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泊行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一念笑
“哦你让我逃走可我去哪儿好呢”他兴致盎然地望着她。
“哪里都可以,躲起来!我不信你没这个本事。”她想要将他拖起身。
他反手将她拉住,“所以,三妹如今相信了,那三千哑兵,并非我杀的”
桐拂心中乱如刀绞。她虽是疑他,但终究觉得不该是他,至于这不该是他的心思从何而来,她一直说不清楚。
或许是他看着自己的样子,许是不依不饶硬要唤自己三妹,还是,他与这建康城……
“三妹,”他忽然松开手,“你去替我看看,门外的那些人,可还在”
桐拂急忙起身,小心凑到窗边,自那缝隙处望出去。方才的传令官和内监,仍守在门外廊下,并没有半分不耐烦的意思。
“他们还在……你赶紧走……”她头也不回地小声道。
话音未落,她听见身后有什么,嗒的一声落在案上。声音很小,却直刺入心底。
她仓皇扭过头去,他仍是靠坐在那里。只是他面前那酒盏已空,滚在案边。
他笑得风清月明,“三妹,莫怕。”他冲她招招手。
她不晓得自己是如何走过去,又是如何坐在他的身旁。
“他是我兄长。我们曾被关在一处,那些时日,黑暗肮脏到泥土里。每一次呼吸,都是奢望。我们都不知道,下一刻是否还能活着,还能看到彼此。但只要可以,他始终握着我的手,那一点点暖意……”
他没有说下去,面上有了倦意,“明衣……你愿意做我的三妹,我很欢喜。这世上,能够彼此依偎的,太少了……所以看到你的时候,我便迫着你做我的三妹,你可是恼我……你定是恼我的……”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她止不住地浑身颤抖。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该走了,屏风后有侧门,从那里出去。
一会儿我的样子,该是很难看……我不想让三妹看到……听话,现在就离开……”
他的手冰冷,她将它们紧紧捂在自己的手中,泪水汹涌,根本停不住。
“唔,很暖和……”他似是很受用的一声喟叹,紧跟着是急促的咳嗽,血自他的嘴角涌出。
她慌忙起身,伸出袖子替他擦拭,“是不是很痛你一定很痛……”
他伸手替她擦着不断滚落的泪珠,“傻瓜,怎会不痛……不过很快就好了,以后也不会再痛……方才就让你走,怎么这么不听话……”
“他为什么要这样……”她忽然觉着委屈,这委屈不知从何处生出,原本只是细小的尖芽,迅速疯狂蔓延充斥在胸襟间,将呼吸扼住。
“从前,他是我的兄长。但如今,他是皇帝,早已不再是我的兄长……这么说,你可明白”
她摇头,其实问他的时候,她就已经后悔了。所谓答案,再至因果,根本不重要。
他勉力笑了笑,“你看,我们原本并不识得。但如今,我是你的兄长,你是我的三妹。虽然你是我硬抢来的,但我很欢喜。只可惜,仓促了,还有话没说……”
“休仁,”她忽然唤他,他身子一震,定定看着她。
“我也不知因何会遇见你,可能,可能因为我从未离开过这里。他们说,我是京师水中生的魄……”她仿佛自呓。
“你应该是。”他忽然出声,“你一直都在这里,北湖边,我常见到你。你总是在离我很远之处,一个人在水畔徘徊。一个人的样子,很像我……”
他忽地将她的双眼遮住,“三妹,闭上眼,就一会儿。”
她闭上眼,有什么汹涌而出,如碧落云端的水泽,决绝而下,再无回望。
眼前一空,她不敢睁眼,摸上他的手背。
“怎么这么冷……”她很小声地埋怨,努力将不断涌出的情绪死死压着。
他不会再反手将自己的手捉住,唤自己一声三妹……不会笑着冲她招手,三妹过来,替她额妆细描……不会在江边指点着楼船水寨,运筹帷幄皆在笑谈……徘徊踯躅,顾盼相遇,竟生出手足相依,偏又这般仓促擦身而过。
她睁开眼,他靠坐着,和之前一般,她觉得他应该只是睡着了。只有睡着的人,才会有这般安宁的神色。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她取了帕子将他嘴角的殷红擦干净,但衣襟上,仿佛缀着赤霞的颜色,怎么也擦不干净,“你才是傻瓜……”
外头响起了小声的低语,她完全顾不上,他的衣襟弄脏了,他会不高兴的吧……猛地有人将她拉起身,拖至屏风的后面。
她手里犹自握着那帕子,目光不曾离开过他的面庞片刻。
有人推门进来,是方才的传令官,俯身细细查看了很久,才走出门外。
外头响起了极低极低的泣声,断断续续的话语,间杂着猛烈的咳嗽声,“我与建安,年时相邻,少便狎从……
景和、泰始之间,勋诚实重……
事计交切,不得不相除。痛念之至,不能自已……
从今往后,朕不会再有欢喜……”
“陛下节哀,保重身子……”
脚步纷纷,人声尽灭。
很快又有人进来,将他衣冠稍整,抬出屋子去。
她想要冲出去,被身后那人死死抓住。
屋子里安静了没有太久,又有人入来,匆匆在案上一幅明黄卷轴上书写。他很快将写好的东西放在托盘之上,就要离开。
离开前,他应是看到桌上翻倾的酒盏,不觉驻足。
“建安王,可叹可惜……你可知,陛下这一道谕旨如何说”那人喃喃自语,“因近疾患沉笃,内外忧悚,休仁规逼禁兵,谋为乱逆。朕曲推天伦,未忍明法,申诏诰砺,辨核事原。休仁惭恩惧罪,遽自引决。”
她只觉胸中如钝刀剜过,一时急痛又一时恶烦无比,有什么涌上喉间,腿一软,被身后的人扶住。
她勉强转过头,立时泪水汹涌,“小鯸子……你来了啊……”
如何出的建康宫,她不晓得,她也不在意。
马车辘辘,似乎会一直这般走下去。杨徽就在她身旁,可他说不出话来,他的脸上、脖颈间,伤疤狰狞。
他努力避开她的目光,埋着头坐在黑暗里。
“杨徽……”她的嗓子痛得厉害,“是不是还有什么事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第一百八十四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他在马车壁上,生涩地写着,一笔一划,是个喜字。
她怔怔地望着那个字,一时不能反应。
吴喜,那个瘦弱书生的样子,在眼前晃着。志在必得的笑容,凝神筹谋的模样……
“他也……”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杨徽不敢看她的眼,迅速地点了点头。
“还有,对么”她紧紧盯着他。
“不问。”他很快地写道,十分潦草。
她伸手将那喜字慢慢擦去,“好,我不问。”
她靠在车壁上,许久才出声,“你这些日子……”
“无事。过去了。回去。”他写着。
马车停下,朱雀航,此刻灯俱灭,只余月光星火,粼粼水波。
那艘小小的盐船,依旧停在那里,船头有人擎着烛火在看书。
杨徽扶着她上船,她走到那人的身后,坐在他身旁,“我如何能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陶弘景眼皮都没转过来,“问得有意思……”其实他脸上没有半分有意思的模样,“你本是这里的,如何走得了不,你是可以离开,但兜兜转转,总还是要回来。”
她有些怔怔,他说话的样子,那里似是一个孩童。
他忽然扭头盯着她,“你现在想离开要走就快些,我还要念书。”说罢起身,将那船篙取了,走向船尾再不理她。
杨徽何时坐到了她的身旁,她将怀里的绮石取出,递给他,“找个最好的大夫,你会好起来。还有,照顾好你的娘亲。”
他将绮石接过,仔细收好。
一旁有渔船慢悠悠驶过,船尾处两个老翁对着一炉火光,一壶酒。
“想那琅琊王氏,文才相继,仕宦显达……始兴郡公王导,更是文贯九功内齐八政。可他又怎会想到,他的五世孙王景文,一朝竟被天子赐了毒酒……”
“这毒酒跟着诏书一起送去,你猜那诏书上写了什么
朕不谓卿有罪,然吾不能独死,请子先之。与卿周旋,欲全卿门户,故有此处分。
据说那王景和正与客下棋,将那诏书看了收在一旁,待那棋局罢了,收拾了棋子,研墨写了答谢赠诏。方才举杯对客言道,惜此酒不可相劝,遂从容饮酒而亡……”
船行远,那两位老翁的声音亦淡远了去,河面不复兴澜。
她瑟缩了一下,将身子尽量蜷着,怎的这么冷……杨徽小心碰了碰她的额头,在船板上蘸水写道“睡。有我。”
她点头,靠着挑着明角灯的竹竿,昏昏闭上眼。
一时眼前尽是琥珀色的酒汁,冷冷漾漾,挥散不去。
……
贯城,玄武之左,钟山之阴。贯,法天之贯索。星七宿,如贯珠环而成象。法司之天牢,桐拂从前常听那太平门外,因在京城之北,刑主阴肃,京师中最为惨怖之处。
入来不知已有多少时日,她却并不觉得。
她只是悔,早该寻了陶弘景的盐船,远远避开。那些种种,自书上看着是一般,听说书人扺掌而谈亦是一般,又何苦身临其间,将那心神在滚油上走一遭……
如今那种种,早溶入丝丝发肤、日日呼吸之间。无需刻意想起,那痛楚被撕扯着,无处遁形。好在这屋子虽狭小局促,却也清寂幽闭,无论她神伤亦或流泪,无人会看见,也无人过问。
每日两回,会有人送来吃食,虽粗粝,总算是干净能入口。来的狱卒并不与她交谈,放下就走,过一会儿再来取。她多少会吃一些,若一点都不吃,第二日就会有司狱官入来查看。她不喜被人打扰,所以即使没什么胃口,总会吃些。
今日送来的汤很冷,味道也有些古怪,她没有多想,一口气喝了小半。很快头重脚轻,身上发冷,将榻上唯一的棉衾裹着,仍是挡不住寒意。
昏沉中有人入来,替她搭脉,擦去她额上的汗。
她听见狱卒的声音,“医官……她如何了……”
“需施针……外头稍候……”
听见这一句,她猛地睁开眼,他的面庞近在咫尺,手边是药箱和一排银针。
“你在汤里放了什么……”她哑着嗓子,想要起身,头晕得厉害。
金幼孜忙将她扶了,压低声音,“我这不……也是没更好的法子,大明律,只有病了的……才能允惠民局医官入来查看……”
他替她斟了热茶,“可有受委屈这里头的,该是都打点了……”
她摇头。
“那日常宁公主受惊,陛下震怒,凡是在场的,大多被关押。众人都见你穿着素纱衣自水中出来,所以将你也一并……”
“我是穿了。”她忽然道。
金幼孜一愣,急道“胡说什么,你怎可认了”
“不在江上,在华林园,建康宫。”她神情瞬时空空茫茫。
“可是同样的”
“不甚相同,不过,该是同种纱质。”她看着很乏,想倒下去睡。
金幼孜将她拦着,“如今这案子,刑部、都察院审了,大理寺需按律例,复问其款状,要么准拟其奏,要么驳回再审……”
“我须知道这些做什么”她没什么精神,“他想怎样就怎样。”
“小拂莫要胡闹,这事如今只能说你被人所迫……”
“随意,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她似是浑不在意,扑在榻上抱着棉衾。
金幼孜犹豫了一瞬,“桐大人……”
桐拂一呆,忙坐起身,起得猛了,一阵天旋地转,“爹如何了”
“他亦受了牵连,如今也在这贯城之中。”
“他在哪儿他如何受得了这里他可是恼我……”
“小拂,此案牵涉太多,若不洗脱你的罪名,你自己再出不去,桐大人亦不可能安然抽身而出。”
“我如今在这里面,如何洗脱”她觉得脑袋里胀痛得厉害。
金幼孜将袖中一包东西摸出,塞入她手中,“病重之人,可提出贯城,往京师惠民局。”
那里头是一颗药丸,她接过一口吞了,“文德给你的”
他点头。
“我最近应是没得罪过他……”那苦味在嘴里缭绕不散,她心里微叹。
“医官可看好了”外头狱卒催促道。
金幼孜起身,“文德说这药性起得快,恐怕会很不舒服。你且忍着,等到了外头……”
她将他往外推,“赶紧走,莫让狱卒起疑。”
他却站着没动,“刘休仁的事,我晓得你心里不好受,但眼下,你需打起精神,将自己的事料理好了。才不辜负……”
他没说下去,桐拂的鼻子却是一酸,“我晓得了。”
他的指尖抚过她的额间,那里隐隐一颗水珠般的纹路,极淡的燕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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