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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泊行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一念笑

    “方才失态,姑娘莫怪。”他忽然出声,又恢复寻常清平声调。

    桐拂这才猛地回过神,连连摇头。

    他替她斟了茶,“这里的膳食随意用些,会再让人送去你屋里。不过,你是如何寻到这书阁”

    见她面露慌张,他将茶盏递至她面前,“玄圃虽不大,但地势错综,迷了路也是寻常。若有人问起,你只说是我让你过来。”

    “殿下。”身后有宫女入来,“鲍邈之在阁外跪地求见。”

    他转向桐拂,“明漪姑娘且先在殿侧稍歇,我还有话问你。”

    那宫女领着桐拂绕过几进书格,示意她于一处屏风后坐了,便离开。屏风后雅席桌案上,堆着书册,以牙签分作数处。西都赋、明堂诗、羽猎赋,乐府、杂诗……案上展卷,墨色犹新。

    悲离居之劳心兮,情悁悁而思归。魂眷眷而屡顾兮,马倚輈而徘徊。虽遨游以偷乐兮,岂愁慕之可怀出阊阖兮降天涂,乘飙忽兮驰虚无。云霏霏兮绕余轮,风眇眇兮震余旟。缤联翩兮纷暗暧,倏眩眃兮反常闾……

    桐拂将这几句反复看了几回,虽只能明其十之三四,但心中时而清明时而混沌,时悲时喜,如长河激荡却又困顿与急漩……她忙闭上眼,敛了心神,耳边就听见外头萧统与鲍邈之断断续续的言语。

    “殿下宽仁,望恕罪……随侍多年……继续侍奉……”鲍邈之哭诉声声,令人听之不忍。桐拂不解,上回所见,这内监乃是萧统最亲信之人,不知犯了何事,竟连脾气这么好的太子殿下都将其疏远此番哭求,不知所为何事。

    不闻萧统的言语,鲍邈之的声音仍断断续续传来,“……贵嫔之陵不利太子……太子位……蜡鹅……奴千辛万苦……办妥……”

    她心里一沉,蜡鹅应是经此一事风波起,太子与梁武帝终生间隙,以致之后……心烦意乱,外头言语声渐渐消寂,她盯着面前卷上字迹俊逸怔怔出神。

    “可是身子不适”

    猛听他这么一句,她才意识到何时他已到了近前,忙起身,“蜡……”开口才惊觉自己是当真说不出话来,一时急得满头汗。

    萧统见她面显焦急之色,手捂着颈间似有话说却苦于说不出口,“姑娘有话要告诉我”

    桐拂瞥见案上文房,急忙取了笔就欲在纸上写下,岂料手颤抖不已,竟是无论如何触不到纸面。毫尖墨汁点点溅落于纸面,如乱箭丛生,一派狼藉。

    他见她面上惊惶,伸手取过青毫,出声安抚道“莫急,姑娘定是身子尚未恢复,待休养些时日,自会好的……”

    桐拂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急惶惶指着外头,无奈半点声音都发不出。一时心如死灰,这便如当初十七一般,口不能言手不能书,千般心思竟是无可吐露。仿佛陷入无尽梦魇,困顿难出。

    “明漪,”他并不挣脱被她扯着的衣袖,温言道,“莫怕,不会有事。方才是我的内臣,随了我许多年,十分可信。姑娘无需忧虑。”

    桐拂颓然松手。

    “不如……”萧统的话未说完,方才那宫女又入来,“殿下,陈将军请见。”

    “明漪姑娘,先回去歇息,明日太医会再过去问诊。”说罢他引着她一同往外走,“外面的宫人会领着你回去。”

    二人走至殿中,一人素袍净长身而立,见到萧统正欲行礼,已被萧统几步上前拦着,“子云不必拘束。”

    桐拂见来人宽袍大袖身形瘦削,不免一惑,方才那宫女口中所说的是位将军,可眼前这位看着就是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她正打算离开,不料耳边却听那人道,“这位,可是明漪姑娘”

    桐拂心里暗叫糟糕,却不得不停下脚步。

    “你们识得”萧统有些意外。

    陈子云道“去岁春,东冶山,姑娘于半山亭弹唱,引得郊行的七香车纷纷驻足,更有一掷千金只为听一曲。姑娘弹罢,将那些银钱宝物收拾了,散于山脚下流民于道。

    彼时我刚巧遇见,只打听到姑娘的名字,之后建康城中再未见到过。不想,人就在玄圃。”

    桐拂一颗心落地,还好不是冤家路窄。

    “那是巧了,明漪姑娘今日才入玄圃。既然都识得,不如一同用晚膳。”萧统邀二人入了退室,很快膳食布下。桐拂瞧案上不过腐、笋、蕈、麸、蜜姜油豉,粥似是以粟熬成,但米似青玉,滑且美。

    不过才尝了几口,就听见脚步声蹬蹬蹬从外头进来,前头跑得气喘吁吁的宫女被后面的人追上,“太子哥哥早说了无需禀告,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那女子手里抱着一幅卷册,裙衫华美衣袂翩翩却英气十足,对着萧统略略行了礼,立刻转向陈子云,“陈将军此番彭城战败而逃,逃得实在妙极,快与我说来!”

    顶点

    。




第二百二十五章 即今飘泊干戈际
    “玉娡……”

    桐拂听得出萧统欲责备却又不忍,他示意萧玉娡在自己身旁坐下。

    萧玉娡仿佛没瞧见,很利索地坐在了陈子云身旁,“彼时陈将军带着两千人躲在黑黢黢的山里,北魏那个丘大千忙了一天才搭好的营寨,被你当夜就抢了去。丘大千没疯,也是个人物……”

    “八妹……”

    萧统拿她完全没法子。

    萧玉娡依旧恍若未闻,神情振奋,“先说说,你是如何骗过丘大千的他好歹也是北魏的大都督,怎会未发觉”

    “回安吉公主,下官只是多扎了几个草人,多烧了几堆火罢了。”陈子云身子微倾,恭声道。

    萧玉娡一愣,忽然道,“陈将军晚膳可吃好了”不待他答话,她已招呼身后宫人道,“快快,将案上这些都撤了。”

    宫人手脚极为利索,转眼案上已经什么都不剩,萧统手里的茶盏还未及放下。萧玉娡将手中画卷啪得一声放在案上,左右一推,一幅舆图已呈现眼前。舆图之上,自彭城至建康,城池、壕沟、营寨,以至山川、河流皆极尽详细……

    陈子云看罢,“公主画得甚好。”

    萧玉娡面上微红,伸手点在彭城外山下的一处营寨,“此处就是将军抢来的营寨。将军只带了两千人,亦无搭建营寨的物什,于是在山上燃火堆、扎放草人,以制造梁军皆在山上的假象。待丘大千累死累活建好了营造,将军趁夜色而出一举拿下。如此正是鸠占鹊巢……”

    见萧统又要出声拦着,陈子云已道,“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正是这个道理。不但居之,尚需使其固若金汤。”

    话至此,萧玉娡已递上笔墨,满脸雀跃。陈子云接过,在那营寨前画了四道屏障,“鹿角木,陷马坑,拒马枪,深壕沟。”

    “即便是自家营寨坚不可摧,但陈将军只有区区两千步兵,对手少说也有两万骑兵,硬取绝无可能,又如何破局”

    “下官率步兵引诱北魏骑兵出战,胡龙牙突袭北魏营寨。”

    “腾挪!”萧玉娡已出声打断,“如此北魏腹背受敌,且营寨被据……”她又忽地黯然,“若非豫章王阵前降了北魏,令将军身陷合围,此战也不至于如此仓皇……”

    萧统出言宽慰道,“子云不是好端端回来了,不但是自己,带去的两千人也都带回来了。”

    萧玉娡忽地咦了一声,起身盯着那舆图,“彭城离健康七百余里,几乎皆是平原。将军带着的是步兵,如何跑得过北魏的骑兵”

    陈子云但笑不语,萧玉娡想不出究竟一时急得坐立不宁,却见一只手沿着彭城至建康的湖泊、溪流、河道划过,她一怔,猛地恍然大悟,“将军走的水路!北人善骑却不善舟!”又转向方才指点的那女子,“你是何人”

    “这位是明漪姑娘,今日方入宫。身子不适眼下尚不能言语。”萧统道。

    “怎的看着像是沈书学”萧玉娡犹盯着桐拂,“你也懂兵法”

    桐拂忙摇头,心里不免嘀咕,这一路逃跑,若是自己,除了沿着水路哪里还有别的活路,和兵法有何干系方才没多想随手就点了点,不料竟引起了这位安吉公主的注意,实在太过冒失。

    “殿下,”陈子云忽而道,“今日下官是来向太子辞行。”

    萧玉娡腾地又站起身,“将军又要去打仗我怎么没听父皇说起”

    “子云明日赴寿春……”萧统方发话,又被萧玉娡打断,“此番又是何故”旋即又恍然,“可是因了六镇之乱”

    眼见陈子云流露出赞许之色,萧玉娡顿时来了精神,“北魏为防柔然入侵,于平城北设六镇,以保护都城控制漠南,因此建镇之初,皆配以高门强宗子弟。但北魏迁都洛阳后,六镇地位大不如前,沦落为边关之地。

    正光五年,北魏下诏,诸州镇军贯,元非卯配者,悉免为民,镇改为州,依旧立称。就此,六镇之乱乃起。三个月内六镇皆反,北魏无力镇压义军,只得联合柔然。

    去岁八月,柔然军与魏军会合,在五原大败义军主力,义军被迫降魏。六镇二十万被俘兵民安置在河北三州之后,正逢河北遭遇水旱之灾,无处就食,六镇军民再度起义……”

    桐拂听她一番滔滔不绝,心生感佩,这位公主看着年纪不大,竟对天下势这般明朗,熟读兵书又善绘舆图,果然梁武帝的儿女非一般人也……至于这位陈将军,也果然人不可以貌取之,看着瘦弱,挥斥八极这般从容……

    一个分心,这头安吉公主一番话已说完,正捧着萧统递过来的茶盏猛喝。

    陈子云也已起身,“今日一别,待寿春归来再与太子殿下同叙。”说罢告辞离去。桐拂亦忙起身离去,身后的安吉公主欲追那陈子云,被萧统唤住。听着身后萧统絮絮教导公主不得唐突需注意礼数,桐拂不觉展颜,这兄妹俩脾性相差也是甚远……

    走出书阁未见宫人,倒是正合她的心思,索性自个儿慢慢走回去,顺道琢磨明日何时再悄悄过来……

    身后一声“明漪姑娘”吓了她一跳,转身见是陈子云一颗心又拎起来。

    他到了近前但笑不语,这笑容看得桐拂浑身不自在。即便如他所说,曾在东冶山有一面之缘,也不至于再遇见就笑得仿佛熟识一般……思及此处,她心里一跳,该不会……

    “是我。”他道,眸中满是戏谑。

    桐拂鼻子发酸,只得以口唇比划,“柚子”

    他点头,“一猜你就会来此处,好在这陈将军与东宫亲密,才寻了机会入来。”

    她继续比划,“你怎知是我”

    他假意思量片刻,挑眉道,“不可言表,意会意会。”继而又正色道,“你可知是何人送你入来”

    见她摇头,他面色略有凝重,“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就怕是他,东府城萧正德……”

    见她依旧茫然,他安抚道,“莫担忧,昭明太子宽仁,你安心待几日,寻机会离开东宫。这之后,只怕东宫生变数,你在这里太不安全。”

    “如何回去”她急急比划。

    他蹙眉,“我不知道。明日需往寿春,我也无力脱身。待归来,我去寻你再做计较。你千万当心,太子的事再莫过问,切记!”

    耳听不远处有脚步声近,他匆忙离去,桐拂不及转身已听湛如一句,“明漪姑娘,可是迷了路”

    。



第二百二十六章 流光欺人忽蹉跎
    桐拂晓得,湛如既有法子在太子的眼皮底下将沈九微送走,将自己捏死不过是举手之间的事,且一切会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好似明漪从不曾出现过。她也一定有十分的理由和说辞,令太子释然终究放下。

    “姑娘当真是急不可耐,今日才入来,绫罗绸缎弃之不用,却偏要白绢衫。”湛如的面上笑容澹澹,若非知道她的从前,桐拂当真会以为眼前的女子本是个好性子的。

    “既然姑娘初来乍到,容湛如领着姑娘往景致最佳处去,玄圃夜景可不比白日里差了分毫。”说罢她已径自转身而去。

    桐拂自然晓得眼下除了跟上并无别的出路,只是不知这姑娘究竟备下了什么法子招呼自己。

    一路分花拂柳,前头湛如一路指引,“齐文惠太子喜奢丽,宫内精绮丽过于王宫。彼时拓玄圃与台城北堑,楼观塔宇,聚奇石,妙山水。担心皇帝见着不喜,特意密植修竹,将游墙数百余间遮住……”

    她最终停在九曲池前,落花浮水,人影倒垂。池中有亭台阁榭,洲岛幢幢。“众人都唤此处为九曲池,其实乃善泉池。善泉之名,是太子亲择,除了我,并无旁人知晓。善泉池周回四百三十六步,他时常在此徘徊,记不清数了多少回……”

    桐拂暗自咂舌,如此心思,若一朝成空,又当会如何

    “糟了!”湛如忽而惊呼,指着水面上飘飘曳曳一方帕子,“那是皇后赏赐,若丢了恐性命不保。”说罢她提了裙裾就要越过阑干,身子晃晃悠悠眼看就要往水里栽进去。桐拂忙伸手拽住她的一只手臂,她却猛地拧身,桐拂被那气力一带,整个人就扑进水里。

    人入了水桐拂不免心里苦笑,方才也料到湛如约莫会有此举,只是情急之下竟将一番提防忘得干干净净。池水极深看不见底处,白娟衫入了水绞缠在身上,将手脚束缚。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妙,这明漪可会水

    湛如瞧着池水翻腾了一阵子,渐成涟漪,终归如镜。“这可如何是好,明漪姑娘且耐心等着,我去寻了人来……”她口中轻叹,转身悠悠走远了。

    “太子!”进来的宫女一个趔趄几乎扑倒在地。

    萧统手微颤,一笔斜走,一幅字已毁在眼前。

    “贵嫔……贵嫔那里的……蜡鹅……呈给了陛下。陛下震怒……下令将殿下禁足……”

    “知道了,”他道,“退下。”

    走至窗前,庭院里森森绰绰的人影,盔甲寒光,没有丝毫动静。远处洲岛高阁上,灯火俱灭,飞挑的檐角上,似有一人独坐,双脚垂着,与檐铃一般悠悠荡荡,白衣胜雪……

    萧统定睛再看,那身影已然消失不见。那檐角上空空荡荡,徒留檐铃,依稀似能听见玉碎子磬磬泠泠。约摸是看错了,那上面岂是寻常人可以落脚之处……

    “殿下……”身后是湛如的声音,“此事本是鲍邈之在御前挑拨,陛下听信其一面之词,处死所涉宫人。殿下何不请见以自清……”

    他没出声,犹自远眺夜色如漆混沌处,仿佛耳边所闻本与自己无甚关系。

    湛如见他身影瑟瑟,显倦色,不再言语。又默了许久才道,“陛下一时盛怒,待查明真相,不会怪罪殿下。湛如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他转身往外走,“你先下去歇着,我去书阁。”

    湛如站着未动,“陛下的旨意,殿下不得离开寝宫。”

    他的脚步骤停,“这样……”

    见他黯然,湛如走前几步,“殿下,明日一早我去书阁将殿下编书所用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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