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无所畏惧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大叶子酒
希夷挑起眉头,整个人都显而易见地开心了起来:“是啊,他叫许不生,不生为死,既然我是鬼,他当然也应该是死物;没有我,他就活不了,不生这名字岂不是非常贴切?”
说着,美艳的鬼王还满意地点了点头,显然是觉得自己起了个世上绝无仅有的好名字。
这……这名字也太草率了些。
云娘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沉默了。
不知怎的,在说完这个名字后,面前这个容貌昳丽华美的厉鬼就像是看她很顺眼了似的,仿佛一只大猫被顺毛摸舒服了,也不再对着她放杀气,抱着不生施施然地踏进了自己的院子,抬袖一挥,合上了院门。
刚刚拥有了自己的名字的孩子被放在锦绣堆叠的床榻上,鬼王盘腿坐在他面前,静静地感受着他越来越微弱的气息。
“很快就要到第七天了。”法则冷不丁出声提醒。
“唔,我知道。”大袖垂坠在地上,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在肩背上,过长的发丝还有几缕落到了孩子脸上。
希夷懒洋洋地伸出手撮起发尾,在不生脸上戳来戳去:“我大概有点头绪了,问题可能出在那个许二身上。”
法则很快地调出了史书上山阴许氏二公子的平生事迹:“至纯至孝,友爱兄弟,仁厚端方,许氏的长子病逝后他就是未来的继承人,别人口中的许时晰是一个绝对的君子,也是极为有责任心的未来家主——倒不如说他简直有责任心的过头了,恨不得把什么事都背起来,脾气还很好,搞不好哪天累死了也笑眯眯的。”
“君子……”希夷哼笑了一声,“谁知道他是一个真君子还是假小人。”
在他短暂出神的这段时间里,四周景色骤然又变,希夷眼疾手快一把抱起床上的不生,下一刻这座华丽屋宇便连着床榻帐幔统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他们又回到了初入留城的那个时间,面前是夜色下花灯辉煌的长街,行人摩肩接踵,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快乐,嘈杂的笑闹与叫卖声混合起来,希夷站在街道当中,抱着不生,抬头望着进城时就看到过的那盏巨大的花灯。
上面的各色花卉还在重复着开放的过程,这个气机紊乱颠倒的城池里,他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像是海浪中格格不入的礁石。
“阿弟,怎么不开心呢?”
一个极其温和的声音,带着点真切的忧愁和担心在他背后响起。
希夷慢吞吞地转身,便看到了一张方才见过两次的脸。
山阴许氏的君子和他的打扮相似,大袖垂坠,风姿翩翩,气质温润如玉,望着希夷的时候,就像是兄长看着伤心难过又一言不发的弟弟,他不知道该怎么哄,眼里只是一味地心疼。
“怎么啦,这么大的人了,不高兴的时候还像小孩子一样。”许时晰轻声说,哄孩子一样哄他,“要兄长给你买桂花糖吗?街角那家阮记又开了,还是你最喜欢的味道。杏花坊也开了,你不是爱吃那里的杏花酥?小时候就常常吵着只吃这家的杏花酥,便是片刻也不肯等,非要我抱着你上门买才好……”
希夷看着他,许时晰微微蹙眉,抬手轻轻碰了碰希夷的额头。
这大概是个哥哥安慰弟弟的姿势,但他似乎顾忌着弟弟的自尊心,很快就把手拿开了。
在手指离开额头的一瞬间,希夷感受到这只手变得微暖的温度。
他一愣,视线慢慢移了下去,因为就在这一霎那,他听见了法则轻声的咕哝:“第七天到了。”
与此同时,在他怀里的不生停下了呼吸。
天道无所畏惧 第60节
第72章 惊梦(十六)
希夷垂着眼睛看了不生一会儿,没有任何异样地抬起头, 对面前的许时晰笑起来:“二兄怎么会在这里?”
许时晰轻轻一拍他的后脑勺, 表情里都是无奈和纵容:“我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倒是你, 在外面野了这么多年, 终于肯回来了?”
在外面这么多年。
希夷抓住了这个关键句。
他原以为这个许时晰是和方才见到的那个同一时间段的,但是看起来,应该是再之后一段时间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 许时晰说他在外面野了这么多年, 但就法则给他设定的背景来看, 许时晏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楼东郡, 偶尔会去避暑山庄或温泉庄子度假,但那也算不上是“这么多年”。
非要说的话, 能和在外多年联系起来的,只有北胡南下, 许氏覆灭,许时晏出逃的事情了。
许氏子弟四散零落, 嫡系幼子流落在外, 至死都没能回家。
可不正是“在外多年”么。
他的沉默和思索可能让许时晰误会了, 丰神俊秀的世家公子蹙起了眉头:“阿弟,你身体不舒服么?方才见到你开始,你就神思不属。”
希夷想了想,坦然自若地回答他:“我很好,只是忽然有点想阿娘了。多年未见,二兄可曾娶妻?有没有给我添个可爱的小侄儿?”
许时晰愣了一下, 而后用手指遥遥一点希夷,像是一个对顽皮幼弟没办法的兄长:“你这个促狭鬼,说话还是这么刁钻。”
“世道未平,娶妻也是辜负姑娘家,不过我身边的云娘你是见过的,府中诸多杂事,都是云娘在操持,你此番回来,多陪陪阿娘,她很想你,外面乱得很,就不要再出去了,朝廷偏安此处,事务繁多,我不常回来,以后府里还是要你关照着。”
许时晰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都是疲倦,显然身上繁多的杂事让这个长袖善舞的公子也有些力不从心,但就算如此,他也没有对弟弟表露出任何一点不满和抱怨。
有部分皇亲国戚逃出了楼东郡,在此处建立了小朝廷;云娘还跟着许时晰。
希夷从他的话里抓出这两个重点。
“不对,前朝覆灭得很干净,皇室血脉都死完了,哪来的小朝廷?”法则听完许时晰的话,就尖锐地指出了里面的问题。
“没有小朝廷?”希夷在心中和法则沟通。
“根本没有什么小朝廷,”法则肯定地回答,“楼东郡被破前夜,城里就已经乱了,流民暴动,围住了皇宫和一些世家的宅院,包括山阴许氏在内的世家有不少人没跑出来,别说皇室血脉了,就是关系稍微远一点的皇亲国戚都大部分折在里面了。”
“历史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什么小朝廷。”
希夷静静地看着面前因为见到了弟弟而眼神欢喜温柔的许时晰。
没有小朝廷,那么许时晰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是陷入了一场春秋大梦么。
“现在的皇帝是哪一个?”希夷干脆利落地问。
他对于皇权的蔑视表现得淋漓尽致,许时晰对此也习惯了似的,好脾气地回答:“是先帝的末子,前胶东王。”
法则无缝衔接开始扒那位前胶东王的底细:“的确有这么一个胶东王,母亲是宫女,不得宠爱,他早早就被送到封地上去了,流民逼宫时他不在楼东郡——但是,他在楼东郡被破的次月就因为得知这个消息而活活吓死了。”
吓死了?
希夷在心里咀嚼了一遍这个形容词。
法则补充:“真的是吓死的,涕泪横流,肝胆俱裂,面色青紫,气堵住喉管,一下子就没了。”
许时晰大袖中的手只露出一点指尖,握着一盏精致的花灯,里面昏黄的光晕照着希夷微敛的眉眼。
看着弟弟像是有点茫然苦恼地站在他面前,许时晰感到整个胸腔仿佛都被温热柔软的棉花塞满了。
多好啊,活生生的季安,就站在他面前。
他一点都不在乎为什么季安看起来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只要季安活着,他就高兴得要落泪了。
他会好好保护弟弟,没有人能再伤害到季安,任何想对季安下手的人,他都会一点、一点地,把他们撕扯成碎片,然后碾压进淤泥里。
这么想着,面对弟弟忽然看过来的视线,许氏的二公子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温润笑容:“阿弟?回家吗?”
希夷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不对劲,只得跟着他往许宅走,沿街灯光朦胧,一路上许时晰都在轻声和他说话,时不时穿插一些寡淡无味的笑话,努力在逗他开心。
出身世家端方优雅的公子带着他跨过高高门槛,绕过长长的抄手游廊,镂空花壁外芳菲满园,生着鲜嫩花苞的枝条从高处恰到好处地垂坠下来,吐出一缕幽静的芬芳。
即使是极黑的深夜,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宅邸中也没有绝对的暗处,任何主人家有可能走到的地方都或多或少悬着一两盏花灯,如云的仆从婢女远远见到他们便俯身下拜,一切都像是楼东郡中那个古老的宅院复活了一般。
许时晰带着他最后停在一处院子前,雕梁画栋瑰丽精致的院子处处亮着灯火,仍旧是抛金饮玉的奢靡作风,即使里面的主人多年未曾回来。
“这处院子一直替你收拾着,里面的摆设都是往日你用惯了的,有什么不合意的直接令下人换了,库房的钥匙在云娘那里,去找她拿就好。”
许时晰又唠唠叨叨说了一堆话,直到了说无可说的地步,他沉默了一会儿,极轻地说:“季安,你能回来,阿兄很高兴、很高兴。”
他将很高兴重复了两遍,声音带着微弱的颤。
希夷回头去看他,只在对方眼里看见海洋般宽广深沉的温柔。
“早些休息。”
兄长在夜幕下,和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对弟弟叮嘱。
希夷坐在柔软的床榻上,将不生放在一旁,孩童小小的身体已经冰凉,面色依旧红润如生,被裹在锦被里,看不出一点异常。
时间在一点一滴往前走,天边暮色渐稀,鸭蛋青的白昼从东方升起,他的院门被轻轻叩响。
希夷睁开眼睛,懒洋洋地拖曳着极地的宽袍大袖出门去。
站在院子中间的赫然又是个他已经有些熟悉的女人。
比起之前,云娘身上那种尚且青涩的稚气一点都没有了,珍珠发饰缠住发髻,一双眼睛柔润温和,不经意间又会流泻出倾倒众生的风情万种,青衣白裙,成熟温婉如一颗圆满明珠。
“听闻三公子回来了,妾来此看看三公子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
见希夷出来,她未语先笑,将自己的来意说得明明白白。
瀛洲鬼女。
如果说上次见到的云娘只能说是有着瀛洲鬼女的力量,心中还保留着属于人的天真温纯,那么面前这个女人,无论是从心性还是修为上看,都已经是当之无愧的瀛洲鬼女了。
希夷看看她,忽然感觉厌倦得很,又不得不陪着她演戏:“二兄呢?”
云娘眼里都是冷淡漠然的光,嘴角却弯着,笑盈盈地回答:“许郎出门公事,这两日约莫都是不会回来的三公子有事便和我说罢。”
希夷挑起一边眉头,轻轻松松就把骄横自矜的公子形象演绎了个十成十:“你?我和你有什么好说的?”
对于这位夫婿幼弟突如其来的恶意,云娘表现得十分克制,一点恼怒情绪都没有:“三公子不高兴见到妾,那妾先告退了,夫君回来后,妾会遣仆妇来告知。”
她说完,对着希夷施礼,姿态娉婷袅娜地离开了这座院子。
“她在同情我,”希夷回忆着云娘方才的眼神,慢慢道,“看我的眼神好像我已经死了——”
法则莫名其妙,在一边诚恳地指出:“鬼王的确已经死了。”
希夷一顿,恍然大悟:“啊……我明白了。”
许时晰一看就是对许氏执念颇深的,楼东郡覆灭得突然,许氏流离逃亡四散天涯,这样一个被家族精心教养出来的继承人,绝对接受不了这种事实。
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会做什么呢?
带入许时晰当时的境况想了想,好像只有造反和发疯两条路了吧。
法则未曾听闻邵魏之前有什么许氏王朝,许时晰要么就是造反没造出什么名堂,要么就是已经神志不清了。
因为神志不清,才会以为有什么小朝廷,才会以为许时晏是多年以后终于回家了。
那云娘做了什么呢?
希夷抬起头,他想起了鬼蜮里关于瀛洲鬼女的传言,那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东西从他脑海里闪过,留城内的天色如凡间一般,苍穹辉煌明亮,太阳东升西落。
她替疯癫的世家公子,建造起一座消失在历史中的城池,在此编织了一个永恒的美丽梦境。
在梦境里,他还是矜贵富足的山阴许氏的公子,他还有高堂在世,他还能迎回失散多年的幼弟。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那希夷都要忍不住为瀛洲鬼女的深情而感动了。
问题是……云娘之前明明没有要为许时晰要死要活的意思,而且也明确表达过会坚守身为人的底线,怎么一回头,做的事就和之前完全两样了?
——总不能是看许时晰疯了太可怜吧?
希夷这一整天都没有出门,他守在不生旁边,从白昼初生等到艳阳高照,终于听见孩童寂静的胸膛内传来一声心跳。
心跳从弱到强,冰凉的身躯在慢慢回温,死去的人重返人间,这过程实在不可思议,稚嫩的孩子睁开眼睛,发出一声奶猫一样弱的哭泣。
——婴童降世,对迎接他的世界和冷漠命运发出第一声啼哭。
希夷却觉得吊在心里的那口气终于松掉了,他不会哄孩子,就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戳不生的脸颊,变着角度去找那双明澈透亮的眼睛里流动的金砂。
哭泣的孩子慢慢停下了啜泣,他睁圆了眼睛,将面前这个侬艳如花的人映入眼帘,眼角尚且含着泪水,嘴巴已经弯起了弧度。
——在这次的命运的开头,他对着迎接他的天地露出第一个笑容。
希夷看着这个笑容愣了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才唏嘘着对法则说:“我这样像不像是凡间那些当了爹的凡人?”
法则对此不置可否,只是说:“天上地下,生人死物,都是你的儿女。”
这话有道理。
于是方才天道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涟漪,就被轻易地抹去了。
不生醒来,希夷对留城的幻境就没了更多的好奇,他只想快点解决掉未来佛子身上的问题,然后把这个棘手的娃娃带出去交给能教导他的人。
希夷重新把不生抱起,熟门熟路地走出小院,循着云娘留下的森冷鬼气摸向许时晰所在的地方。
许宅占地宽广,内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光是园林湖泊就足足占了数顷地,他循着鬼气留下的轨迹往前走,一直走到了一座小楼前。
这座小楼三层高,翘角飞檐精致无匹,楼外栽种着各色花卉林木,还能看见楼阁上摆放着的迎春落下如瀑般金黄的枝条,旁边另有许多兰花与浅红的灯笼草。
希夷瞅了一眼毫无动静的三层小楼,里面溢出的浓厚鬼气重到快将小楼给遮蔽了,他身形一动,踩着突出的飞檐如鸟儿一般飞跃而上,视线极快地透过半开的窗棂扫视了一圈一楼二楼,里面是普通至极的书架书桌,光线里有薄薄的灰尘在飞舞。
他想起来了,这座小楼原本是许宅中的藏书楼,没想到云娘连这个也一并复制了过来。
飘飞的衣摆最终落在第三层的栏杆上,希夷歪着头,三楼的摆设与楼下截然不同,下面是读圣贤书的清净书阁,三楼转头就成了温香软玉寄居的金屋。
浅色的帐幔半垂半挽,一张竹榻放在窗边,上面空荡荡的,只扔着一卷书,室内的错金香炉里有轻烟袅袅,博古架上一应瓷器陈设皆备,衣架上挂着繁复华丽的大袖衫,与希夷身上穿的相似,帐幔后应当是床榻,边上有一个人影在动。
“谁?”
一个清冷的女声带着杀意忽然道。
在她出声的同时,有鬼气已经沿着地面爬向了希夷的脚踝,试图将他缠绕捆缚起来。
希夷抬脚,将这点鬼气随随便便碾在了脚下,而后大大方方地从窗台跳进了燃着暖香的寝居。
“三公子?!”
天道无所畏惧 第61节
云娘霍然站起,她的语气里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愤怒更多,在希夷抬手将要掀起帐幔的时候,她手里化出了一振长刀,直直抵上了帐幔后希夷的胸口。
“三公子,请不要再往前了,妾在更衣,让旁人看见了实属失礼。”
她不问希夷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也绝口不提为什么他能一脚踩碎她的鬼气,甚至对于自己空手拔刀的行为也不多解释,只是急着要求希夷出去。
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要演戏。
希夷轻轻笑了一下:“那行,让阿兄出来和我说两句话,我马上就走。”
云娘顿了一下:“三公子,妾早上已说过了,许郎公事在外——”
希夷压根没有要听解释的意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哗啦一声掀开帐幔,还笑吟吟地说:“是么?我怎么觉得你是私下里谋害了我阿兄,然后藏尸不发呢?”
帐幔落地,露出握着刀脸色惨白如鬼的云娘,和躺在床榻上毫无声息的许时晰。
迎着云娘逐渐杀意毕露的眼睛,希夷望望床榻上面容俊逸宛如生人的尸体,神情莫测:“哎呀,被我说中了?”
第73章 惊梦(十七)
云娘听了这话脸色陡变,时青时白, 隐隐显出了厉鬼狰狞的相貌。
希夷眼神往下一瞥, 就注意到了云娘袖子下的手指已经不受控制地生出了尖锐泛青的鬼爪, 正藏在衣料的褶皱中发着抖。
“胡言乱语!”
女子厉喝出声, 手里的刀还指着希夷,但像是有什么顾虑一样,迟迟没有下手。
倒不是她觉得自己杀不掉这个小叔子, 只是她心中十分清楚许郎有多重视这个弟弟, 现在许时晏的鬼魂回来了, 许郎高兴得什么似的, 如果她一刀斩了这鬼,本就有了心魔的许郎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况且, 方才她放出的鬼气也被许时晏破了,她不得不稍稍有些忌惮对方。
“我不想和你打架。”希夷看出了云娘犹豫不定的心态, 适时开口,“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恰巧经过留城, 所以进来看看, 谁想到进来就出不去了,别的也罢了,浪费我几日时间,一言不合又要提刀杀我,看在二兄的份儿上,你总该让我死的明白吧?”
鬼话连篇的鬼王歪着头, 他这话说的没心没肺,似乎全然不把自己的死活当回事。
云娘听他用这种轻佻语气提起许时晰,方才还担心他见了许时晰的尸体会做出什么事来,现在见他对许时晰不闻不问,心中又燃起了怒火,眉头登时就是一挑,怨气森然:“许郎为你沦落到这般境地,你却狼心狗肺甚至不关心他一点?!”
希夷学着她的样子也挑眉:“凡间岁月已过去多少年,楼东郡成了荒地,前尘往事都入了土,我能记得这个二兄还得亏我记性好,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小葱要替他行道?”
云娘气的胸膛起伏,厉鬼面貌显露无疑,青白脱水的鬼脸上嵌着一双滚圆可怖的眼球,嗓子里发出的声音也幽深空洞:“你怎敢——”
她正要举刀,忽然发觉不对,身周冰寒鬼气猛地收敛,青白鬼面重新化作温婉闺秀:“你还带有死后记忆?!不可能!你分明已经入了留城的大阵——”
“留城大阵?你是说进了留城之后就恢复生前形貌的事?”希夷好脾气地问。
云娘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再三确认,发现他真的保有死后记忆,一下子懵了。
自从她为许郎建起留城后,这个阵法就没有失效过,每一个进入留城的鬼魂都会恢复生前面貌,以为自己还是生人,因此也维持住了留城仿若人间般的烟火繁华。
昨日见到许时晏,她还想应当是死后的小叔子也进了留城只当自己还是活人,不想竟然出了差错。
——可是这怎么可能!
希夷却不管她受到的巨大冲击,自顾自开始问话:“这阵法,你是怎么布的?谁教你的?”
云娘笑了一声,敛起眉眼,一言不发。
希夷深吸了口气,视线转到床榻上无声无息的人身上,转而问道:“留城的事不说,那我二兄的死,你总该给我个交代吧?”
云娘这回开口了,语气还是不善:“你这回当他是兄长了吗?”
希夷“噫”了一声,莫名其妙地看她:“你这话说得离奇,我自生下来起便由爹娘教着喊他兄长,你若不信,喊他起来作证便是。”
云娘:“……”
她这个小叔子这些年孤魂野鬼在外面飘荡是不是坏了脑子!
云娘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许郎没死,他还活着。”
希夷朝她讥讽地笑了笑,下巴遥遥一点床榻:“你告诉我,那样的,是个活人?”
他是鬼王,隔着一段距离瞥一眼就能看清楚许时晰身上生机全无,就剩了个空空的躯壳,缠绕着属于云娘的鬼气,大概是云娘用自己的鬼气替这具身躯“保鲜”来着。
云娘面色平静:“我将留城大阵牵系在他身上,留城一日不毁,他便一日不死,现在这样……不过是一点后遗症。”
希夷微微蹙起了眉头,上前一步要看许时晰,被警惕的云娘横刀拦住,他慢慢地侧过脸,盯着云娘顿了片刻,冷不丁问:“他活了多久?”
云娘毫不意外他能问出这个问题,事实上自从意识到许时晏保有生前死后记忆开始,她就意识到会有这个问题,因此她相当镇定:“从楼东郡被踏破开始,到现在。”
希夷的脸色骤然冰冷下去。
凡人能活这么久吗?当然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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