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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泊行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一念笑

    见她隐忍忧色,萧统将手收回了,由她上药,转眼望向山下的村落。此地原是极热闹的一处,十八村落依山旁水农田丰美,村民聚居且集市商贾往来亦多。岂料一场大旱再有了疫病,如今炊烟尽散、冷冷清清鲜见人影。

    “殿下!”不远处的树林里转出鲍邈之的身影,气喘吁吁却神情振奋,“方才医官来报,前两日寻得的草药似已起了效,服用之人,多半有了起色。如今又有了宫里送来的医方和药材……”

    “宫里”萧统起身,“谁人送来的”

    鲍邈之弓着身子,斜眼去瞅了一回湛如,才道:“是……是贵嫔宫里的女书学,沈九微。”

    萧统撩袍就往回急走,鲍邈之转眼去瞧湛如,她手里捏着浸着草药的布袋并未跟上,神色里倒看不出什么,他忙笑着上前,“湛女史,殿下不过是关心丁贵嫔的身子。女史若是累了,且先回去歇着,殿下那里,我……”

    湛如面上仍清冷,人已提步越过他,调子同样渺渺,“倒不知殿下身边还有这般伶俐的。不过,传了不该传的话,这后果,可要好生担着。”裙裾飘扬,身影很快隐没于葱茏山间。

    湛如的话,桐拂听不明白,但她绷紧的身子,桐拂却觉察得分明。而这极力压着的什么,在迈入太子居所的那一瞬,许是再无力气支撑,那身子使劲晃了晃。

    萧统就坐在院中,手中一封云笺舒展,正凝神观览。身旁的女子,长裾藻白日,广袖带芳尘。素齿朱唇,低头和颜色。

    桐拂几乎立刻认出那就是沈九微,此刻已然及笄年华,比之从前出落得更是好看,竟令人无论如何挪不开眼。

    想着金幼孜曾说过,她将会是溧阳公主的生母。而溧阳公主才貌冠绝南梁,会成为梁武帝最最疼爱的孙女……但那之后国破家亡,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不得不委身于……桐拂一时心里乱纷纷,被重重念头压得透不过气来。

    掌心刺痛,桐拂一个激灵,此刻的湛如并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沈九微觉察动静,转眸往这边看来,瞧见湛如,忙迎上前,笑意盈盈,“见过湛女史。”

    湛如伸手虚扶,“不在宫里,不必拘礼。”

    沈九微反手就将她挽了,“湛姐姐这一路可是辛苦了……”

    湛如抬眼瞧太子仍在看那书信,轻声道:“贵嫔那里……”

    沈九微眨巴眨巴眼,摇了摇头,也压低了声,“放心,并不知晓。”

    “那这些草药……”

    “我瞒着贵嫔偷偷带出来的。”沈九微发间珠钗摇曳,透着欢愉。

    “你啊……”湛如笑着摇头,“难怪宫里人人都喜欢你,太子对你更是不同呢。”

    那眉眼间,一时浮霞艳艳,尽是花边酌酒的颜色,“湛姐姐又取笑九微……”

    二人挽手细声笑谈,看似无间亲昵,桐拂心里却惶惶不安。也只有她晓得,湛如心中骤起的恨意,已似深渊急流,再无可遏止……

    “沈书学。”萧统忽然出声唤道。

    二人皆回首望去,他冲着沈九微招了招手,“过来,还有话问你。”

    沈九微忙松开湛如,急步走回他身旁。

    “既然书信和药材都送到了,沈书学还是早些回宫。一来,有你在身旁,母妃才会安心。二来,”他顿了顿,“此处旱情未缓,又有疫情,不宜盘桓久留。”

    沈九微嘴角扬了扬,“此番出来,丁贵嫔特意嘱咐我,需问清了殿下在外的衣食起居、寺庙择址修建有无忧虑方可回去复命。我若此刻就走,怕是要被贵嫔责怪了。再者,九微略通医术,留下或可帮上忙……”

    “殿下!”有人脚步趔趄入了院子,是随行的医官,“之前好转的几位村民,似有反复。殿下还是避去山上暂住,此处并不安全……”

    萧统方要起身,沈九微已取了面纱将半幅面庞遮了,“殿下,我去看看,很快就回来。”说罢催着那医官一同离去。

    他再要说什么,已被一旁湛如拦着,“早听闻沈学书才学过人,亦识医术,应是无碍。

    倒是殿下,若不想贵嫔担忧,殿下还是要当心自己身子……”她的眼神扫向早候在一旁的鲍邈之。

    鲍邈之立时明白,忙上前将萧统扶了就往院子外头走去,“殿下,方才山上的草药还有些没看完的,那些个村民已尽数挖了,等着殿下过目……”

    待院子里的人皆散去了,湛如才将门口的侍从唤至身旁,“既然宫里送了药材过来,不如将候着看诊的村民都送去沈书学那里,领些药材。”

    “殿下搬去山上,那……那沈书学住在何处”那侍从抹了把汗。

    “既然这院子空出来了,不如让沈学书住在此处。离着村民近,她看诊也便利些。”她将指间的草药汁,细细擦去。

    见那侍从欲离开,她又将他叫住,“此类小事,就不用告知殿下……”话未说完,袅娜身影已消失在院门外。




第二百零七章 池中水是前秋雨
    夏日暖阳,桐拂却觉着寒意极盛。倒不是山间草庐清凉,实在是这湛如的心思,如寒潭深井,让人难以揣度。明明软语温言,偏令人惶惶不敢深思。

    好在桐拂晓得,沈九微该是无恙,否则也不会有之后的溧阳公主萧妙淽。但纵然如此,她一颗心仍是日日悬着,只盼着早日寻着金幼孜,脱离此处。

    从前过往的,若化作说书人嘴里唱谈,亦或是卷册中笔墨数行,除了听者观者唏嘘怅惘一番倒也罢了。

    若是裹挟其间,亲见那血肉躯、温和颜,与那些个玲珑心思顾盼愁肠……诸般喜怒哀怨,如何轻易脱得开身

    ……

    太子殿下辛劳了十数日,总算寻得良方。用了这方子的村民均有起色,而逃出的村民听闻了的,也陆陆续续返来。

    自高处望下去,十八村落道巷阡陌间,炊烟复起,人影绰绰,生机渐显。只是旱情尚未缓解,仍露萧条。

    鲍邈之迈入屋子之时,湛如手上茶汤新沏,烟气间,漾起微微涟漪。

    他一席话说完,头顶没有丝毫动静,忍不住抹了把汗,跟着又抹了一把。

    “是何人允她留下又将她置于村中”萧统的声音难得不大稳当。

    “是沈书学命下头的人瞒着……说是多留几日再回宫去,谁曾想她竟一直住着,日日与染疾的村民一处。我等也不便催促……”

    萧统起身就往外走,被湛如端端正正拦在身前。

    “殿下,虽说如今村里疫病已缓,毕竟沈书学染病于身情势不明。不如我先去瞧瞧……”

    “殿下……”外头有人入来,是随行的僧官,瞧见三人僵持,忙欲退出。

    萧统伸手阻着,“何事”

    “重建十八村之事……下官已按殿下的意思拟了图。村里的村司三老,和祠堂的族长眼下都在外头候着……”

    萧统抬眼看见帘外廊下影影绰绰的身影,多是村中老者,遂转向湛如,“如此,湛女史先去一趟,回来不用候在外头,直接进来回话。”说罢返身坐回案后,僧官已将长卷展在他面前,墨香浓郁熏染了一室。

    ……

    湛如自山下回转,一路野径山花,她的脚下却有些不稳当。

    沈九微的情形虽不好,却并无性命之虞。如今大多时辰因服了药昏睡着,但面上有了血色,气息脉搏也渐安宁。醒着的时候,据说能入些汤粥,甚至提笔捉针线……

    转入院子时,暮色初落,内官方掌了灯鱼贯而出。远远地隔着一树繁花,湛如已能瞧见他长身而立,在那长卷上指点低言。

    他的声音一如眼前长枝低垂,清清娓娓,“……凿户牗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依山势、顺流水,正是静而圣,动而王……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几位老者面露不悦,“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级……乃周礼言……礼,方可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十八村,聚落而生,也因循礼治,讲究均齐、规矩、等级……”

    萧统不急不恼,命人奉上新茶,亲手将年长者扶了坐下,“如今村落多半荒废,身强年盛的村民多流于村外。移山迁水,只怕难以承受。莫如就地取材,利用此处原有山水布局,天星地形,上下相因。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

    隔着繁花垂枝万千,湛如一双眼移不开他的面庞,却不想他忽然抬眼看来,慌得她忙敛了目光,微微侧过身去。

    听见脚步声,再抬头,他已到了近前,伸手将她发间落着的一瓣紫色拂去,“可佩了面纱你身子向来也是弱。”

    好在山间晚霞澄灿,将面上浮色掩去,“回殿下,戴了的,只是方才路上觉着气闷摘了。

    殿下不必忧虑,沈书学并无大碍,如今由女医官照料着,能进汤粥。据说醒着的时候,还忙着针线。我瞧着,离大好也不久了。”

    他唇角含笑,“哦忙针线她从来不喜好针线,病中反倒勤快了……阿湛先回去歇着,待这里事毕,我再去瞧她。”说罢返身往屋里走去。

    湛如的手紧紧拧着,指尖上才愈合了的针尖大的伤处,又洇出血来。她抽出帕子,将血擦去,用力太猛,在那霜雪般无瑕的帕子上洇染出点点朱砂般的颜色。

    ……

    沈九微扬首望着他,二人身影被山溪旁的垂柳拢着,候在远处回宫的车驾静寂无声。

    “可大好了前日来瞧你,还没什么精神,今日就要赶着回宫”他的眸色里映着涧溪碎影。

    她戴着面纱,露出的双眸却盛着满满的笑意,“出来有些日子了,九微还得回去复命,免得贵嫔担心。”

    贵嫔若担心牵挂,殿下也要徒增忧虑……这一句,沈九微埋在心里。

    “此番辛苦你了,连累你病了一场。往后,莫要再如此任性。将来出了宫去……更要当心。”他将目光移开,落在她身后碧色参差间,止了声。

    她心里一揪,出了宫去

    女官出宫,若非过错便是嫁人。他从来分明晓得自己的心思,为何忽然说起且是将自己远远推开去……

    前日他来瞧过自己,虽然彼时自己昏沉着,却分明觉得出他在身旁坐了很久……

    沈九微一时觉着晕眩,咬了咬唇,探入袖中的手,已触着那亲手绣的锦帕,终是无声收了回来。

    车驾拂柳分花,消失在山间,他却迈不开步子。

    那日她病榻前,瞥见一旁锦帕犹未绣完,那之上,针线间相思叶底寻红豆。

    角落一字绣了半幅,原以为一个维字,再细看,右侧已起了先字在上……

    是缵,而非维……

    竟是生错意。

    “殿下……”身后一声唤,隐忍焦虑。

    萧统转过身,鲍邈之身后是满头大汗的村司。

    “禀殿下,山溪尽数断流,之前尚可担水的几处山泉亦干涸了……”

    “寻水的人可返回”

    “未曾……”

    “将骁骑尽数遣去寻水,”萧统转向村司,“村中可有筑坛处”

    村司忙上前道“村西北圆塘处有一处古石坛……”

    眼前萧统提步走远了,村司茫然问那鲍邈之,“太子殿下若要起坛做法事,怎的不让小民去准备着”

    鲍邈之大汗涟涟,“殿下这是要亲自诵经祈雨。”

    。



第二百零八章 长望倾心还自伤
    所谓圆塘,早已干涸,塘底乱石丛丛,水草早化为枯槁。

    他换了青衣,居坐于坛上,低声诵念,烈日炽阳并无遮挡。

    桐拂从未亲见过祈雨,只听人说过,祈雨为孟夏四月例行之祭,古称雩祀。因天旱不定而为的,称大雩。天旱日浅则灾微,旱日久则灾甚。微则祷小神社稷之属,甚乃祷大雩帝。

    大雩祈祀,规仪种种,赫赫巍巍。可眼前这般,枯塘石坛,太子在大日头下盘坐,实在令她有些想不明白。莫说在日头下,便是在树荫里,没一会儿就是一身的大汗淋漓……

    “湛女史,还是莫要前去。”身后的鲍邈之听着委实有气无力,“殿下从前也曾祷祝祈雨,避正殿而居于幽室,素服减膳,静思己过引咎自责。

    此番旱情难缓,殿下心中不安,竟不惜暴身阶庭……”

    湛如目光只在那一人青衫之上,“春秋姜齐国大旱,齐景公出野暴露三日。

    后汉孝顺帝,露坐德阳店东厢请雨。

    再往早了说,商汤时大旱七年,汤乃使人积薪,剪发自洁,居柴上,将**以祀天。火将燃,即降大雨。

    殿下一番心意,我以为,鲍内官是再清楚不过的。”

    “自然自然,只是,殿下特意嘱咐了,他一人居坐诵经,旁人莫要上前。”

    湛如将手中锦帕在铜盆里浸透了,稍稍拧了拧,提步就往石坛走去,“鲍内官若觉得自己是旁人,只管在树荫底下避着。”

    他的青衫早已湿透,汗珠不断落下,听闻脚步声,觉察清凉之意拂过额鬓间,不曾动弹分毫。

    湛如将锦帕收了,并未离开,在他身后另取了蒲团端端正正地跪了,潜心祷祝。

    桐拂心里一凉,这姑娘看来是豁出去了,只是这身子可经得起这般折腾

    整整六日,太子端坐坛上,除了水和清粥并不进食其余。村民为其所感,纷纷聚在坛四周,一同祷祝。而桐拂没想到的是,湛女史这些天端水布粥跪坐祈福,竟不显疲态,实在令她觉得有些意外。

    到了第七日的午后,艳阳消退,竟有浮云聚拢,天色终显阴沉。但直至夜色临,仍无半分落雨的迹象。

    眼前忽而天旋地转,桐拂心知不妙,这位湛女史强撑了这些日子,终是顶不住了。眼前一黑,觉着有人将自己扶住,耳边有人唤着阿湛。桐拂觉着有些古怪,既然湛如体力不支倒下了,自己怎的还能觉出周遭情形

    有谁的掌心触在额间,微微的凉意,却是极舒服,她忍不住往那凉意里又凑了凑。

    “阿湛,是我。”那个声音她识得,是萧统。

    她睁开眼,他的面目就在眼前,虽日日看着看了这么久,好似第一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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