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弈梦华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浥青橙
六月盛暑,相国寺后山比前寺清幽凉爽了许多。紫冰逛了一会儿,觉得口渴,便试图下到溪边弄口水喝。后山大树参天,溪边长了不少青苔,石头湿滑不好下脚。紫冰正准备找个合适的地方下去,侧头瞥见桥上一个素衣少年正在桥上对着一棵树参拜。
她一时好奇便上前去看,走近了才看清楚——那并不是桥,而是一棵树。这棵树很有些年纪了,树枝粗壮茂盛,树干分为两枝:一枝横在溪上为桥,另一枝傲然屹立直冲青天。参拜完,那少年起了身。
“云龙”
云龙回身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姐姐来寺里有事,我来后山逛逛。”云龙刚要张口,又被紫冰抢了话:“你刚刚站在桥上的情形,倒叫我想起了一句话。”
“长桥卧波,未云何龙”云龙笑道。
“是。”
云龙笑说:“我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
“未云何龙,不霁何虹你和霁雪的名字倒有些渊源。”
“巧合而已。”说起霁雪,两人都有些尴尬。云龙虽不知紫冰疏远呼延王府的内情,却一直认为是因为自己的一时纵情惹怒了叶夫人,霁雪不过是被牵连的撒气筒。这件事终究是损了紫冰的颜面。今日再次提起,心中很是愧疚。
两人各怀心事地站在桥上静默了一会,紫冰强笑道:“霁雪的伤”
“哦,已经好了……只是她一直都很惦记你……你好吗”
“很好。”
云龙沉吟了好一会,才抬眼望着紫冰说:“终究是我们呼延家慢待了你,对不住了!”
原本望着远处的紫冰回过头来,淡淡道:“没有。王爷和公子待我都很好。”
“咱们——是生死之交。就不要公子姑娘的叫着生分了。还是叫我云龙吧,不然就辜负了大娘给我取的好名字了。”
紫冰点点头,问:“你……为什么要拜这棵树呢”
“我大娘最喜欢这棵树,既遮阴,又渡人过河。”
“你大娘”紫冰在呼延王府住过一段时间,对府里还是有些了解的,但她从未见过一位大娘。
“是。她是我爹的原配夫人,人称金头娘马氏。大娘和爹相识于微末,两人一同征战沙场十数年,我爹很喜欢她。”
紫冰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说:“看得出你也很喜欢她。”
“是。我们兄弟从小都是跟着大娘长大的。大娘在一次战役中受了伤,不能有孩子了。祖母就做主在家乡娶了我娘,才有了我们兄弟俩个。我娘是不能随军的,爹就把我们接到军中跟着大娘。她对我们兄弟很好,亲自教我们习武读书,教我们为人处世的道理。后来……她为了救我爹受了重伤,不久就过世了。今天是她的忌日,我来拜一拜,算是祭奠。”
“当真是让人钦佩的奇女子,难怪会喜欢这样一棵树——既参天遮阴又铺地为桥、渡人过河。”紫冰肃然起敬,也跪下拜了拜。
“是啊。就连大娘临终前,还在为我们操心。那时,辽宋战事正紧,她深知战场刀剑无眼,一定要把我送去学艺,把云祥也送回老家。”
“想来你跟大娘感情很深啊。”紫冰羡慕道。
“是啊。我跟大娘的感情倒是比跟我娘深很多。”云龙笑道,“我爹说你有些像她。”
“我和金头娘非亲非故,怎么会相像”
“不。你们长得并不像。我大娘长得不漂亮,甚至有人还觉得她有些丑。论相貌自然是比不上你。你们相像的是品性和气度。”
“我怎么能和金头娘相比”云龙这样一赞,倒是让紫冰颇为不好意思了,她顺着树桥往下走以此来缓解心中的局促。
“你做什么”
“哦。”紫冰回头对云龙说,“我口渴了。刚刚就是要到溪边喝水……”
云龙疾步走下树桥:“别喝!这儿虽离源头不远。可又是青苔、又是败叶的,污了水的味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云龙带紫冰来到大相国寺后院的一口井前。与普通的水井不同,这口井里的水不是从井底冒出来,而是通过一段一段的竹竿从后山山泉引过来的。
“这水通过竹竿流到井里,不但有山泉的甘甜,还有竹子的清香。你尝尝。”云龙在井里舀了一竹吊水递给紫冰。
“嗯——果然清甜幽香。”紫冰端着竹吊边喝边看:这口井居然砌成了铜钱的形状,圆形方孔,上面凸起的石刻是“宋元通宝”。
紫冰疑惑道:“‘宋元通宝’咱们现在用的钱不是‘太平通宝’吗”
“‘宋元通宝’是开国钱币。”云龙解释道。
紫冰点头,她绕着井床踱了几步摇头道:“这佛寺之地,怎么砌了这口铜钱井,岂不沾了铜臭之气”
“南唐归顺大宋不久,太祖本要挥师南下。高僧永明延寿劝说吴越王纳土归宋,让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太祖皇帝便以开国钱币的模样筑井以示统一,也是为了彰显高僧的恩德和为君者的仁爱之心。”
听了云龙的阐释,紫冰笑道:“这么说,我可得多喝两口。沾沾恩泽。”
“那就多喝点。”
两人正说笑着,谁知被一道厉声打断:“这是太祖御赐之井,岂是你等能喝的!”
望去,是一位穿长袍的老丈,衣着体面,两眼很亮、圆鼓鼓地瞠着,似要爆裂一般,让人生畏。
紫冰向来厌恶仗势的人,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又特特地喝了一口水道:“天下之水,本是一源。哪有什么贵贱之分天下人喝得,我自然喝得!”
“大相国寺是皇家寺院……”
“皇家寺院不是也与民同乐吗况且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山野丫头果然浅薄!佛门净地竟拿老庄之论在此卖弄!”
“哼——不管是老庄的上善若水,还是儒家的仁爱之心,和佛家普度众生的教义本是相通的。”
“笑话!”
“太祖本着仁爱之心接受永明延寿的建议,不曾挥师吴越,让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这慈悲济世的心肠都是一样的。”云龙微微一笑,浅浅地说道,“阁下所说,和太祖的初衷岂不是背道而驰了”
紫冰一看云龙出来帮腔就更加得理不饶人:“佛家讲求众生平等。阁下在清净之地却六根不净、妄言贵贱,只怕拜尽天下菩萨也是枉然……”
“紫冰——你怎么总是这样气盛卖弄!”一时八王出来喝住紫冰,又向那人行礼道,“朱将军,紫冰年少不懂事,您别生气!”
谁知那朱将军并不领情,朝紫冰这边斜了一眼:“一个丫头倒目下无尘高傲的很呢。”
紫冰还想理论,被云龙拦住,又见八王怒视着向她示意,只好嘟囔着“哼,这样势力之人,懒得费口舌”便抽身而去。
八王又冲着云龙摇头:“你呀,忘了正经事是什么了,还有闲心在这儿斗嘴”
紫冰听见八王这么一说,瞬时止住了脚步,意识到云龙在此实为护卫,拜祭大娘不过是忙里偷闲。紫冰细查四周,多为护卫,并未有闲杂人等。那这个朱将军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听说前些时日朱将军身体不适,也没去探望……”八王谦恭道。朱将军的大嗓门盖过了八王没说完的话:“王爷贵人事多,哪儿顾得上老朽”
紫冰凑到云龙身旁,悄悄问道:“他是谁”
“我也不认得。”
紫冰轻声道:“我自进京以来,见到的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总顾及着八王的尊荣在,人前均是谦和有礼。他何以如此傲慢”
“是啊。若是对头,也不该身在此处。”云龙也心中疑惑,“可惜我甚少参加各府宴请,不知是哪路高人。”
两人只得站在一旁候着,见八王依旧有礼道:“将军身子可大好了不如让我为将军把把脉。”
朱将军猛的把袖子一甩收了起来,双手背到身后,倨傲道:“听说你的医术又精进了。可老夫用不着!”话没说完就背着手走了,留下八王尴尬的站着。
紫冰大步上前拦住朱将军,也不说话扬着下巴盯着他死看。云龙虽性情平和些,但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上前理论道:“曾子说,若自身不善还埋怨他人,实非君子所为。”
朱将军不屑道:“你知道什么哼!”
紫冰一听刚要张嘴反驳,就被一声清心恬淡的语调打断:“根身器界一切镜相,皆是空花水月,迷著计较,徒增烦恼。阿弥陀佛。”
原来是大相国寺掌门的智空方丈,一句话安抚住了三方的情绪,朱将军象征性的拱拱手算是回了礼,有些无趣地要走。
方丈和煦的目光望向八王:“王爷可好”
八王笑道:“劳方丈费心。一切都好。”
方丈见他不介意,点头笑笑,又见紫冰云龙一旁愤愤不平的样子,道:“如若世事纷扰、心绪难平,不妨对弈一局。”说完背身向前走去。几人不解何意,互相不服气地瞧瞧,各自散漫地移步过来想看个究竟。
智空方丈从宋元通宝的井中舀出一竹吊水泼在众人的脚下,惊得众人纷纷抬脚避让。方丈并不停手,一吊一吊的泼水。
朱将军制止道:“方丈,这可是太祖御赐之井。”
方丈笑道:“太祖御赐此井本为一团和气。既然诸位因此井生出口角,用此井之水化解怨气岂不正好”
朱将军还要理论,见脚下的水迹已经纬交错,勾勒出棋局的模样。身处棋局的几位抬脚左右顾盼,仍是不解。
智空方丈放下竹吊,缓步近前:“老衲泼水为棋局,各位根据所站的位置判断自己担负的角色。”
“这人不够啊。”紫冰疑问道。
“只要不破规矩,一人可以承担几角。”方丈笑道。“只是你们之间不能言语,要靠互相的默契和揣度来相互配合,下好这盘棋。”
当是时,原本在旁护卫八王的褀瑞、祾瑞也被圈进了棋局,他们站在最前排,再往后是紫冰和云龙,最后一排是八王和朱将军。众人对阵智空方丈一人。
看似以一对多,但每人不但要应对方丈的进攻,还要揣度各自的心思——也就是说,自己不但要算计自己的棋局,还要算清别人的棋局,把所有的可能性重叠到一起,再走出相对合适的步骤,这比普通的二人对弈难出百倍。
紫冰闭目静思:就开局而言,褀瑞、祾瑞是兵,她和云龙是炮,八王可能为将帅,朱将军的可能性就更多了。从褀瑞祾瑞适才的反应来看该是不善下棋,开局绝不会擅自先走;八王为将帅不该先走;云龙在左她在右,她准备先人一步向左靠近云龙——这样形成“双钩炮”,一来可以将子力集中于左翼,她和云龙还算相熟可以配合着走以后的部署;二来又为右翼子力开通道路,这样不管朱将军做何应对都不妨碍。
打定主意,紫冰刚要迈步。不想朱将军已经迈到紫冰右侧。这是紫冰始料未及的。紫冰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棋子和棋局的招数,逐一筛选,最后确定朱将军该是“相”,他走的是“飞边相”,作用并不明显。紫冰本就与他争执,见他如此行事,心中更是不爽,微微撇嘴冷笑,嫌他连累了自己的棋艺。
朱将军更是毫不顾忌云龙紫冰众人的步骤,肆意变换位置,弄得紫冰甚是恼怒。可过了半局,紫冰才明白过来,朱将军走的是“游离相”——欲迷惑敌人,先迷惑自己,四处如鬼魅般的游离,杀敌在疑真疑幻之际。原来是高手中的高手。
智空方丈虽然棋力甚高,但毕竟以一对多,又加上多人心思走法各不相同倒是有些招架不住:“老衲认输。诸位可心静了”
众人明白方丈的良苦用心,皆点头微笑,方各自散去。
八王见方丈瞧着众人的背影微笑,上前笑道:“不知方丈此笑何意”
“众人只道我为了缓和几方纷争才下此棋局。他们虽同处半局棋中,多的是争强好胜的博弈,却没有真正意识到彼此才是相互依存的根本。”
“身在其中,难免当局者迷。”八王感叹道。
“好在今日只是一场游戏,可京中的这盘大棋才刚刚开始。”
十九 赏荷花会
这一日天朗气清,八王来到桃园村邀紫云紫冰姐妹进宫赏荷。
紫冰前日已瞧出八王对紫云的情意,便知另有它意,眉一挑嘴一撇说:“赏荷花旁边就是数里荷塘,还用进宫赏荷”
八王知她有意刁难,便解释说:“明儿就是六月二十四,是荷花的生日。宫中举办赏荷花会,很是热闹。再说父皇去世多年,母后一人久居深宫,你们姐妹进宫还可以陪她说说话。”
三人心里都明白:进宫赏花是为了让太后见见紫云,紫冰不过是作陪。于是收拾妥当,次日一同进宫。
行至宫门,三人下了车步行鱼贯而入。一个太监引着三人穿过层层叠叠的院落。正走着,碰上一个身着明黄色长袍的年长者,身边偎着一个年轻女子,浓妆艳抹、金钗玉环,好不妖艳。身后还有一群宫人。领路的太监忙跪下口呼万岁,八王也躬身拱手施礼称呼皇叔。紫云和紫冰忙跟着跪下。
那人正是当今的皇上赵光义。皇帝的目光越过八王,扫了紫云姐妹一眼,问道:“皇侄,这是何人啊”
“回皇叔的话,这是紫云紫冰姐妹,前日护送杨六郎,解军中瘟疫的正是二人。今日,宫中举办赏荷花会,侄儿想让她们来陪母后赏赏花说说话。”
皇帝点点头,便让二人抬起头来,见紫云长得明眸皓齿、温婉动人,一身素雅的装束也掩饰不住芬芳姿色;紫冰虽也出色,但皇帝不喜她眼中流淌出的审视和警惕。
皇上盯了姐妹俩一回,旁边的妃子催促:“万岁,咱们走吧。万岁——”
皇上答应着,又回头朝着紫云姐妹瞧了一眼,被一群人前呼后应地拥着走远。紫云紫冰才起身,八王回头默默望着皇上的背影,有些心事地继续往前走。
紫冰快走几步,赶上八王问道:“王爷,那个女人是谁啊”
“她就是潘仁美的女儿,现在正得宠的妃子!”
“哼!”紫冰冷笑了一声,“不过如此!”
八王爷有了些兴致:“怎么”
“不过是绫罗绸缎裹出来的。比姐姐差远了。”这句话正戳中八王的担心之处,八王默不作声了。
紫冰还要说什么,却被紫云拉住,低低地说了一句:“冰儿,少说两句,这是皇宫!”紫冰低头撇撇嘴算是答应。
太监领着八王一行来到御花园。远远瞧见一群美人挤挤挨挨地站在荷花中间。紫冰迅速扫视了一圈,见凉殿檐下几个淡妆浓抹的妃嫔簇拥着一个看起来资历较长的妇人。紫冰暗想这该就是太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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