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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泊行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一念笑

    “也好……”他似是有些昏昏沉沉,“若那些也没了……空空荡荡,该如何……”说着话,他已往后殿去。穿过屋子迈入临水的榭台,高窗皆合,只余了一扇半敞。水色粼粼,映在窗棂之上。

    “你去歇着。”他坐在暗处,对着窗,只余了轮廓模糊。

    湛如取了披衣,仔细替他拢上,又将茶水点心布在他伸手可及之处,方欲退出,忽闻他道,“明漪姑娘可好些了若好了将她早些送出宫去。若无栖身处,且安置在官庐里。”

    湛如垂目,“前几日已将她送走,她说自有去处,并未留下片言只语。”

    他安静了一会儿才道,“如此,也好。”

    离去前,她抬眼望向窗外的善泉池,水色溶溶漾漾,鸥鹭闲眠,一片静谧。

    月色皎皎,穿过菱窗,在青石地面铺了一层霜雪颜色,直抵他的脚前。忽地,仿佛又是错觉,那流银般的颜色里,多了一道身影,似是依在窗上往里张望。

    他一怔,慢慢抬眼向那窗看去。菱窗上坐着一个女子,扶着窗棂,双脚悬着,晃晃悠悠。与方才看见高阁飞檐上的,似是同一人。但她背对着外头,面容隐在暗处,看不真切。

    他未动,如此宛如水中精灵一般的身影,他觉得若是将她惊走了,实在有些可惜。

    那女子安静地坐了一阵,似是在打量他,很久,才小心翼翼地跳下窗子,一步步走向他。

    窗外夜鸟一声清鸣,将她吓了一跳,她回头去看,半个面庞被月色照亮。

    是她萧统又是一怔。方才阿湛说早已送她离去,怎的会出现在此处她身上穿着的,仍是那件忍冬缠枝的白娟衫。

    外头重又静谧偶有水声,她才释然,转过身子。再走两步,已到了他身前不过几步。她似是有些犹豫,继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仍然没有动静,这才好似松了一口气,提了裙裾小心挪向他面前的案几,在他对面坐了。

    她取了一块糕点,又将其余的的皆挪了挪,看着似是没有别人动过,这才放心地把糕点塞进嘴里。

    她吃得很小心,后来大约是放松了心思,索性撩起了袖子,左右各拿了一块。吃完,喝了他面前的茶,喝完擦了擦茶盏的口沿,才有原样放回去。

    大概是吃饱了,她揉着肚子靠在椅子里,嘀嘀咕咕道,“看着挺好看,吃起来却没味,玄圃里是没糖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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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菱透浮萍绿锦池
    “玄圃并无糖霜,但,有沙饴。”他看着她略有些失望,没忍住,出声道。

    “沙饴太费事……”她接话接得很快,也很迅速地忽然止住,脸跟着唰的一下白了,“你能看见我……”

    他点头。

    “方才我从窗子爬进来,你就能看到”她眼睛瞪得很圆。

    他再次点头,跟着又摇头,抬手指着窗外洲岛上的高阁,“你方才在那上面,我已看见了。”

    她扭头盯着那高阁飞檐看了一瞬,那上面风很大,尤其是夜里,也并没有这么远远看着那么好看。

    那夜被湛如推下善泉池,起初有些使不上力气,跟着喝了几口水,眼瞅着脖颈里挂着的水珀莹莹有光,整个身子轻巧起来,钻出水面正是那高阁脚下。彼时巡卫刚好路过,她不得不藏入阁内。又岂知那些巡卫也入了阁中,她只得层层避退,最后避在了最上头一层的屋子里。

    怎么出去,她没想好。善泉池的水下极复杂,四周入池出池的闸口皆以细密的铁栅栏封着,根本钻不出去。她想了一回,这应是当初建康令张景云的手笔,自己也是在这底下挖过水洞的……这就怪不得旁人了。

    划船或是直接跳进湖水出去的念头根本就不敢有,此处不比黄册库,暗处的就不说了,明处能见到的守卫无处不在,湖边密密匝匝的身影根本不可能混出去。被湛如丢进池子里倒也罢了,若是被守卫逮着按刺杀太子罪处置,下场估计会十分难看……

    于是她每日待在那高阁里,夜里摸下来去膳房找些吃的。也就是这几日发觉玄圃里的守卫忽然增多,且都手执重兵甲,估摸着太子事发,便想着下来瞧瞧动静。

    一爬上窗子就遇见萧统是她没想到的,但他虽看着自己,却又好似看穿了去,并无任何反应。她便以为和当初在燕王府一般,他其实根本瞧不见自己……

    “你为何回来”他问。

    这意思,湛如是把自己送走了的。只不过这个送走的意思,有些微妙罢了。桐拂想了想,“这个,我……想看书……”

    他微微愕然,“就为了这个”

    她点头,一脸郑重,“玄圃中藏书三万卷,能得一窥,实在是此生之幸事。”这口气是金幼孜的,只不过少了几分醉陶陶的意思。

    “明漪姑娘不但琴艺卓绝,看来亦是爱书成痴,想必文才也是了得……”

    “不不不,”她忙忙打断,“喜看,和会写,是两回事。我并没什么文才……”

    “只可惜,如今我出不了此处,也无法带姑娘去书阁。”他的调子很缥缈,好似聚若浮萍忽而散,令她心里空悠悠极不舒服。

    “无妨无妨,陛下不过关你个两三日,很快就会将你放了……”话说一半瞧着他的脸色,她又忙着改口,“陛下对太子舐犊情深,定不会怪罪。只是事出忽然,还在气头上。”

    他起身,“姑娘一时也出不去,暂且住在这水榭里,平素不会有人进来。”说罢转身离开,那披衣下空空荡荡,仿佛早没了身骨血肉。

    桐拂瞧着他消失的那扇门,怔怔许久。说不清、难自明,这番滋味如辣酒入喉,百般烧灼终究化为闹腾腾欢一场悲一场,留下个空茫茫孤寂身。

    ……

    天色初有些明朦意思,掠莺啼早,湛如已候在寝殿廊下,手中早膳用煨炭铜炉盛着,隐有粥香透着。耳听里头些微动静,她悄然推开门,将膳食送入布于案上。眼见他已披衣起,怔怔枯坐。

    “多备一份膳食。”他忽然道。

    湛如正替他洗梳,手下微微一顿,跟着喜道,“殿下是该多用些,这些日子清减得厉害。”很快新传的膳食入来,布在案上。

    “阿湛,先去歇着,不用伺候。”

    湛如再欲说什么,思量一番,垂首退了出去。

    他将案上一份膳食取了,往后头水榭去,推开门,那扇窗仍敞着,屋子里却没人。榻上锦毯一角垂着,应是有人歇息过。

    他将膳食在案上放了,正欲往那窗子走去,听见扑通一声,一个包袱从外头扔进来,恰落在他的身前。包袱上的水溅了一地,湿了衣摆一角。

    紧接着,她从外头翻进来,浑身湿漉漉,面上却是喜不自禁,“偷来了,不不,借来了几卷。”

    他自地上拾起那包袱,打开,里头用油纸包着的,是一沓书卷。本是在书阁案头放着,用作编文选。

    她取了一旁帕子,将面上的水擦着,“天不亮我就过去了,好在书阁并无守卫,我随手取了几册,也不知是不是你要的”

    他抬眼见她站着的地方,已是一片水迹,“你……游水去的”

    “是,不然呢这多方便。我躲在荷叶底下来回,不容易被发觉……至于这油纸,我是从膳房借的……”

    他瞧着那张面庞,眸色深了深,“明漪姑娘当真是……很不寻常。”

    桐拂有些懊恼,也是一时兴起一大早跑去偷书,自己这样子实在和之前刚进来时柔顺模样相差太多,难免令他生疑……

    “屋子里有干净衣衫,你自换了。这膳食,且随意用。”说罢他已提步出了屋子。

    待桐拂换了衣衫吃饱了肚子,悄悄摸出来,他已在案前握卷而读。见她出来也未招呼,一双眼定定于那卷上,并未稍移。

    “是公和送你入来”他冷不丁出声。

    桐拂一怔,“谁不识得……”

    “萧正德。黄门侍郎,兼轻车将军。”

    马车上那人的声音犹在耳畔,金幼孜也曾提过此人,东府城萧正德……若没记错,此人之后一番兴风作浪,勾结侯景,涂炭生灵……自己这个模样,与沈九微分肖似,刻意接近东宫……

    她觉得,自己很难分辩。

    见她不语,他将手中书卷放了,起身走至身后檀木架前,取了巴掌大一个木匣,放在她的面前。

    “往后,你若替我取书,不如穿上这个。不易被人发觉,且……”他顿了顿,“待你入水,你便知晓。”

    桐拂心里绷紧了,这里头放着的物件,若是没猜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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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舒芳耀绿垂轻荫
    素纱衣,自那匣子里取出,不过巴掌大的一团,蓬然散开。轻若无物,柔滑细腻,流霜无暇的色泽,烟云般看不真牵

    “南海出鲛绡纱,泉先潜织,其价百金,以为服,入水不濡。”他道。

    “真的有鲛人”她一瞬不瞬盯着他。

    “虽未亲见,但听闻确有以采海丝绸为生之人。其潜于南海水底采集礁岩上水羊丝,潜入三四百回,才得制四件素纱禅衣。至于是不是鲛人并不知晓,但这一件素纱衣价值百金,世上罕樱”

    “如此珍宝,殿下还是好生收藏着,我水里来去并不费事。”

    他没出声,盯着她许久,“善琴,善文,善水,性子变化无常。若只是正德的一枚棋子,实在是可惜了。且,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人。姑娘可去过覆釜岩”

    她没吭声,这事本就不清楚。既然真话不明白,谎话多了太累,索性什么话都别。之前口不能言,这么看来也不是什么糟糕的事……

    “殿下……”门外是湛如的声音,桐拂忙避去后头,听得她入来,似是斟酌再三才开口,“陛下舍身入同泰寺,群臣皆往,于寺门外跪请还朝……”

    桐拂趴在窗子上,面前池水如新琢碧玉。这么一会儿功夫,身上衣衫已干,倒是不出的舒爽。海蚌水羊闻所未闻。这海里的蚌竟能生出如此神物,只是不知这南海鲛人,是否正是吕让所的雕题国人。若是,为何会跑来京师且那宋梁之间,也有他的身影。若是为了兮容,煌煌一千年,又千里迢迢……实在有些不过去。又或者,与自己一般只是他又是因何徘徊不能离去

    眼下这素纱衣在自己手中,明书的那一袭,这一件,乃至水道中反复出现的,究竟有何干系……难不成这衣衫本是如此而来,兜兜转转始终在自己身旁……

    “姑娘可知,何为舍身”他不知何时到了身后,眼下水榭三面菱窗敞着,风涌入,将他的衣袖拂扬。

    桐拂迟疑,“舍身……供养佛”

    他走至她身侧,亦望着窗外池水澹澹,“萨里王子舍身鉰虎,雪山童子为听法而舍身予罗刹,这些,菩萨为求一切种智,及悲悯众生故布施身肉,令悭贪之众生起羞耻心。

    父皇敕建皇基寺大爱敬寺开善寺大智度寺光宅寺解脱寺同泰寺,重修长干寺塔。舍财遍施钱绢银锡杖。又时常高升法座,为僧俗讲,尤长释典。父皇常宣我入宫,同制《涅盘》《净名》《三慧》诸经义记。

    如今,父皇舍己身而入佛寺……”他忽而止语,“我当是知道因何故……只是,无以言明……”

    桐拂心中长叹,梁武帝舍身入寺一共四回,这才是第一次。那之后,都是大臣捧着万万钱,将皇帝一次次赎回……此事她不但不能劝慰,也实在劝慰不得。恍惚间,眼前池水微漾,光影陆离,她忽而脱口道,“重修长干寺,可是因那舍利”完自己就愣住了。

    他顿时转向她,“你方才什么”神情间极为惊异。

    桐拂心中茫然,方才眼前见秦淮河佛陀里精舍古塔……从前未见过,怎的就会了这么一句“我……也是听人起过,……那长干寺有舍利……”

    “你可知是何种舍利”

    “不……不知。”她支吾道,长干寺在京师早不是这个名字,如今的应是禧寺,至于寺里是否有舍利,她如何知道。

    他定定瞧了她一会,才移开目光,“拘尸那揭罗城外,娑罗树林。尔时世尊,娑罗林下寝卧宝床,于其中夜入第四禅寂然无声,于是时顷便般涅盘。”

    桐拂听着心中一动,这一句,金幼孜亦同自己过。彼时俞平海送来的船木,就是娑罗木。

    他声音渺渺,似自池对岸而来,“彼时舍利八斛四斗,分由八处供养。百年后,阿育王重新收集了舍利,分作八万四千份,役使鬼神一夜之间在赡部提洲建塔八万四千座以供养,塔即为阿育王塔。

    长干寺塔中舍利,乃东晋高僧刘萨诃发现。彼时,掘入丈许得三石碑。有一铁函,铁函中有银函,银函里有金函,金函里有三舍利,又有一爪甲及一发。此塔乃阿育王起八万四千塔之一,故而于旧塔西侧,又竖一刹,安放舍利。”

    她一叹,只可惜,隋文帝耕垦荡平建康,兵火废焉……这一声叹不知怎的,竟叹出声来,幽幽长长,引得他侧目。

    “姑娘这一叹,是何缘由

    “没……没什么,感叹而已……那长干寺里真的找到舍利”

    “穿土九尺许,石磉,石函,铁壶,银坩,琉璃碗,舍利。”

    “发长数尺,卷则成螺,光色炫耀。”她接着道。

    二人皆怔住。

    “殿下……”湛如的声音在前殿,带着欢愉,“刘将军得胜而返,为东宫直阁,赐爵关中侯。现,在殿外待宣。”

    “请陈将军!”萧统疾步而出。

    桐拂扒在门后,耳听外头陈庆之那寿春之役。命士兵假装力攻不得灰心而撤,一路丢盔弃甲。骗得北魏士兵出城追击争抢丢下的盔甲,此时陈庆之领着士兵返身杀回,连下两城……

    再之后,寿春被攻陷,北魏豫州刺史李宪降……

    桐拂听到精彩处,不自觉出声喝彩,忙又掩口,耳边已听得萧统道,“隔墙有耳,不如入来。”

    她没辙,只得入了前殿。陈庆之颔首微笑,“原来是明漪姑娘,好巧。”桐拂讪讪在一旁坐了,陈庆之重又起战事。

    “北魏近日出了一桩案子,”陈庆之道,“蜜多道人在城南巷中被害,此人乃孝明帝亲近之人。接着是鸿胪寺卿谷会绍达。如今有传言,胡太后欲立元皇子为帝……”

    “元皇子”桐拂失笑,“明明是元姑娘!”

    瞧着面前二人死死盯着自己,她才惊觉十分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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