶然的模样。
苏昱缓缓走到她面前,一直抿着的双唇忽而一笑:“因为尚未忘了你。”
“……”谢绫装腔作势的冷淡瞬间破了功,瞳仁忽然一颤。他全都听到了,后面的也听到了?
她在心里迅速地为自己寻找开脱的说辞,可想来想去,再怎么解释似乎都只能是越抹越黑,只能感叹自己的倒霉——谁会想到她在寺庙的一间小小禅房中说起这个人,这个人居然能从皇宫之中正好到了这里?
她觉得这是天要亡她,实在不能怪她自己。
苏昱默然观察着她的神情,那征于色的不甘,一点点的愁苦和怅然,以及她强作出的镇定与潇洒,全都落进了他如夜的眸中。
近来听她的动向,知道她曾在城外布施,他便觉得心中生了些许光亮,像是夜明珠的柔辉,在夤夜中隐隐昭示着什么。可他习惯了她的冷淡,也就不常存不该有的幻想。如今亲耳听到她说的话,怎么能不惊喜。
谢绫见无从为自己辩白,干脆梗着脖子耍无赖:“你不是说我狠毒么?如今毒也解了,我这个狠毒的人也没了利用价值,作甚不忘得干净些……”
话音未落,她垂在身畔的左手上突然覆上了一副陌生的体温,五指扣入五指,纤柔的手忽然被他放进了手心。她怔怔地抬起头,脸上涂抹的厉色都懈怠了下来,暴露她一霎的无措。
苏昱轻轻握住那双柔若无骨的手,牵着她向回走。她平时看起来张牙舞爪,四处都是棱角,可这双手却是柔软的,绵如轻絮,润若暖玉。拢在他掌心,竟让他觉得前所未有地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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