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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泊行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一念笑

    “家中小妹畏寒,替她寻块皮料缝件袄子。”文德不慌不忙道。

    “此处是作坊,寻皮料该是去前街,定是揣了旁的心思!说,你到底是何人!”那人手上用劲,“若不照实说来,信不信老子将你即刻宰了剥皮,再扔进外头河里,没人会知道……”

    “忽格赤,人家是来买东西的,走错了路也是常事。”一句婉转含着微嗔,自那紫貂皮后传来,“吓唬得差不多行了。”

    匕首松了劲,那女子已转出来。一身粗布袄裙,长发被素净的帕子裹束着,面上并无半分妆点,被一缕松脱的长发遮着。虽是已为人妇的年岁,但面容姣好别是一番韵味。整个人被身后的紫貂皮衬着,似又生出华贵不容亲近的意味。

    文德一晃神,很快又恢复如常,礼道“多谢姑娘宽容。”

    “我也是路过,宽不宽容,还是要看管事的意思。”她面上本也无甚笑意,此刻更淡了几分,“你说是不是呢,阿奈”言罢低头轻抚手中一物。

    文德这才瞧清楚,她手中揽着的并非皮毛,却是一只小狐,浑身白如霜雪,此刻窝在她怀中睡眼朦胧。

    “阿奈……”文德沉吟,“客散层城暮,狐狸奈若何。阿奈这名字倒是别致。”

    那女子抬眼看来,噗嗤一笑,“不过我这村妇粗鄙之人胡乱起得名字,公子说笑了。”她又低头轻抚那小狐的皮毛,“啧啧,蹲在这皮作坊里,怕是胆子早就吓破了,怪可怜的……”

    “这狐,能否给我一瞧”众人身后传来一声,文德脸色顿时变了,扭头看见桐拂正大步走进屋子来。

    他没来得及出声,脖颈间的匕首抖了抖,忽格赤大声喝道“九尾细鳞!”就呼啦一声直往桐拂身前扑去。

    文德一惊,伸手去扯她,被忽格赤一把推开。再转眼,忽格赤一掌拍在她肩上,不过显然没用劲,她身子不过是微微一晃,面上亦是惊喜,“忽格赤!”

    “你个臭丫头跑哪去了!这么久没个影子!”

    “到处乱转悠,只是很久没来这一块儿。”桐拂揉着肩,这忽格赤虽是敛了气力,这一巴掌拍得还是挺痛。

    她瞄了一眼文德,“这人是我认识的,他救过我,若有得罪,忽格赤且放他这回。”

    忽格赤笑道,“好说好说,救过我们九尾的,自然也是朋友。”

    桐拂又转向那女子,“只是,这小狐,不知这位姐姐从哪里找来的”若是没看错,这小狐实在像极了文华殿后的那一只……

    那女子一手揽着白狐,一手叉腰,“阿奈是哪里出来的不打紧,倒是这皮料做成裘袍还是袖笼,我倒需思量思量。”

    。




第二百一十一章 茱萸子细更重看
    文德瞅着并肩蹲在井台边的两个女子,有些哭笑不得。方才还剑拔弩张互相瞪着,这会子掬了水,一同替那小狐洗爪……

    说来也奇,那小狐原先蜷在那女子怀中,见着桐拂,竟挣脱了,腻在她脚边徘徊再三不肯离去。白爪如雪沾着地上的泥水,顿时成了黑乎乎四团。

    那女子见状非但未恼,反而上前揽着桐拂一道,取了水替它濯洗。二人有说有笑,仿佛旧识。

    他在一旁又与那忽格赤闲谈几句,聊了些故元旧事,忽格赤也没了方才敌意,说到高兴处,汉话夹杂着蒙语,搂肩搭背的一番热闹。末了,招呼文德进屋,任他随意挑选皮料。

    屋中避火,不设烛台,窗子皆半开,并不敞亮。成排的兽皮之间,只容一人侧身而过。

    忽格赤被人唤走,文德趁机迅速往屋子深处走去,若方才的船家没看错,船上的人应是入了这间作坊。

    屋子的尽头并无陈设,只有一扇木门掩着,文德伸手将门推开少许,一道木梯直往楼上去。隐隐约约似有人声传来,他沿着木梯而上,渐渐看清楼上情形。

    不似楼下拥攘,这上头颇为开阔,且空空荡荡。只在屋子尽头立了一道屏风,隐约显出人影。

    接着,他听见一声叹息。

    “不该来,究竟还是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是那夜的阿芜,还是……

    “既来了,也就没什么该不该。”文德的手紧握着,眼见着那道身影自屏风后缓缓转出。

    ……

    桐拂将小狐抱在怀里揉了揉,递还那女子,“好了,洗干净了,还你。”

    那女子眼角斜挑,笑意淡了几分,“你就不担心,我回头就把它做成裘领”她的衣袖卷着,露出陈旧但干净的内里。

    “你不会。”桐拂答得飞快,“我只担心,你把它喂得太多,撑着它。”说罢扭头张望了一回屋里,“刚才我那朋友呢”

    那女子揽着小狐已旋身往院子外头走去,“怕是看不上这里的货色,早就离开了。”

    桐拂再要往屋里走,看见一人身上背着十数卷兽皮自里面出来,因为东西太沉,身子弯着,看不清面目,她忙上前,“忽格赤,可要搭把手……”

    走到跟前才发觉不对,忽格赤已经算是体格强硕的,此人比他更是要高上三分,眉目自兽皮下露出来,鹰瞵鹗视,令她不自觉地一凛。

    见她怔着,那人自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滚开。”

    桐拂被唬得忙侧身让开道,那人扛着那许多东西,竟疾步如飞地出了院子去,转眼没了影子。

    从里头匆匆出来的忽格赤笑呵呵道,“九尾丫头,那老怪物没吓着你吧”

    桐拂犹盯着院门,“好大的力气……”

    “力气倒罢了,他旁的本事更厉害。”忽格赤搓着手,“论脚程,没人比得过他。捕声知道么他可是里头数一数二的。”

    “捕声”

    忽格赤笑道“你们江南人管那叫信使,咱草原上还没字的时候,都是用嘴巴传信。那可得靠眼力和脑子。这活儿,不是谁谁都干得来。就刚才他瞅你这一眼,就算你变得你爹娘都不认识了,他也能老远把你认出来。”

    “他叫什么从前不曾听见过……”

    “想见他可不容易,若不是今日驸马府里差他出来,你也见不着。”

    “驸马府”桐拂一个激灵。

    “宁国公主的驸马府。他叫瓦剌灰,是殷驸马身边的人。”

    殷梅……桐拂心里定了定,还好不是那沐昕……这宁国公主是太祖的嫡长公主,而这位驸马可是太祖最喜欢的驸马爷。据说当初太祖弥留之际,在榻前伺候的,除了懿文太子,就是这位了。

    而当初燕王欲从梅殷据守的淮安借道,被这位驸马爷拒绝了不说,还把那来使割了耳鼻只余了一张嘴,让他回去同那燕王说说君臣大义……燕王不得已只能取道扬州。

    那之后燕王破城,梅殷虽按着四十万大军没动,但一封宁国公主的血书,却令他不得不弃了淮安而返京师。离开之前,在淮安城里,他为建文帝发丧,追谥孝愍,上庙号神宗……

    忽格赤见她出神,在她脑袋上揉了揉,“小九尾,发什么楞今日我就不留你了,后头院子还有事儿,改天找你喝酒。”

    见她往外走,他又叫住她,“还有,这作坊里又脏又乱的,以后若要找我,找人传个话来,我忽格赤马上就赶去。”

    她忽然停了脚步,转过身,“这作坊里,除了皮毛,可有做鱼皮衣的”

    忽格赤一愣,“鱼皮衣倒是听说过,原先作坊里有几个北山野人和赫真族人,他们都会做,只不过,他们多数都离开了,剩下的几个行踪不定,我也好些日子没见着。

    嗳你找他们做什么你自己不就是条细鳞白鱼,还是九尾的,哪里还需要鱼皮衣”他哈哈大笑道。

    桐拂也跟着笑起来,“没什么,就是觉着新奇,若忽格赤有他们的消息,麻烦告诉我一声。”

    看着她远去,忽格赤扭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窗子,将藏在腰间衣衫里的匕首掖了掖紧,快步走入挂满皮毛的后院中……

    金幼孜并不在自己的官庐里,桐拂问了左右的邻人,都说是好些天没瞧见他。待赶回自己的院子,空无一人,连洒扫的人都不在里头。

    她快步入了廊下,走到尽头,廊檐上挂着的,赫然是那串九子铃。她搬了凳子爬上去,小心翼翼将那铃取下,生怕碰响了分毫。

    那九子铃虽看着样式是古物,但却似是被人擦拭过,纤尘不染,竟如崭新的一般。彼时分明被残棋取了去,缘何又挂在了自己的院子里难不成是残棋来过他将这铃还回来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风入廊下,将鬓边的长发撩起,她忙将那铃拢在怀中。一个不在意,脚下一晃荡,就从凳子上仰下去。

    心里一空,人却实实在在落入一个怀里。



第二百一十二章 幽居不知春草生
    身后之人将她扶稳了,即刻退开了去,声音端肃,“情急之下,冒犯了。”

    桐拂转过身,廖卿立在廊下,神色闪烁。

    “廖大人多谢。你……找我有事”

    廖卿在她面上来来回回看了又看,“你……有没有听说什么”

    “听说什么”桐拂茫然,“廖大人不是在大宝船上忙着牵星术怎么跑来这里是发生了什么”

    廖卿看她神情不似有掩饰,顿觉失望,却又不甘心,“在,我还在大宝船上。只是听说……近日这京师里来了些人……”

    桐拂扑哧乐出声,“京师里哪一日不是进进出出许多人……”看他面色愈发怪异,她没说得下去,“谁谁来了”

    廖卿猛地退了一步,“或许……我看错了……”

    “看错你成天在大船顶上看星星,这是看出了天有异象”

    “罢了罢了……”他转身就走,走至院门前又停了停,“若有人,自西南远道而来……桐姑娘记得告诉一声。”说罢人已经匆匆走出门去。

    桐拂抱着九子铃,一头雾水,自西南来的人,谁紧跟着就想到沐昕,顿生厌恶,甩了甩脑袋,直往屋里去。

    刚将九子铃放妥了,院门又是咿呀一声,桐拂疾步走到外头,看清来人,喜道,“十七!”

    秣十七立在门外,难得一身女子装扮,梅染色襦衫月白褶裙。她跨入后院,却并未再往前一步,顺势坐在门槛上,又往一旁挪了挪,在身边留了空。

    桐拂走上前,坐在她身旁,“好,就坐这儿,里头闷得慌。”

    “你,不怪我。”秣十七的声音还有些暗哑。

    “不怪。”桐拂搓了搓手,“之前……是怪过,不过,人皆有不得已,十七有,我也有。既是不得已,也没什么可……”

    秣十七忽然伸出手,绕过桐拂的后背捉住她的肩头,将她紧紧拢了拢,又松开。桐拂转脸冲着她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小庭静好,蝉初鸣,夏意浓。

    “那个人,若被捉了,会怎样”秣十七忽然开口。

    桐拂慢了一慢,才想过来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身上负着七条人命,还有八个被无辜囚禁的女子。若依着大明律,当是以命抵命。”

    秣十七没再出声,盯着云履前枝丫的影子。桐拂心里却有些吃不准,她不是不记得了就算当初是个借口,孙定远的意思也是莫要再追问她此事,想来是她不愿再三回顾。怎的今日亲自来说

    秣十七忽地抬眼看着她,“怎知是一个人”

    桐拂脑子里咣当一下,从头至尾,皆认定是同一个人,难道……也并非不可能。

    “你有没有想过,”秣十七一字一句说得吃力但清楚,“前面的七条人命,是在什么时候”

    “燕王入京师前……”

    “那之后,失踪的那些,只是失踪,并无一人丢了性命。穿着素纱禅衣的女子,也并未出现。最后一次她出现,是在常宁公主的官船上。”

    见她未出声,秣十七继续道:“或许,根本就是两个人,只不过刚巧都借了京师的河道。”

    “那你见到的那个,是怎样的”桐拂抬眼。

    “他蒙着面,我没见到。”秣十七移开目光。

    “手臂上有鱼鳞纹”

    秣十七身子一晃,倏而扭头盯着她,“你怎知……”

    桐拂将紧握的手掩在袖中,“之前在锦衣卫见过案录,应是有人见过。他,可与你说过话”

    “有,不多。”

    “能听出是何地人”

    “说不上,”秣十七的眸光落下,羽睫微颤将那深处的掩着,“很特别的调子。”

    “他对你……”

    “除了强迫我吃些东西,他没有伤我分毫。”秣十七迅速将她打断,“他将我锁着,我只能在屋子的一角走动。

    他几乎每日来,进屋子之前,他在外面将锁链收紧了,我便只能坐着,背对着他。他进来之前,会有人先拿了食物进来,将屋子里略略洒扫就离开。我看不见那个人,听声音,是个年纪大的妇人。

    那妇人离开,他就会进来,每次待的时间不长,坐在我身后,很安静……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若是晴天,他会将屋子顶上的一扇窗打开,我抬头就可以看见天,偶尔能看见飞过的鸟。”

    “你的嗓子,为何会说不出话”

    “毒,但不是他。”她羽睫的影子投在她的面颊上,如蝶翼。

    那场夜雨无止无休,砸在屋顶,歇斯底里的声响。风将屋顶上的窗猛地掀开,暴雨如注疯狂灌入……她拖着锁链从无雨的角落里走出,站在那雨的当中,任风雨将自己浸透撕扯……如此无望的等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等着什么……会不会有人来,什么时候会来……

    是在他的怀里醒来,那是唯一一次,与他那样近,近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声息。他将药汁灌进她的嘴里,她能感觉到他的怒意,但那怒意被死死压着,他将药汁一点一点灌进,替她擦汗,将她握紧的手掰开、用水洗净掌心的血迹……

    发现她无法再发出声音,他的怒意迸发,他冲着她吼,将屋子里的案几剁成碎片……那之后的几日,他没再出现。再次出现的时候,她不用回头也能闻见他身上浓郁刺鼻的血腥味……

    秣十七的调子很平静,仿佛说着旁人的事情,但那微微暗哑的好似结着古旧锈迹的声音,却让桐拂觉得浑身凉意。

    “是有人给你投毒他将那人杀了所以,还有别人”桐拂小心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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