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无所畏惧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大叶子酒
时间紊乱。
希夷在心里冷静地给留城打了一个补丁, 对于眼前突换的景色没有什么惊愕之情,转头看了看,方才的戏园子也不见了,身后是一条平平无奇的小巷子。
“咄咄咄”
清脆欢快的马蹄声朝这边踏踏而来,这时大约还是清晨,朦胧清新的晨雾里, 早起出摊的商贩们打开蒸笼,升腾奔涌而出的热气挟裹着面点的浓厚香气,一下子占据了人的感官。
希夷望着面前宽阔的街道,白昼中留城的面貌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这座城池精致大气,水磨青砖的地面铺得平平整整,足够两辆大车并行犹有余的街道,彰显着这座城池的深厚底蕴,民居商铺规整分布,处处都给他一种奇妙的既视感。
来往行人脸上都带有平和闲适的从容之色,即便是贫寒人家,身上衣物也浆洗得干干净净。
“……这不是楼东郡?”
法则用了个疑问句,语气却是确凿无疑的肯定句。
楼东郡,邵魏王朝之前那个短命王朝的定都所在,也是鬼王希夷生前居住的地方。
那个梦幻泡影一样华美鼎盛的王朝的鬼影,带着埋葬在岁月里的烟火气和古旧乡音,在这里忽地复活了。
马蹄声愈发的近了,能在皇都大道上纵马的,都是高门贵子,听声音,来的大约有四五匹马。
敲击着地砖的蹄声匆匆而过,晨曦的微光里,数个衣衫华贵的青年扬鞭纵马而过,为首的青年目视前方,眼神在街道两旁随意地掠过,半晌后忽然一凝,猛地勒住马,宽大的袖摆在身侧荡出半圆的弧。
他挑起一边眉头,文雅俊秀的脸上出现了点似笑非笑的无奈神色,提高声音朝某处喊道:“阿弟?季安?”
他身后的公子们都紧随着他勒马停下,听见他喊人,不由得纷纷朝那边看过去,表情里都是欣喜和惊讶:“春生公子也在?”
为首的青年没有得到回应,眉头挑的更高了,略带点压迫似的提高声音:“许时晏!”
名动楼东的许三公子,幼时便被先帝称赞为“觑此童子之颜,如花方盛,如春方生”,因此得了个“春生公子”的诨号,当今登基后又再三赞美他“楼东玉子,庭中芳树,百十年可见矣”,时间久了,叫他“春生公子”或“楼东玉子”的人比叫他姓名的人还多,部分从楼东外迁进来的新贵甚至以为山阴许氏的三公子大名就叫“春生”,为此还闹出过笑话。
许三容貌之盛,是全楼东高门公认的,时下南风盛行,不论是诸贵女还是高门贵子,试图和山阴许氏联姻的人数达到了数百年来的最高峰,每次有他出席的宴会最后都会变成盯人大会,搞得这位三公子愈发的不爱出门。
——物以稀为贵,他越是不爱出门,别人就越是想看他。
所以当许二公子喊出弟弟名字的时候,那几个跟他一块儿出行的好友都亮起了眼睛。
色彩侬艳沉郁的宽袍大袖随主人的脚步懒洋洋地拖曳在地面,身形纤长挺拔的青年倚靠在墙面上,慵懒阴郁地垂着眼帘,这种冷淡的倦怠衬得他嘴唇艳红面容昳丽,连不耐烦的生气都带有惊心动魄的美感。
他抬起了眼睛,望着骑在马上的青年,神色不明。
马上的青年一身和他类似的大袖宽袍,腰间佩玉琳琅,外裳冷青,衣襟袖口压着如出一辙的厚重绣纹,他容貌文雅俊逸,眉宇间都是被富贵权势浸染出来的平和雍容。
——与方才那种怯懦茫然截然相反。
明明是同一张脸,只是换了个神情,高高在上的许二公子和为人所催逼压迫的许生,显然就成了两个不同的人。
一样的脸。
除了神情气质,他们两个真的一模一样。
希夷打量着面前的“兄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而后自然地打招呼:“兄长往何处去?”
正要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的许二公子一下子被打了岔,下意识地先回答了弟弟的问题:“我们正要去城外的积翠寺,听闻那里有僧人云游而来,解签甚是厉害,上回阿娘不是求了签么,我这便去问一问。”
俊朗的青年在马上微微倾斜了身体,嘴角噙着笑意:“你还没说你为何会在这里呢,昨天还说不想出门,连宫里的宴请都拒了。”
希夷仰着脸看他,对于皇权显出一点不以为意的神色,许二公子眼神一转,注意到他手里抱着的孩子,表情一凝:“这孩子……”
他懒散矜贵的弟弟随意又坦然地将宽大的袖子移开,让他看了一眼,随即很快地遮了回去:“哦,路上捡的。”
路上捡了个孩子……
对于这个很符合弟弟性格的回答,许二公子有点哭笑不得,但同时心中也松了口气,在娶妻之前闹出私生子来,对弟弟的名声可不好。
这么想着,他折了折手里的马鞭,叮嘱自己总是长不大的幼弟:“早些回家去吧,云娘做了莲子羹,给你送了一份,记得喝。”
说着,他双腿一夹马腹,和几名同伴一起朝着城外飞驰而去,留下一个许三公子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念着那个名字。
——云娘?
不是他多想,实在是现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名字的出现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连云仙。
“许时晏活着的时候,身边有云娘这么一号人吗?”
法则拉出了自己为天道做的设定集,认真地翻了两页,笃定地回答:“所有化身都是在真实的背景下插入的,真实的时间线上没有许时晏这么个人,但是许二公子有一名侍妾,的确叫做云娘,是普通民户之女,一直都很低调,没什么值得记忆的……啊,后来王朝覆灭,北胡南下,世家倾覆,许氏遭逢大难,子弟四散奔逃,许二不知所踪,连带着云娘也没了下落。”
法则最后下了个结论:“有这个人,但是存在感低到可以当她不存在。”
“那刚才那个书生呢?和许二长得一模一样,总不会是巧合。”
“……查不到。”法则嘟嘟囔囔地抱怨,“这里到处都是你的力量,我受到了很大干扰……但是那个书生身上没有被扭曲过的痕迹,从目前来看,应该是真正存在的人——或者至少有这么个人存在过。”
眼角眉梢都带着厉鬼的森冷阴郁的鬼王闻言沉思了片刻,法则悄声提醒:“今天已经是第六天清晨了,他的思维正在消散。”
希夷闻言,低头看了看。
闭着眼睛的孩子呈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合拢,消瘦的小脸上有若有若无的微笑,像是沉溺在了宁静的梦境中。
但是希夷清楚,此刻的他根本不会拥有什么梦境。
思维消散是什么感觉?
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看着自己的身躯崩毁,看着自己的灵魂泯灭,他无法喊叫,无法哭泣,甚至连表达恐惧的资格都不能有。
然后他会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走向死亡的全过程。
希夷用手指轻轻蹭了蹭小孩儿的脸蛋,像是父亲在对孩子表达怜爱。
“走吧,去见见那个云娘。”鬼王轻声说,“她将我们困在这些拙劣的幻境里也够久了。”
天道对于这些痴男怨女的故事没有什么兴趣,天地之间有大悲喜,凡人的情情爱爱于天道而言不过是重复上演无数次的戏剧,那些阴差阳错和生死别离他见得难道不够多吗?这些不过是长久岁月中的一尾游鱼,轻轻一摆尾巴,连一朵浪花都无法激起。
沿着种满柳树的大道前行,许宅恢弘的府邸出现在面前,正门闭合,偏门倒是开着,见希夷走近,奴仆们一边带着笑打招呼,一边殷勤地为三公子打开门。
他抬脚进门,眼前的照壁忽地变成花木扶疏的庭院,一个穿着浅水绿衣裙的温婉女子端着一只红木托盘从不远处走来,见到希夷便停下了步子,露出了一个珍珠般柔润平和的笑容:“三公子回来了?妾熬了莲子羹,清火润肺,里面还多加了糖。”
她不是一眼就能让人惊艳的绝世美人,容貌秀丽婉约,一颦一笑都带有盈盈如水的脉脉风情,而且……
她身上有极其浓烈的鬼气。
希夷一路上见到的人里没有一个能和这个女子媲美,她就像是用鬼气捏成的人形,阴森寒气重到连鬼王都忍不住为之惊异。
这样的浓厚鬼气,他只能想到一个人。
“瀛洲鬼女?”
鬼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点掩饰试探都不屑有。
在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青衣女子笑吟吟的眼睛骤然化开了浓烈的黑,眼白被瞳孔的黑占据,一双鬼目幽幽地盯着希夷,用珍珠发饰好好挽住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凌乱地遮住了小半脸颊,白皙平滑的莹润皮肤迅速呈现出失水的干瘪苍白,丰盈的肌肉紧缩,皱巴的纹理布满了脖颈。
她眼里燃起两团青幽幽的鬼火。
“我劝你不要对我动手,否则我会把你骨头架子上的皮扒下来扔到许二面前。”
希夷语气平稳,言辞凶狠地威胁了她一通。
一只干瘪锋利的鬼爪从托盘下探出,停在了希夷的胸口,被鬼王用三根手指掐住了手腕。
“明知故犯?”希夷掐着这只鬼爪,笑了一下,“喀嚓”一声,捏碎了那截手腕。
鬼女喉咙里发出浑浊愤怒的低吟,下一秒,面目狰狞可怖的怨鬼就变回了温婉清秀的女子,红木托盘打翻在地上,她一只手捧着扭曲弯折的手腕,眼中含着将坠未坠落的水汽。
她看着希夷,眼神里有着隐秘的警惕和忌惮,声音低柔委婉:“阿云与尊驾素昧平生,也未曾做过十恶不赦之事,尊驾为何对阿云有如此敌意?”
希夷被她一番话惊了一跳,思索半晌:“好像是你先对我放杀气的吧?也是你先出手的。”
他的耿直噎了瀛洲鬼女一下,对方愣了几秒,半晌才喃喃:“可是……”
可是一个人忽然跳出来指出了她非人的身份,作为被人忌惮的厉鬼,她下意识地想要杀掉来人隐藏身份,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思路吗?
希夷一眼就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上下扫了她一眼,再次确认:“连云仙?”
勉强保持着笑容的鬼女这回彻底失去了笑意。
她好像被触及了柔软腹部的刺猬一样,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眼瞳有一瞬间又化成了深黑的鬼目。
见到她的这个反应,希夷明白了过来。
连云仙和云娘是同一个人,不过连云仙似乎没有云娘的记忆,这是……不同时间的同一个人?
希夷觉得事情又开始复杂起来了。
她们到底是同时存在于留城的不同时间层里的并列个体,还是同一个人跳跃到了不同时间?
这就有点伤脑筋。
被留城诡异力量压制的法则不高兴地啧了一声,它看不见留城里的过去未来,只能给天道当个挂件,此刻又冒出来叨叨:“连云仙死后化鬼了?可是云娘的人生轨迹很清楚,这就是个凡人,不应该和鬼扯上关系啊……她夺舍了?”
“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云娘一生都低调乏味没有任何值得记忆的地方,不排除她是故意这么做的,或许就是为了隐藏自己夺舍的事实?”
云娘低着头,努力表现出自己的无害:“阿云未曾作恶,只是想与许郎相守一生,还望尊驾高抬贵手,饶阿云一命吧。”
希夷侧着头:“许郎?你倒挺有毅力,还找到了那个书生的转世?”
云娘沉默了半晌:“不过是一个愚蠢女人的不甘心罢了,尊驾既知连云仙,想必也是旧人,阿云虽然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你,但还想凭借旧日的一点情分,请尊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当未见过阿云如何?阿云只想结束这一点执念,绝不会害人。”
希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天道无所畏惧 第59节
他本以为是书生辜负了连云仙使得连云仙心生怨气,从而化身瀛洲鬼女,不过云娘信誓旦旦地对他做下了绝不曾害人的保证,那她是怎么成为瀛洲鬼女的?之后的留城……还有无数滞留在里面的鬼,以及那个与她长相厮守的书生,又是怎么回事?
更重要的是,她是什么时候生下孩子的?还有弥漫在留城中的天道的力量……
有问题就要问。
希夷看着云娘:“你是如何成为瀛洲鬼女的?”
作者有话要说:鬼王:懒得解谜,有问题就问,问不出来就打,打服气了再问。
第71章 惊梦(十五)
“你是怎么成为瀛洲鬼女的?”
貌若好女容颜昳丽的青年站在她面前,好像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但是从那道定格在她身上冷酷漠然的视线来看, 只要她有稍稍要隐瞒的意思, 就会惹来祸事。
云娘只犹豫了片刻, 就放弃了沉默。
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面前的人她不认识,但他却认识生前的她, 想必也对那段旧事有所了解, 那么无论她说不说, 只要他稍稍有心打探, 总能知道事情始末,何必为此再去惹恼一个实力深厚的大能呢?
“连云仙是个学不会死心的女人。”
云娘不带一点感情地对自己的过往做了个评价。
希夷心念急转, 饶有兴致地问:“那个书生背叛你了?他没有娶你?”
云娘停顿了一会儿,眼神清明且平静地说:“不, 他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
连云仙所在的云春班名气不大,整个戏班子也只有一个连云仙稍稍拿得出手, 多年来云春班几乎是在连云仙身上倾尽了所有资源, 许生要赎连云仙就要一并还清这些钱, 这对于一个出身本就贫苦的读书人来说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许生幼时丧父家境穷苦,交不起学堂的束脩,读了二十多年书,也只得了个童生,向钱庄借了钱埋葬病逝的母亲后,琢磨着自己读书读不出什么名堂来, 便想要换个营生,多攒些钱好替连云仙赎身。
世间常说痴情戏子负心汉的故事,许生却不是这种人,他说了要曲娶连云仙,便真的咬着牙去干那些以往从没干过的活儿。
一边在酒楼里当着账房,一边照着月光替书铺子抄书,抄写一本书能得五文钱,他便夜夜不睡,苦熬到清晨,每天能抄一本半。
清晨到酒楼上工也还有一段时间,一个书生,学着街头苦力的样子,脱下长衫换上短打,趁着天没亮沿街收夜香,瘦削苍白的脊骨被两股麻绳勒得深深弯曲下去,以往的同窗也再不邀请他参加文会,便是街头见到,也只作对面不识。
在那六个月里,连云仙只见到他一次。
那天下着大雨,重新穿上书生长衫的青年悄悄溜到戏园子门口,央守园子的人放他进去和连云仙见一面,守园子的人不肯,还是一个小童儿见他可怜,偷偷去叫了连云仙出来。
他们在避开人的墙头对视了一会儿,许生没有打伞,浑身上下淋的湿漉漉的,连云仙要把自己的伞给他,书生只是笑了笑,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
“阿云,我带了你爱吃的烤地瓜,天儿冷了,我特意盯着煨瓜的给你选了个最瓤最甜的,你拿着,也能暖暖手。”
他用袖子遮着油纸包,踮起脚尖将它举上墙头。
连云仙站在院子里水缸沿儿上,趴在墙头去接。
隔着苍茫如雾的大雨,她没有看见许生比以往更为单薄的身体,也看不清他苍白发青的脸色。
油纸包还是干燥的,有带着馨甜温度的香气从缝隙里漏出来,连云仙捧着纸包,将伞尽力往外举,试图为他挡一点雨,有些心疼又高兴地责备他:“怎么下这么大的雨还过来呢?”
许生望着她笑,笨嘴拙舌说不出甜言蜜语的哄人话,只是站在那儿看她。
他们的会面连半刻钟都不到就匆匆结束了,连云仙去房间准备晚上的出台,许生抹了抹衣衫上的褶皱,将这件长袍脱下来重新压到箱子下。
连云仙再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三日后,拖着许生尸首的板车从园子外面过,连云仙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着闺阁少女无处安放的怦然心动,唱着唱着,就想到了那个青衣的贫寒士子。
那时她还怀揣着他将要来娶她的梦,台下的看客为她此刻的表演而神魂颠倒。
她羞怯地笑着下台,就看见了小童儿怜悯的眼神。
这一天和其他平凡的日子都没有什么不同,天上星子稀疏,高楼上酒宴正暖,街道上灯火辉煌。
死掉的人只能从阴暗的小巷子里过,连云仙追出去,只来得及看见板车一卷草席下露出的一只青白的手,在拐角处一闪,就没入了幽暗的夜色里。
这个书生六个月夜以继日地拼命干活,不知多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繁重的工作将他打熬成了一把伶仃的骨骼,衣服挂在肩膀上疑似都能听个风响儿,在酒楼给他结完一个月的工钱后,他摇摇晃晃着出门,迎面就栽倒在了台阶上,再没有醒来。
他这一头栽下去,吓死了大半个酒楼的客人,马上有人嚷着说是酒楼饭菜有毒,掌柜的花了一番大力气才将人安抚下去,还每桌赔了一道菜,到底也做不出克扣死人的钱的事,只能自认倒霉。
但许生一条命换来的五两八钱银子,到底也没交到连云仙手上。
亲眷犹在,便是隔了数道血缘,也能替许生立起坟茔、继承他的遗产,连云仙算是他的什么呢。
无名无分,不值一提。
云娘想起那段往事,微微出了会儿神。
“……我大概有怨恨过他,但是后来觉得怨恨他不若怨恨自己,时间久了,又不知自己错在哪儿……那我怨恨什么呢?”
亭亭玉立的女子垂着眼眸,语气飘忽:“只能怨恨这世道了罢?”
连云仙死于许生逝后十六年,她早已不再青春,昔日婉转动人的花旦成了偶尔才能上台一两回的老旦,终于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死在自己的床上。
“……可知刘阮逢人处?回首东风一断肠。”她在床上喃喃地唱,声音已经不复往昔的甜润清亮,低低哑哑,将断在十六年前的故事画上伶仃句号。
以一折《游园》立身的花旦,以《惊梦》结束了自己凄凉孤苦的一生。
——她终于从姹紫芳菲的梦境里醒来了。
可没曾料想,生得贫乏,死得无趣的戏子,在死后竟然遇到了一点上天的眷顾。
“有一个鬼修,他将我的魂魄抽出来,说要炼什么器,我方成了厉鬼,他就因意外死掉了,我便浑浑噩噩地在世上游荡。”
一边游荡,一边想,她这一生,究竟是哪里错了?
游荡着游荡着,她为了保持自己的形体不散,顺便吃掉了徘徊在人世的孤魂野鬼,时间慢慢过去,她竟然也摸索出了一套法门,修炼成了鬼女,稀里糊涂地在鬼蜮有了自己的名号。
“后来,我在人世游荡,就见到了许郎。”云娘眼里有了微弱的亮光,“说是不甘心也好,说是愚蠢也罢,我便哄骗自己,是他回来娶我了,这么多年,我总该给自己的执念一个了结。”
希夷注意到云娘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清明,姿态平和,似乎并无旁的念想。
“所以,你很清楚他们两个不是同一人?”希夷试探着问。
云娘听了他的问话便莫名地笑了:“是不是同一个人又如何呢,我喜欢的永远是那个会用所有钱为我买一块烤地瓜暖我的手指的书生,尽管他怯懦怕死,可是人哪有不怕死的呢。”
她又走神了似的,喃喃道:“他借了我的钱去,也不过只多活了六个月。”
她的话其实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希夷对此不甚关心。
他对她悲哀的往事没有任何反应,冷静地剥离了云娘叙述时带入的情感,将事情的脉络细细剔出来,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一直到此刻为止,无论是连云仙还是云娘,她们遇到的事和做出的决定都没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
那么,问题就应该是出在王朝覆灭,云娘和许二失踪之后了。
既然是那之后的事情,问此刻的云娘也问不出什么来,不过……如果杀掉这个云娘,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比如说拥有完整记忆的连云仙会出现?或者留城这个大幻境会崩塌?
一边做着这样的猜测,希夷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到云娘喉咙上。
云娘敏感地察觉到了面前的人身上气机骤变,那种强大的要将她碾压成齑粉的气场慢慢扩散开,纵然成了鬼,她心中也升腾起了会死的强烈预感,强忍着心悸和恐惧开口:“尊驾有任何吩咐,阿云绝无二话,但求留阿云一命——”
希夷忽然想到一件事,猛地打断了她:“你有打算生子吗?”
“阿云愿意做牛……诶?!”云娘的声音忽然卡在了半路,发出了一个短促可笑的气音。
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在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希夷难得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你有打算生子吗?生一个这样的小孩儿?”
他说着,用下巴点了点自己臂弯里那个无知无觉的孩子。
云娘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在看见那个孩子的时候怔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既喜又惊的神色来,这神色只短短出现了一刹那,很快又云雾似的被无形的力量抹去,温婉柔美的女子捂着嘴轻轻惊叹:“啊……好可爱的孩子。”
她盯着孩子看了许久,才想起回答希夷的问话,眼神犹恋恋不舍地停驻在孩子脸上:“我未曾想过。此身已是阴间鬼物,哪里好再拖一个无辜孩子下水呢?——这孩子是您的吗?可有名姓?”
希夷看着她,忽然露出一个恶作剧似的笑脸来,轻快地回答:“对呀,是我的,可爱吧?他叫不生。”
“不生?”云娘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显出了点踌躇之色,显然是想说什么,又迫于希夷的淫威而不敢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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