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泊行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一念笑
“沉”他眉毛竖起,一脸轻蔑,“爷在的船上,就是被戳上百十个窟窿,也沉不了。”
桐拂心里切了一声,面上稳稳压着,毕竟方才自己鲁莽在先,“厉害。”
他冷哼一声,“你这满脸写着不信不服,罢了罢了,懒得和你计较。”他起身蹚水四处查看,“水密做成这般,莫说出海,就是这江都过不去。”
“在水下换了船舱板,又不被发现,可容易”桐拂忽然问道。
那人一愣,“这有何难不过对寻常人来说,的确十分困难……哎你问这个做什么年纪不大,这都动得什么心思。方才就觉着你可疑,实在歹毒……”
桐拂见他起疑,忙道“之前有熟识之人的船被人自底下凿了,且不知何故换了木料,我觉得奇怪,故有一问。既然你忙着,我便不扰了。敢问卢老伯在何处”
那人一怔,“你找我干什么”
桐拂跟着一怔,将他上上下下重又打量一番,明明二十出头的模样,不觉咋舌,“你是卢老伯你这驻颜术有些厉害……”
“原来你这人不但阴险歹毒,眼睛也有毛病。不不,我看不是眼睛,是脑袋除了毛病。爷要什么驻颜术爷看着很老”
他的调子到后来有些颤,桐拂的心也跟着颤了颤,自己是哪儿说错了别将这老人家气坏了身子,就罪过了……
她忙起身恭敬道“老伯,方才冒犯,还望老伯见谅。只是这下水验舱底的活儿,还是交给年盛力壮的合适……”
他显然气得不轻,且比方才更加恼怒,不过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桐拂一脸乖巧,“老伯。”
若是没瞧错,他的面上迅速红了红,“闭嘴!怎可……怎可直呼人名实在……无礼!”
桐拂猛地想过来,口上也就没拦着,“老伯……是你的名!”
“潦,潦水尽而寒潭清。渤,鲸归穴兮渤溢。卢潦渤,你想成了什么!”
桐拂虽不知他口中文绉绉两句说得什么意思,也不知究竟是哪两个字,但却晓得,自己是大错特错……忙将他话头接过,“不曾不曾,卢公子这般轩昂脱俗之名,我能想去哪里
我看卢公子见识不凡,可否帮忙看样东西说来这东西我问遍了西水关一带的渔人,都不晓得是何物。我想必然难不倒卢公子。”
卢潦渤原本一肚子气,被她几句话一炫,好过了许多,又压不住好奇,“拿来瞅瞅,你们这些江河边长大的,能有什么见识。”
桐拂忙将身边带着的那木料递过去,“你瞧瞧,这上面黑色粘稠之物是什么”
他将那木料接了,用指蘸了些磨搓细闻,很快道“青瞻星鱼。而这颜色,应是染上去的。”又将蘸了黑色的指尖在水里洗了洗,“槲若,是用槲若染的。”
他瞧她茫然,一脸不屑,“就知道你没听说过。都是海里的东西,你们这些河河沟沟边上长大的,哪里会知道。”
“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有些渔人,会将这青瞻星鱼身上的粘液抹在手臂、腿,甚至身体上,如此在海底不容易被海草缠卷住。至于这槲若……”他忽然打住了话头,“我不知道。”
桐拂自然瞧出他原本是想说什么,分明是半道上觉着不该说,临时改了口。
“难道是为了让身体变黑,不易被发现”她试探着问。
卢潦渤将木料丢还给她,“像我这种下海,谁需要这些闭着眼都能拎大鱼上来。”
“这个什么星鱼和槲若,在哪里比较多”
“交趾的海里,青瞻星最多,槲若漫山遍野。”他已俯身去察看舱板,不愿再多说什么。
“交趾那不是很远我只听说,那里有很好吃的鱼露。”
卢潦渤切了一声,“那地方,好吃好玩的东西多了去了,鱼露还排不上。”
“你去过”桐拂奇道,这人看着也不似南地之人。
他转身往上头走去,“姑娘既然问完了,可以离开了。回头这船底下会刻上我的姓氏册籍,倘若这船将来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把我抓去问罪,我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桐拂追到外头,他人已经走远了。倒瞧见朱高炽的手下守在岸上,她晓得今日只能问到此处,该回去医局了。好在并非完全没有收获,起码知道了那是个什么,至于是何人带来的,和交趾有什么关系,她尚需继续打探。
出了都船厂,她发觉朱高炽的马车已经离开,等着她的是另一辆。赶车人上前道“太子先回宫了,让小人送姑娘回医局。马车上有个东西,是太子命,还望姑娘好生收着,或许能派上用场。”
桐拂上了车,马车即刻辘辘前行。她面前的案上,一个看着其貌不扬的匣子。她伸手将它打开,顿时愣住,这……不正是那件素纱禅衣朱高炽如何找到的又为何这么轻易地转交给自己派上用场能派上什么用场
……
文德人进了太医院没多久,尚未来得及喝上一口茶,就有同僚自外头进来,神情莫测,“文大人,外头有人指名要见你……”
文德见他不似玩笑,“知道了,等我忙完手头的……”
“文大人,我觉得……你最好现在就出去,否则外面会更乱……”
文德隐约听见外头传来的声音,却又辨不清发生了什么,急忙提步往外走去。人还没迈出屋子,就看见几个小吏围着一个木梯嚷嚷,“姑娘快下来!太高了危险!”
“无妨无妨,我看看就下来!”
那梯子搭在一个巨大木架的旁边,木架上晾晒着今日方送入太医院的药材。而眼下,一个女子站在那最高处,挽着袖子,正埋头翻着竹箩里的药材,嘴里嘟囔着,“这些,就这些也能用这儿管事的,眼神是不是不大好……”
第一百九十章 庭楸垂墀何青青
文德看着那身影觉着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来人,”他扬声道,“把这木梯,撤了。”
那几个小吏闻言,见是文德,忙回身行礼,面显难色。
“无妨无妨,木梯你们要用,只管拿去就是……”顶上那人头都没回,“这晒药的架子,不用木梯我也能随意上下……”
文德挥手示意众人离开,一时庭院里只余了他二人。
好一会儿她才注意到四下的安静有些不寻常,扭头看下去。
青色文绮,袍绣白鹇,玛瑙帽珠,云头靴履。他的样子好是好看,只是眉眼之间没有丁点的喜怒,好似画里的人,映着楸树透下的参差日光。
“师父!”她喜道,手脚利落自那木梯上下来,欢天喜地站在他面前。
她还是那身略大的女医官常服,衣袖和裙摆上沾着草药的碎屑。头发应是临时随意挽起,用小叶朴的枝子缠着,那枝子上头两颗新熟的果子,胭脂朱红的颜色,此刻颤巍巍在她的乌发间摇曳。
文德不及开口,她已出声道“太医院比我想的,好玩儿多了。不过比我爹爹的药圃,还是差了许多……这些晾晒的药材,成色也不怎么样。
师父,这里管事的院判看来并不上心勤勉……
方才我一路寻过来,他们说你在这南厅,是不是院判也在这里我想去瞧瞧是何人,竟如此懈怠……”她伸头越过他的肩往后头张望。
“不必了。”文德将目光从她发间两颗朱红的果子上移开,“郡主要寻的院判,正是在下。”
繁姿一愣,“你就是院判你……怎么知道我是……”
“惠民医局多了个来路不明的女医官,作为太医院院判,若是不知情,才是当真眼神不太好。”他稳稳道。
繁姿的脸跟着就红了红。
“近日周王自藩地入京师,来朝面圣,随行还有第十女,宜安郡主。”他将手里的一个书卷递给她,“这个袖珍方,应是郡主方才爬上草药架时失落的。”
她接过书卷,将那上头的灰尘仔细掸去,仔细收入袖中,复又抬头望着他,一脸喜滋滋,“我就知道我没拜错师父,师父果然厉害。”
文德垂下目光,“下官不过太医院院判,担不起郡主师……”
“自然担得起!”繁姿将他话头打断了,“这个师父我是拜定了……”
“郡主,周王十七岁获封,二十岁就藩开封,诗词文章戏曲音律无不精通。府建东书草堂,端礼门有释道二教藏经,承运门后七间存信殿藏书浩浩。更有东厢墨刻作,西厢印书裱背……
周府中,洪武年间有经学大师刘淳、奉祀周是修,如今有长史王翰、翟佑,寿议大夫卞同,府学藤硕……皆是学博才瞻之俊才。他们既是周府官员,亦充当世子师……”
“对啊,你看你不是也知道,他们只是世子师,又不教习女子。”她眸光忽闪,皆看在文德眼中。
“周王府内,有观音寺一座,僧百众,内设女学,周府内的女子皆在此读书。无论世子、女子亦或奴婢,皆可。”
繁姿嘴角一挂,“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转而又喜道,“师父如此博学,自然是知道的。再说,他们教的那些,我不喜。
之前爹爹编这袖珍方,还有些意思。现如今,将府内花木移走,皆种了野草野菜,日日和俊才们蹲在那里头。
我只想习医术,治病救人……”
“郡主!”身后一声将她打断。
繁姿早已急步躲至文德身后,“伯常!你莫要抓我回去,我是不会回去的。我今日拜了师,要留在这里学医。你只管告诉爹爹,他会允了的。”
来人已走至文德身前,躬身礼道“见过院判大人,郡主扰了太医院,下官替她赔罪。”
文德已将他扶了,“这位想必就是周王府中李恒李医官,也是袖珍方的编纂者,失敬失敬。”
李恒忙又俯身,“袖珍方,乃周王垂悯边鄙之民因山岚瘴虐致感疾者多,然不毛之地鲜有良医,命下官编择古今群方之经验荟成一书,并非下官之功绩。”
他转而又对着文德身后的繁姿,“明日王爷献驺虞,陛下将设宴华盖殿,郡主需尽早回去准备。”
繁姿闻言一把扯住文德的袖子,“师父师父,你可见过驺虞可好看了!虎躯猊首,白毛黑纹,尾长于身。是河南钧州的猎人所获,不食生物,不践生草,脾气也是极好,明日一起去看!”
李恒见状脸色急变,复又转向文德,“郡主自小生在藩地,性子难免随意些,礼数欠缺,院判大人莫怪……”
文德见她一脸雀跃,晓得今日若不应下,怕是自个儿都难走出这个院子,“郡主,你若此刻随李医官回去,明日我便去看驺虞。”
繁姿即刻撒了手,扯了李恒就往外走,“走走走!赶紧走,你没告诉我爹爹吧……”
眼见二人就要出了院子,她忽地停步转头道“惠民医局里的那个桐姑娘,师父得空可否去看看我瞧她虽精神不济,但似是无甚大碍……”
“她的病十分棘手,尚需在医局待上一阵,我自会去瞧。”文德将她打断。
繁姿这才放下心,扭头匆匆离去。
……
不过亥时,惠民医局里已是灯火全无,桐拂四下溜达了一圈,除了门口守卫的,其余人似乎皆已睡下。
那个叫繁姿的小丫头没回来,托人捎了话,说是要领着师父去看仁兽,过两日看完了再回来……桐拂思前想后,越发觉着这繁姿身份不简单。看样子是当真找到了文德,还要领他去看仁兽,什么仁兽
她回了屋子,将那素纱禅衣取出穿在身上,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免怔怔。
明书彼时让自己穿着自北湖潜入华林园,也是素纱衣,只不过样式略微不同。而她穿着那素纱衣,去见了刘休仁,亲见他饮毒酒,魂魄散……若早知是最后一面,她当是如何……
直到掌心刺痛,她才惊醒。方才失神,指尖竟将掌心刺破。但这般痛,比之当初,不,饶是眼下,并不及万一。
她将案上烛火吹灭,摸出屋子,寻到后院连着淮水的小池,无声没入。
第一百九十一章 念人一去许多时
秣十七的院门并未落锁,桐拂伸手轻推,门就咿呀一声开了。
院子角落里,传来马儿咴咴几声,她走过去,那小棕马乖巧地绕着她转了几圈,又避去暗处。
转过一道门,她见厢房的窗半开,透着光亮。不多会儿,一团东西自那里被扔出来,咕噜噜滚至她的脚下。
她伏身拾起,是一个揉起的笺纸团,里头歪歪扭扭的字迹,依稀写着,“沙场地无人兮,尔独不可以久留……”
第一遍尚可辨认,第二遍歪歪扭扭几不成形。她一愣,十七并不识字亦不会写,这看着似是两个人的字迹。
“十七……莫急……”屋子里传来孙定远的声音,“今日若不想写就罢了……”
桐拂悄然掩至门前,自门缝中看去。秣十七枯坐于案前,神情漠然。孙定远正伏身将扔了一地的,或撕碎或揉成团的笺纸一一捡起。
秣十七猛地站起身,从腰间拔出匕首,对着案上墨砚一阵疯砍。孙定远踉跄间,一手将她的手臂捉住,一手捏住她的后颈对着他自己,“你看着我!你会看得懂我在说什么。
你这么胡闹下去,除了令仇者快亲者痛,于你何益
学!你必须学会写字!将你看到的写下,我才能将他找出,你懂不懂!”
秣十七如牢中困兽,呼吸急促双眼泛红,却又似并不在看着他。她的目光死死地定在某一处,那里是暗流湍急中的狰狞所在,该是避之不及的漩流,她却似下一刻就要倾身以赴……
桐拂看得心惊肉跳,却又完全看不明白那目光里的意思。
孙定远已将她手中匕首卸去,又将她按坐回案前,“继续写。”
桐拂无声退出院外,刚欲转身离开,听见身后一声呵斥,“何人暗窥私宅!”
她听着耳熟,转头一看,确实也是个熟人。
“是你”边景昭仿佛见鬼了一般,“你不是被关在牢里自己溜出来了挺有本事啊……”
“你若出声唤人捉我,怕是没什么用处。”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河道。
他哼道“你做没做亏心事,自己心里清楚,天理昭昭饶得过谁犯不着我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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