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泊行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一念笑
明书看她面色惨白身子摇晃着,猛地扑向自己,拼命扯着自己的衣襟,“你疯了么!你为何这么做!你吐出来……”
他由着她胡乱推搡拍打着自己,直到她开始流泪,他才将她的手捉在掌心,“一杯酒而已,怎么哭成这样……”
她看着他同从前那般皱着眉,嘴角却微扬,不由愣住,“你没事你真的没事”
他伸袖替她擦了擦眼角,“一杯药酒能有什么事宫里的御酒,寻常想喝也喝不着。建安王这么大方,你却小气了,竟能气哭”
桐拂越过他的肩头,看着送酒来的侍卫早已骑马远去。刘休仁施施然靠坐在马车外,看着她俩,很是兴致盎然的模样。
她心里一松,顿时觉得自己傻得可以,一把扯过明书的袖子,将面上的眼泪擦了个干净,“谁哭了,迷了眼。我累了,我们回去……”
“慢着。”刘休仁出口叫住她,“三妹过来,我有话对你说。”他冲她招了招手。
明书推了她一下,“去吧,我等你。”说罢,转身走向远处山林边的车驾。
纵是百般不愿意,她也只能一步步走到刘休仁的身前。
“你是担心,我会死”他问。
她盯着自己的脚,“谁都会死,没什么可担心。”
他好似笑了笑,“唔,说得对,这便够了。”
她抬起头,看见那个笑容消失的瞬间。他从来都是这般,喜怒无常,诡异多变。
他站起身,“这个,你回去以后再打开。”
他递过来一个小巧的匣子,方方正正,黑色檀木,没有半点装饰。
他忽然迫近她,她没来得及躲,他的手已经到了她的腰间,将那块玉佩取下。他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看着累赘,不如还我。”
“本不是我的东西,建安王早该拿回去。”她淡淡道。
他嘴角弯了弯,“既是你兄长,收回了这玉佩,总要再给你一样。”
“不必了,明衣没有兄长。”她眼前又腾起那一幕烈焰怒涛。
刘休仁抬手,有人呈上托盘,上头列着笔,盛着朱若燕脂的白瓷碟,一柄铜镜。
他取了笔,在燕脂里轻蘸几下,转而伸手将她的下颌捏着,“三妹听话,莫动。”
桐拂想要挣脱,瞥见他眸光中期盼,竟是不能。
那笔尖细柔,在她额间拂过,若有若无。
少倾,他将笔放下,取了那铜镜递给她。
镜子里,她的额间一点霜红,状如水滴。
他面带悦色,“甚好甚好,三妹莫要擦去了。对了,我倒忘了,这个随意也很难抹去。三日之后,自会淡去。”
看他面上莫名涌起的狂喜之色,桐拂再看不下去,“建安王若没别的事,明衣告辞。”说罢也不待他出声,转身就走。
她晓得他在背后一直看着自己,她不喜。
而额间的朱若燕脂的妆,更是有如芒刺,令她说不出的不安。
明书看到那额妆,并未说什么,见到那匣子,却是愣怔了片刻。
她将那匣子塞进明书的手中,“他的东西,我一件都不会拿着。这额妆,你可有法子去掉”
……
回到总明观,她试了很多法子,但正如刘休仁所说,无论她如何擦洗,那红艳艳的水滴,始终在那里,仿佛早溶入肌肤之间。
明书看起来亦是十分古怪,从前总是忙得不见人影,如今反倒日日与她一处。手里握着书卷,却并未在看,时时望着她出神。
桐拂这几日里几乎没有合眼,也吃不下什么。何故又会回来彼时**浅的船上乱作一团,底舱中虽烟雾弥漫,但她分明看见了那个身影,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看清他的模样……
“明衣。”有人唤她,她回过神,明书正走入屋子,手中拿着那黑色的匣子,神情莫名。
“你当真不看”
“不看。”她扭过头,“你若稀罕,你自己看。”
轻微的声响,那匣子应是开了。
“明衣……”明书的声音很不寻常。
桐拂猛地转头看去,那颗绮石,莹然似有流光。一旁是一卷信笺,她将它展开,那上面只一句。
“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她的手颤得厉害,“这是……何意”
明书似是喟叹,“杨徽应是无恙。”
“可他亲手杀了他们!”她抬眼死死盯着他,“三千,三千哑兵,如今都沉在浓湖深处。”
明书恍若未闻,目光在石上山水间流连,“彼时,皇帝亲登鸡笼山,设九州庙,请僧主释僧瑾、国师胡母颢、陆法修宴天下群神,公卿官吏俱同往。
封蒋侯神为相国、大都督,加殊礼,为钟山王。封苏峻,为神侯彪骑大将军。
言世间万事,乃神仙命定,群臣当顺应天意辅助天子。凡功德,皆是神仙之功德。
此番阴兵助阵平了叛军,皇帝特昭告天下,谢苏侯之功……”
见她一脸震惊,他继续道“你当真以为,建安王与苏侯结拜,是他的意愿
皇帝事后却又何故不谢他的十二弟建安王,反谢那苏侯
晋安王之乱,时朝廷只余建康、丹阳、淮南而已,其余皆归叛军。建安王屡建奇功,讨平四方。军中食少,他均丰俭、抚将士,吊死扶伤、身亲隐恤,十万大军,莫有离心。
平乱之后,徐州刺史薛安都仍据彭城,且向北魏求援。建安王又西讨诸军事,平荆州、郢州、雍州、湘州、豫州……
如此功高,得朝野拥戴并不为奇……”
“你的意思,皇帝忌他功高”她将他打断,“所以将这功劳,归于建安王之兄长苏侯的阴兵”
“分明是建安王治兵如神,却说是阴兵……”他嗤道。
“那三千所谓阴兵,皆服了毒药以致聋哑,口含夺魂哨,非人非鬼,这叫治兵如神”那些鬼魅般身影,又浮于眼前。
“明衣。”明书忽然道,“阴兵究竟如何,杨徽究竟如何,你为何不当面去问他”
桐拂愣住,“问他他会告诉我”
明书将那绮石塞进她手中,“今夜,皇帝忽召建安王入宫,至今尚未出宫。”
第一百八十二章 老木寒云满故城
他手中的裙衫,流银色,轻若无物,似一团云雾缭绕指间。
“素纱禅衣”桐拂脱口道,但细看之下,又不完全相同。
“你见过”明书瞧着她面上惊讶之色。
她凑近了,抚上烟云般的裙裾。与当初挂在自己屋里的那件质地一般,只不过样子有些不同。
“你将这个穿着,可以入宫。”他道。
“当真”她有些不解,建康宫的守卫竟如此随便只看衣衫就容人出入
他皱了眉,将另一套宫女的衣裙递给她,“北湖水,华林园。”
“可……”她忽然了悟,这素纱禅衣入水不濡,从水里出来之后,不至于浑身潮湿露出破绽。
她去里屋换上,那素纱禅衣竟似量身裁成,十分合适。屋里没有铜镜,她将长发随意束了,走出屋子。
他将案上另一块素纱取了,遮住她半幅面庞,绕至脑后将她的发髻束在其间。
“去吧。”他退开了一步。
桐拂越过他身旁,走到门外。
“我会一直在这里。”他忽然在她身后道,“明衣在这里,我就不会离开。”
他又顿了顿,“至于你……自己小心。以后……亦是。”
她心里猛地一跳。
他知道自己不是明衣他是何时知道的
方要转身,他已催促道“他如今还困在宫中,我若是你,得赶在一切太晚之前寻到他。”
门在她的身后阖上,略显仓皇。
自华林园竹林堂前的一弯曲水而出,她瞧着自己浑身上下未显水迹,不由暗暗称奇,这素纱衣果然是个宝物。
可方才仓促,竟没来得及问他是自何处寻来。这与京师的那一件,应有关联,或许正是拨开迷雾的关键所在……
环顾四望,她有些犯愁,偌大的建康宫,她要去何处寻刘休仁
“仙……仙姑……”身后有人颤巍巍道。
她转过身,一个提灯的内监,面露欣喜立在她的不远处。
桐拂心里叫糟,方才竟忘记脱去素纱衣,里头本是一身宫里的裙衫不易被人注意。
她将声音放得缥缈了几分,“竟能瞧见本仙姑,想来亦是有些造化……”
那内监噗通一声跪得笔直,“若能得仙姑指点飞升成仙,万死不辞……”他目光被宫灯映着,满是狂喜之色。
“万死就不必了,只是我今日贪看苑景,竟忘了来时路……好似方才是从紫极殿还是玉烛殿……”她似入沉思。
那内监忙道“早前陛下正是在紫极殿祭拜土神,仙姑应是从那里过来。过了这曲桥南行,过正光殿,就是了。”
桐拂转身就要离开,那内监忙道“敢问仙姑!如何,如何修道……”
“世人只道问根基、求修行,其实终归不过,澄其心,而神自清……”她飘飘渺渺说了半句,急忙离开。这一句曾听陶弘景念叨过,但再往下,她已是半个字不记得……
紫极殿前,除了守卫,并无人影。宫灯摇曳,竟是一派冷清。这位宋明帝,哪怕在宫中修面墙移张床,都要轰轰烈烈祭天祈神。若是方才开祭坛,此刻当是十分热闹,怎会无人
她除了鞋履,无声穿过殿外长廊,却几乎被玉阶上独坐的那个身影吓得叫出声来。
月色清朗,将那人身影投在地上,直铺至她的脚前。
“陛下……”他身后不远处有人小心出声道,“建安王仍候在偏殿。”
“我与休仁,亲情实异。年少以来恒相追随,情向大趣,亦往往多同。难否之日,每共契阔……”刘彧似乎根本未听见,身姿颓然,间杂着沉闷的嗽声。
那内监不敢再出声,垂首退入巨大廊柱的阴影之间。
桐拂虽不能尽数听明白,但这意思,当是兄弟手足深情,同甘共苦。念及小柔,从前形影不离,如今甚至不知她身在何处,纵然千般挂念,毕竟天各一方,今生不知还能否再有重逢之日……
“今日已晚,送建安王去尚书下省歇息,明日一早觐见。免得……免得十二弟奔波辛苦……”刘彧忽然出声道。
那内监领命而去,桐拂亦疾步跟上,并未听见身后那一声喟叹,似叹似泣,很快消散在殿宇深处……
屋门在身后阖上,眼前一室清寒。案上摊着未及收拾的文书,显然方才这里尚有人忙碌,临时被驱离。
刘休仁径直走到案前,重布了纂香,煮了新茶。将两只茶盏注满,才施施然靠在身后锦垫上。
“既然来了,不如一同喝一杯。”他将一盏凑到鼻端,细细闻着。
很快听见身后门声吱呀,衣摆瑟瑟,脚步迟疑。
“你晓得我要来”桐拂在他身旁坐下。
“你来,或是不来,都有些可惜。”他专注地品着茶,并未看她。
她将手中握着的绮石放在案上,“杨徽究竟如何了”
“三妹聪慧,一定晓得我的意思,怎会有此一问”
“你为何独留了他”屋子里很冷,她手脚冰凉。
他转头看着她,“三妹在意的,我自然也是在意的,”
“那些人,他们就该去死”
“他们早签了生死状,并无人相迫。在服下药丸的那一刻,他们已知自己再无活路。如何死,何时死,并不重要。”
“他们可以不用死……”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不曾稍离,“有些人,不得不死。”
叩门声响起,桐拂不知何故,猛地一个瑟缩。
刘休仁用眼神示意不远处的屏风,她起身,避在那之后。
来人看模样是传令使官,“建安王,陛下赐酒。下官会候在外头,等着复命。”
身后即刻有人托着酒器上前,稳稳置在案上,二人阖门退出。
桐拂扶着身后衣施,勉强站稳。
“三妹,”外头传来刘休仁的声音,“坐到身边来。”
她转过屏风,他正抬头望着自己,面含笑意,一脸的轻松。
几步路,她走了很久。到了他身边,被他轻拉一下,无力地跌坐在他的身侧。
“这是……”她死死盯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汁。
“唔,三妹玲珑心思,猜的自然是对的。休仁的兄长,给休仁送来的毒酒。”他似是很满意,将她揽着。
她说不出话来,她本是来问杨徽的下落,问他为何要将那三千哑兵推入幽冥……为何偏偏是今夜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冰凉,在她的额间流连,“你看,这额妆已淡,我并未骗你。只是你这般聪慧,为何却不信我”
她一把将他的那只手抓住,“你赶紧走!”
第一百八十三章 寒水东逝与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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