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泊行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一念笑
桐拂苦笑,“我倒觉得那里头更舒服些,没什么可操心的,吃吃睡睡,一日日就过去了。”
“进去吧,她在等你。”
桐拂入了后头厢房,进门就瞧见十七立在案前,正将纸砚收起。
“十七。”
秣十七转过脸,微微颔首。
桐拂走上前,瞧着案上一幅字,墨迹犹新。
亭车京洛净风沙,几见屏开落墨花。
“这是你写的”桐拂讶然,这字迹随仍生涩,但比之前,俊逸清朗实在好了许多。
“是。”她答。
桐拂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欣喜道:“你能说话了十七,这是真的么”
“谢谢。”她又道,声音略有些发涩,目光淡淡,“不过,我什么都不记得。”l0ns3v3
第二百零四章 尘埃萧散苍苔静
从秣十七的屋里出来,桐拂抬眼就看见孙定远。他方喂罢了小棕马,正在井台边汲水,步履间依旧蹒跚。这么看着,她生出片刻恍惚,仿佛仍在北平草场,长山大谷之间,美草、甘泉……
“神魂不是早归位了,还是迷迷糊糊。”孙定远头都没回。
“休沐”
“赐假。”
“这也有赐的”桐拂咂舌。
孙定远回过身,“你,现如今除了十三座城门迈不出去,也不过是以京师为牢被拘着,日子过得比寻常人都舒坦。”
她在井沿上坐了,“这案子查到最后,抓不着人,我就是被押上去交差的那一个。有了我,他们心里就踏实了……”
“案子,你查你的。十七这里,就不要再问。”他盯着她,“她说她不记得,就是不记得。既然问不出,莫要再扰。”
“十七见过他,不问她问谁她如今刚恢复些,我可以等,等她愿意开口。若找不出那人,她受得这些罪就这么算了还有死去的那些……”
“没有她,这事也能查清楚。你来,不过是想来求证。”他顿了顿,面上一片冷意,“前日,死在河房里的那个女子,与你无关”
她身子一僵,触手处井沿冰凉透骨,半晌才道,“是,我在那里。我……没能救下她。”
“跑了的那人呢”
“在找……”
“那就仔仔细细去找。”他提步往屋里走去,“这个院子,没有你要的东西。”
“我知道你是为了十七!”桐拂叫住他,“她如今走不出来,难道不是因为那个人不将他揪出来,她如何得以真正脱身这院子她可以住一时,难道,你眼睁睁看她住一世”
他脚步困顿,但身子挺得笔直,“一时也好,一世也罢,她要怎样,便怎样,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回到庐舍,脚才踏进后院,桐拂就看见立在廊下的金幼孜。他似乎并未察觉她入来,目光落在墙头,一脸怔忪。
她走到近前,顺着他的目光往那墙头看了一番,几丛瓦松而已,并没什么好看的。
“阿镜的事……”她想了想还是出声道。
“那夜不去,她未必会死。”他声音没什么温度,她反倒觉得不踏实。
“都是因为我。”她的手落入他的掌心,本是一片冰凉,相叠依偎之间,渐生温暖。
“怨我……”风过,檐上瓦松悉索,他的手忽然紧了紧。她抬头去瞧,他的神色有些慌张,和不可置信。
“怎么了”她愈发觉着不踏实。
“怎么会……”他喃喃自语,目光转向回廊的尽头,“他拿走了的……”
在看清楚之前,桐拂听见了那声音,不止一次听见过的,钟磐丝弦,杳杳清清,和着低吟。
“京华有曲巷,曲曲不通舆。道逢一侠客,缘路问君居……
君居在城北,可寻复易知。朱门间皓壁,刻桷映晨离……
阶植若华草,光影逐飙移。轻幰委四壁,兰膏然百枝……”
她讶然出声,“九子铃残棋不是拿走了怎的……”
她听见金幼孜的声音,明明就在身旁,那声音却仿佛自杳远之处传来,“小拂……那个人……我不是……不要……”
不是什么不要如何桐拂有些迷糊,九子铃为何会挂在自己的檐下金幼孜说得话古古怪怪究竟是什么意思
……
“可还走得动是不是累了,阿湛”陌生的声音,自前头传来。耳边淅淅沥沥,面上落了雨,沿着面颊滑落。
前头的那个陌生的身影忽然停下,转身将油伞凑过来,将她遮住,“衣衫都湿了,这些,我来拿着。”他道。
完全陌生的面庞,但那身形又似乎在何处见过。
桐拂看向自己的怀中,一个很大的包袱,露出层层衣衫的一角。他正伸手要将这包袱接过,她自己却不受控制地将那包袱紧紧抱住,“阿湛不累,阿湛拿着就好。”
那声音,也不是自己的。
这番情形,也曾有过。桐拂开始发慌,她想到小五,张玉,血色的战袍……
那人好似拿她没办法,将油伞又往她头顶侧了几分,他的肩背上即刻被雨打湿了,“好好,你拿着。那你赶紧的,拿着伞过去送。送完这几家,我们就回去。”他将油伞塞进她的手里,自己避入不远处巷道旁的屋檐下。
阿湛一手执伞,一手抱着那包袱,快步向巷道深处跑去。
她的步子很急,云履早被浸湿了,并不好走。桐拂瞧着四下虽昏暗,但依稀能看见此处在白日里应是一处小市,只是眼下因为夜深,早已没了人影。而小市巷道的深处,如蛛网般散开的小街两侧,皆是低矮破旧的草棚陋舍。
阿湛走到隐约亮着烛火的草棚前,将包袱里的衣衫取了,小心挂在门外檐下,又悄悄退出,往下一户去……
将包袱里的衣物送完,她已有些气喘,又急匆匆地往回走。脚下一个不稳,摔在地上。一声痛呼死死压着,她扶着土墙站起身,忍着脚腕剧痛咬牙继续前行。
直到看见檐下那个张望身影,她才长舒了一口气,将脏了的裙裾捏在手里,尽量走得平稳走上前,“殿下,都送去了。”
他早拿在手中的帕子凑过来,将她面上的雨水擦去,“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冻着了”目光落在她衣袖的泥污上,他一怔,“摔着了怎么这么不当心。”
她急忙将衣袖藏在身后,“不曾不曾……”慌乱间,沾着泥土的裙裾散开。
他垂目望着她的一脸惊慌且眸中噙着水泽,忽而肃颜道:“伞也不会撑了么我衣衫皆湿。”
她慌忙踮脚,将油伞凑近几分,脚痛加剧不及呼痛,已被他拦腰抱起。
大惊之下,她几乎将手中的油伞松脱,“这如何使得!奴这是死罪……”
他已快步往巷道外走去,“在外头,不许呼殿下,你也不该称奴。出来前这些就说好的,回去怎么罚你,你自己看着办。”
桐拂本已又惊又痛,而这阿湛的下一句,才委实令她如入冰窟。
那阿湛细声应道:“是,待回去东宫玄圃,阿湛自去领罚,太子殿下……”l0ns3v3
第二百零五章 手挼草药染衣香
梁洲还是那个梁洲,只是黄册库再无踪影,雕饰精绮曲水芳亭之间,是昭明太子的东宫玄圃。
自己也不再是原先模样,眼下叫湛如,是太子身旁女史。
桐拂浑浑噩噩了几日,除了安下心来,似乎也没旁的法子。好在这位湛女史平素喜静,除了在藏书的宣猷堂、柏屋、池涟阁来来回回,并不往人多之处去。
从前听金幼孜说过,这玄圃原是昆仑山顶神仙居所,以此为东宫名。元嘉始建,其中楼观塔宇,妙极山水。如今看来,那句什么……倒飞阁之嵯峨,漾钓台而浮迥……实在还是夸赞得有些含蓄了。
山色翠微间,虚幽静谧,轩阁台殿无不瑰丽。后池连曲水,常见白雀红鲤、戴胜鸳鸯,水畔紫桂长卿、菱华青纶……确如身在蓬莱仙山间一般。
这么好的园子,却并不见什么热闹,穿梭往来多是文士。也鲜少听闻丝竹声,山水清音,倒是格外自在。
自在了些日子,仙气袅袅的园子看厌了,桐拂觉着是时候发愁了。这湛如吃得下睡得香,但自己这么日日看着,却是恹恹烦忧神思昏昏。
若当真是九子铃,金幼孜去了何处为何这些日子瞧不见他难不成,他如今也换了模样……
这么想着,愁思愈重。直到那湛如捂着心口捧着脑袋去寻宫里女医,说到自己寝食如常,却不知何故时时心忧……
好在女医的药尚未抓来,湛如又出了宫。
这一回,太子奉旨出宫,四处巡视,择地修建寺庙。随从之人并不多,除了一支宿卫京师的骁骑、选址僧官、宫女、内官,并没有太子出巡该有的阵仗。
照理,女史除了在宫中某些殿阁之内可以与太子说上几句,其余时间只能避在一旁。但显然这位湛女史,很有些不寻常。
莫说时时随行,连餐食茶饮也总在左右。湛如的心思,桐拂并不能看得通透。但自她举手投足目光流连间,桐拂却晓得,这姑娘怕早已心生缱绻。
至于太子,桐拂想来想去,没见过这般好脾气的。对于他,似乎这天底下,没什么值得气恼责怨的。
平素除了与随行的文士握卷相谈,所经村镇,他皆微服与路人攀聊详问民生。
桐拂远远瞅着他与那民妇在田埂边并坐已有好一会儿,隐隐听得些谷粮农仓……他虽只着布衣简履,但难掩龙章凤姿,偏言语间霁月清风,令人不觉亲近。
那民妇说到后来,竟热络问起他有否家室婚配。不待他答,已将不远处采桑的女儿领来。二八女儿,挽篮而立,羞色如浮霞满面……太子忙起身……
桐拂瞧热闹正在兴头,湛如已款款提步上前,到了太子面前,恭身道:“公子,夫人遣奴过来,说二位女公子方才睡醒了,等着爹爹回去弹棋。”
瞧着那民妇领着娉婷女儿走远了,尤一步三回头空叹惜,萧统才出声,“妙樱、妙柔何时已习得弹棋,我竟疏忽了……”
湛如面不改色,垂首娓娓,“二位女公子,非但,秦赵燕韩魏齐楚与周天子分得清,且将那弓弩剑刀骑都记着……”
“何人授棋”萧统忽而成吟。
湛如慢了慢,似是斟酌再三才道,“女侍中新平君之女,沈九微。”
桐拂一愣,这名字甚是耳熟,转念就想过来,上回同金幼孜入东宫书阁前,曾在园子里见过的姑娘,直唤他司书鬼大人……彼时九微尚是幼学之年,现如今……这中间究竟隔了多少时日
再有,那九微口口声声唤着的太子哥哥,不正是眼前这位
“殿下。”身后有人出声,桐拂猛地回过神,身后是内官鲍邈之。
“义西大旱,已有疫情,殿下需绕道而行。”鲍邈之恭恭敬敬呈上书信。
萧统将那书信看毕,递给湛如,转身就走,“好,如此,不如取道吴店,过野山。”话未说完,人已走远了。
鲍邈之原先尚松了口气,一琢磨顿时愣住,“吴店,野山不正是义西……”转而忙向湛如道,“我说湛女史,疫病可不是闹着玩的,若太子有什么……啊呸呸……你我可都担待不起。不如,女史去劝上一劝”
湛如将手中书信折回原样,欠了欠身子,“鲍内官说得自然有理,不过殿下拿定主意的事,除了丁贵嫔,无人劝得动。不如,鲍内官遣人去丁贵嫔那里……”
鲍邈之的神色变了又变,终是笑道:“湛女史说笑了,我这就去传令骁骑,往吴店去。”言罢拂袖而去,转身之间眸色顿冷,足下愤然。
除了这位鲍内官极不情愿,桐拂亦是提起了一颗心来。大旱外加疫情,这位太子随行不过只带了一名御医两位医吏,该如何应对
若遇上逃难的流民,怕是更要乱上加乱。如今离开京师,自己怕是更难回去。只盼这太子殿下改了心意,早早回到玄圃……
萧统非但没有改变心意,反而令众人抄小径加紧赶路,且一路调拨途经镇上的粮草,以备赈灾之需。
桐拂越走越心慌,湛如却如寻常淡定,无论伺候笔墨还是膳食,将太子照顾得井井有条分毫不见慌乱。桐拂苦笑,看来这位殿下,从前没少这般任性而为……
离吴店尚有几日路程,沿途已多见逃难而出的流民。众人见车驾,纷纷讨要食物。萧统一路命人散发米粮,救治伤病。且将身强力壮、识得草药医术者招入,以搬运赈灾粮及照看不断增多的流民。
桐拂不得叹服,这般场景之下,不见骚乱,一切井井有条,这位太子委实是很有些手段。
入野山后,流民锐减,所经村庄十室九空,入目荒凉,仅存的村民皆有病色。
萧统在村边一处高地眺望许久,将湛如唤至身旁,“阿湛,可识得草药”
“略识得些。”湛如话出了口就愣住,自己压根不识得草药,怎会脱口说出这一句
“如此甚好。”他道。l0ns3v3
第二百零六章 芳草未歇夏清和
瞧着眼前面颊上红扑扑的太子殿下,桐拂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跟着村民在山沟里寻草药,这位殿下定要亲力亲为。为了行走方便,他索性换了草鞋,袖挽着,衣摆下幅系在腰间。攀石涉水,挖洞翻泥……也不知是被虫咬了,还是被什么毒草蹭在了脸上,一时又红又痒。
湛如将捣碎的草屑包在布中,用水浸透了,在他脸上小心擦拭。
他瞧她轻抿唇微蹙眉,出声道,“不知阿湛竟识医术。”
湛如的手慢了慢,鬼知道自己怎么会晓得这法子……不过看来,竟有些用处,他面上泛红已然消减了不少,“从前听人说起过,就记下了……殿下可好些”
“这些,莫要让母妃知道。”他忍不住伸手往自己的脖颈间去,被她拦住。
“自然晓得。只是殿下需忍着,不能再抓了。若是留下疤来,不用我说,一眼就能瞧出。”她心里一叹,那一头,需瞒着丁贵嫔,太子亲入义西赈灾。这一头,丁贵嫔身子越发不济,她也是半个字不敢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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