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杯深琥珀浓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木鬼衣
随一声宠溺的轻笑,陆重霜拨开帘子,素白的手迎着一点摇曳的烛光,抚上他低低的面颊。
“文宣是我的正君。”她说。“亲自带人骑马去迎的独一无二的正君。”
未等夏文宣回答,陆重霜弯腰,吹去他手中擎着的烛台。
那幽幽的一点亮光不见了,四面寂寂,连屋外隐约的凉风与蝉鸣都幻化成她清冽的嗓音,朝夏文宣袭来。
“心肝儿吃醋的模样,真真是可爱极了。”陆重霜笑道。
夏文宣抬眸,睫毛颤动着问她:“青娘不气我?”
“当然气,”陆重霜停了一停,又道,“可转念想,你比骆子实还小上一岁多……有时我都会忘了你的岁数。”
明明是最小的那个,却是最尊贵的正君,肩负最重的担子。
夏文宣心口发涩,不由自主地伸手覆上她的手背,脸稍侧,与她的掌心贴得更紧。手心一排老茧磨着面颊,令他思绪繁乱,几度张口都未说出话。
“青娘也还小呢,”默然许久,夏文宣如是答。
“世上有许多年轻的帝王,我并不小。”陆重霜哂然。“何况,宫闱内没有孩童。”
夏文宣听闻,怔怔望着她淡然的神色,唇畔牵出一抹苦笑,有哀有喜,五味杂陈。
“青娘不气我便好,”他说,“我就怕青娘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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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尊】杯深琥珀浓 长安乱(九)
一直等月亮升到天幕最高处,夏文宣才挨着陆重霜勉强睡去。
晨起,身侧空空如也。
他翻了个身,埋在她昨夜睡过的软枕,深深吸了口气。残留的气味再熟悉不过,整张脸埋在里头,眼前一片黑,不知是不是把眼睛压痛,他的眼眶兀得溢出几滴薄泪。那残余的香气浸到泪里头,去闻,好像青娘新洗完发,鬓角微潮。
夏文宣撑起身子,指腹擦去眼角失态的湿意,叫仆役进屋服侍洗漱。
他问:“青娘几时走的?”
“陛下天还未亮便去了,”仆役答。
夏文宣轻轻哦了声,慢慢低下头去。
服侍的下人们见他神色落寞,纷纷闷头做事,知趣地闭口不言。
不知怎得,夏文宣忽得忆起同她无意间提到的小诗,“为君一日恩,误我百年身”,想着想着,嘴头便哼唱起来。
哼完这一句,他又嫌不吉利,急忙停下。抬头,正瞧见一阵大风惊鸟似的掠过,窗前老树枝头,绿叶纷纷而落。
那时的夏文宣还不太明白,千秋万载的帝王究竟意味什么。
陆重霜晨起入宫,是为处理鸾和女帝与陆照月留下的冗杂政务。恰巧,沉念安一早等在殿外求见,免去了专门派人召她入宫的麻烦。
沉念安从守门的宫女那儿得了令,低着脑袋趋步入殿,在殿下拜了又拜,才开口:“参见陛下。”
“起来吧,”陆重霜道,“几日不见,沉宰相可还好。”
“谢陛下挂念,臣一切安好。”沉念安道。
先前借她之口操办太液池晚宴,沉念安还觉得晋王是为讨鸾和女帝欢欣故作孝顺,如今瞧来,曾经的晋王殿下,如今的圣上,那可真是罕见的孝顺,孝顺地直接送先帝退位了。可怜她平白无故被摆了一道,满朝文武都以为新帝好手腕,竟联合两位宰相逼宫,害得沉念安骑虎难下,只得不声不响地待在府邸避了几日风头。
陆重霜轻笑,“你此番前来,所谓何事?朕与先帝不同,最忌讳拐弯抹角,沉宰相有话直说便是。”
沉念安思忖片刻,不急不缓道:“圣上,先帝退位来得仓促,这几日夏宰相跟于宰相皆是闭门不出,各部的公文没法上奏,批阅好的没人下发,大朝又要等上好几日。眼下各部议论纷纷,都等着您的旨意,臣思来想去,彻夜难眠,因而一早入宫。”
一番话从先帝退位讲到京官手足无措,俨然是有备而来。
“沉宰相是来催朕开政事堂会议了?”陆重霜仍是笑。
沉念安道:“臣不敢,臣只想着大楚的江山社稷,希冀能早些听闻圣意。”
“好,既然沉宰相为陆楚的江山彻夜难眠,你我不妨敞开来说些君臣间的贴己话。”陆重霜抬手,食指在两人间画了个圆弧,最终指向案台上的奏疏,闷闷地敲了敲。“这些奏议,朕翻来覆去地瞧,其中有浑水摸鱼的,有趁机献媚的,有意图借登基这股东风铲除异己的,然而朕最想知道的,却瞧不见。好似我们大楚的官员,除掉争权夺利,无事可做。沉宰相,你来说说,这是为什么?”
沉念安答:“改天换日,百废待兴。朝中多少人有想法,却没胆量担后果,又有多少人滥竽充数,是先太女买官卖官遗留的灾祸。圣人若是想重振朝纲,首先要让敢说话的人放开来说,彼此争出个治国良方,将见不得人的腌臜事统统拉出来。再者要将胸中无墨的赶出去,把他们敛来的财物悉数充入国库。所谓士者,国之重器,有了米粮布帛,陛下方可广纳人才。如此一来,国库充盈,人才济济,圣人垂手可治天下。”
陆重霜则说:“陆照月与陆怜清在朝中盘踞多年,各部官员间的人情债错综复杂。就算是你沉念安,当宰相的这些年,想来也卖了不少面子出去,收了不少好处进来吧。放开说话、赶人出去,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别忘了,你此刻脚下站的地方叫作长安,是大楚的心脉,咱们这儿乱了,天下就要乱。你就不怕朝局不稳?”
“臣方才所言,乃百年大计,陛下不必急于一时。”
“哦?”沉念安此言一出,陆重霜旋即起了兴致,微微挑眉,侧耳去听。
“自先帝当政以来,户口多漏,当务之急是命各地方官员大索貌阅、检括户口,揪出逃税者。若一人不实,解职流放,若纠得一丁,则令被纠之家代输赋役。如此来,便能以最快的速度缓解户部捉襟见肘的现状。”沉念安有条不紊。“其间,陛下可借此事,提拔朝中官员,调入各州有才干的刺史,或以监督的名义将部分京官外放。”
陆重霜微微一笑,心道:沉念安对陆照月那蠢货犯下的事儿还真是一清二楚,这么多年,揣着明白装糊涂,面上不声不响、独善其身,好耐性啊。
此令一出,买得僧人道士身份,或是伪造户籍年龄以来避税的,无处可逃。朝中滥竽充数且靠山不大的,皆可明升暗贬,调往蛮荒之地等死。陆照月买官卖官的窟窿,算是勉强堵住了半边。
沉念安琢磨了下陆重霜的神色,见她未有怒意,便道:“陛下若是觉得此法可行,还请尽快颁布诏令。”
陆重霜倚在御座,沉默半晌后,又冷不然开口:“沉宰相……依你所见,朝中有谁能任监察史,帮朕去盯户部呢。”
沉念安听闻,身子狠狠一哆嗦,冷汗爬满后背。
要说晋王登基,谁获利最大,无非是早早识得千里马并将独子嫁出去的夏鸢。不出意外,那夏家公子便是大楚未来的帝君,她夏鸢既是大楚宰相,又是帝君的亲娘,其地位朝中无人能及。
让她推荐监察史去盯户部,亦是让她选人去盯身为陆重霜婆婆的夏鸢,去盯夏家本分不本分。
此人若玩忽职守,沉念安免不了被牵连,若刚正不阿拂了夏鸢的面子,沉念安保不齐就要被夏鸢针对。
她抬眼,目光颤抖着触到少女言笑晏晏的面颊,手脚失了暖意,冷森森坠入冰窖。
沉念安突得忆起自家太奶奶尚在人世时,回忆起初次君前奏对,四肢发软地叩首,连话都说不清楚。她自诩官场沉浮多年,安稳地熬过了鸾和朝,此时竟在一位年轻帝王身上,尝到了何为天子威仪。
帝王,终究与凡夫俗子不同。
她们是昊天所命,凤凰真身,御座之上,黄袍加身。
沉念安深深垂下头颅,一时陷入思量,闭口不言。
陆重霜颇具耐心地等她,随意地翻看眼前的奏议,唇畔噙着笑意,分不清喜怒。
良久,沉念安深吸一口气,终于开了口:“陛下,臣心中有两名人选。”
“说。”陆重霜眼皮不抬。
“一位名叫周悦,入仕之处在青州历练五载,后累迁雍州监察御史七载,约是前年调入长安,在臣手下任职。她平日深居简出,不喜宴饮,做事谨慎。”
“另一个?”
“另一位名叫陈蒲若,其上叁代为官,曾任冀州刺史十载,因屡次奏请先帝惩处先太女的窃国之举,被罢黜官职,此刻赋闲在家。”
陆重霜嗤嗤笑了两声,抬眼望向沉念安,柔声道:“听着不错,有空朕会亲自召见她们。”
沉念安松了口气,“谢陛下,臣……”
“不过——”陆重霜清雅的一声转折,截断了沉念安未落的话音。“方才的那些,都是粉饰皮肉。这血肉模糊的伤口,光是敷药包扎,却不将里头的尖刺挑出来,怎么能愈合呢。”
沉念安细细听来,旋即明白陆重霜是在暗指吴王陆怜清跟于雁璃。
她行礼,掷地有声:“陛下,子贡曾问孔子,管仲非仁者与?子答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
陆重霜笑道:“桓公杀公子纠,管仲不能从死,又相之,而后一匡天下。沉念安啊沉念安,你这是以朕比桓公,以于雁璃比管仲,以陆怜清比公子纠。可对?”
沉念安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一旦您将吴王囚禁深宫,其麾下之人自然会依附于您。”
“你们这些臣子啊,可真是有意思。”陆重霜忽而感慨。“简直是后宅里的怨侍——妻主宠幸了一个,其余的便要眼红吃醋。但要是妻主随手给朋友送去一个玩耍,其余的便突然惺惺相惜起来,抱作一团。”
沉念安默然片刻,躬身道:“朝堂正是用人之际,还望陛下不计前嫌,海纳百川。”
“也是,满朝文武匍匐在天子脚下,又有哪个不像后宅等着妻主临幸的怨侍呢?”陆重霜自顾自地说着,双眸微眯,斜嘴打了个哈欠。“你的意见朕已知晓,下去吧……朕乏了。”
沉念安心肝颤了颤,向御座上的女帝恭恭敬敬地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继而趋步退离。
批阅完一迭囤积的奏议,已是下晌。
报时的打钟声遥遥传入葶花耳中,敦促她招来奴仆备好车马,预备起驾回府。内庭四下寂静,瞧见最多的,并非宫女宫侍,而是披坚执锐、不间断巡逻的禁军。宫城外办事的大臣们想来也好不到哪儿去,在一众不知所措的官员中,唯独礼部忙得焦头烂额。新帝的登基大典与宫中布置,后宫各位公子的安置,先帝迁往洛阳的仪仗队……
回府的路上,陆重霜一直在想沉念安最后的谏言,令随行的葶花见了,忍不住询问主子的为何烦心。
陆重霜慢悠悠说:“沉念安劝朕放过于雁璃,只囚禁陆怜清……她说的有几分在理,可惜朕没法这样做。”
“婢子愚钝,还望陛下解惑。”葶花道。
“陆怜清的正君是莲雾公子,正与九霄公子一同囚禁在宫内,此事文宣应当一早便告诉夏鸢了。”陆重霜说。“莲雾公子乃萧氏一族所出,夏家跟萧家几代姻亲,情谊深厚。夏鸢的一个女儿,文宣的一个嫡亲姐姐,曾因莲雾公子的缘故在吴王手下办事,颇得赏识,算旧相识了。更别说陆怜清此刻有孕在身,朕已经杀了陆照月,夺了鸾和帝的皇位,倘若再对血亲下手,一尸两命,恐引来朝中好事文臣的口诛笔伐。”
“那陛下不如除掉于宰相,等吴王生产后,夺去她的骨肉,再将其囚禁。”葶花说。
陆重霜难得孩子气地皱了皱鼻子,又道:“于雁璃不是陆照月那样子的蠢猪。你看她,儿子失踪那么多天,退位诏书也下来了,她依旧躲在府里不出面。多年谋划毁于一旦,于雁璃不甘心,却沉得住气,我也捉不到她的把柄。”
葶花哑口无言。
“我的鱼钩已经挂好饵食放下去了,至于她咬不咬钩,还需耐心等候。”陆重霜转而一笑,紧绷的神色渐渐松弛。
她挑起车帘,那双清透的眸子映着薄暮的余晖,仿佛天下的荣华都倾入她的双眼,风徐徐吹来,两侧旌旗招展,有如连绵的波涛。
葶花望着辉光下主子淡金色的面颊,不知从何处萌生一股怅然。
有的人吃饱热饭便懒洋洋倒在草席不再动弹,有的人费劲心力终于坐拥天下,却依旧得不到满足。
陆重霜显然是后者。
只能说,世上的事皆是如此,难求一个完满。
车轮慢慢向前走着,陆重霜忽而抬起手,指向远方,声音轻轻地说:“看到了吗?这便是朕的江山……未来这片每一寸疆土上的每一位子民,都将传诵朕的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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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尊】杯深琥珀浓 长安乱(十)
沿她的指尖向前眺望,一直走到西移金乌的尽头,便是金沙遍地的漠北,是大楚朝的边境。
葶花从未到过塞外。当年主子奉旨带兵奔赴一场时人瞧去必死无疑的战役时,她领命留守京城,整日为晋王府的未来精打细算,偶尔会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总冷着脸,一瞧便晓得不好亲近的女孩。
彼时晋王府落魄,没太多钱财,她常要一壶绿酒,听乐坊的伎人幽幽弹唱穷草孤城纱如雪。家中亲眷早作猢狲散,老母劝其改投别主,活像被狠抽一鞭的陀螺,而幼妹顽劣、不爱读书,成日惹是生非。
“会有那么一日的,陛下。”坐在陆重霜身侧的葶花回过神,轻轻地说。
陆重霜转过脸,由衷地笑了下,转瞬即逝。
“葶花,你怎么还没成家?”过了会儿,她突然问,似是心血来潮。
葶花拨了拨鬓发,轻声道:“回陛下,婢子还没寻到好人家。”
“的确,这种事急不得。”陆重霜道。“你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好儿郎,记得同朕说。”
葶花低着头,“是。”
她本想说成家与否皆是不打紧的事儿,转念又一思量,便将这些无聊话统统咽了下去。
“好了,把头抬起来,”陆重霜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清透的眸子看着她,“从今往后你便是当总管的人,别总低着头。”
葶花眼神有些朦胧,又轻轻应了声“是”。
太白之变后,经过短暂的休整,负责掌测天文、考定历法,选定祭祀、冠婚等重大典礼日期的太史局上书,将举行登基大典的吉日呈报新帝,新帝批阅,礼部随之以最快速度筹备仪式。所谓“事莫大于正位,礼莫盛于改元”,手头上不管有其他什么事,都不如新帝继位来得重要。
前些日子闭门不出的大楚叁宰相,也一一收到宫内传令,前往两仪殿召开政事堂会议。
日头正好,太阳底下的人仿佛坐在热烘烘的暖炉中,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大口喘气,爽快的风一阵接一阵,吹走先前接连暴雨带来的阴潮。
天晴是个好兆头,免得野郊的土路泥泞,城内的青石路打滑。
陆重霜以先前沉念安的奏对为蓝本,命夏鸢主持推行检括户口的新令,任用沉念安推举的周悦为监察史,又命另一位被推举的官员陈蒲若去往南方勘察疫灾。
夏鸢听闻自己负责主持新令推行,面上隐有喜色,正想趁此机会以功劳显着为名,将两位女儿调回长安,然而下一刻得知是沉念安向新帝推举周悦任监察史,眼角的余光轻轻扫过另一侧的沉宰相,本就若有若无的喜色愈发淡上几分。
沉念安哑巴吃黄连,一口气生吞七八根的苦。
此外,鸾和女帝迁往洛阳的事宜也被提上日程。
令夏鸢与沉念安意外的是,陆重霜点名将此事交由于雁璃督查。逼宫退位的太上皇移驾洛阳颐养天年,此事可大可小,不过具体的仪仗自有礼部各司负责,督查看似是赋闲的职务,可一细想于雁璃先太女婆婆的身份,其中又大有玄机。
“沉宰相前些日子来见朕,论管仲为人,朕深有感触。”陆重霜看着于雁璃,声音轻柔。“朕希望,你们都能是大楚的管仲。”
于雁璃喜怒不形于色,恭顺地再叁行礼。
沉念安心弦稍稍一松,感慨圣上是将自己先前的奏对听进了耳朵,愿意放于雁璃一马。
是时,葶花来报,道是吴王陆怜清等在殿外。她是陆重霜特意招来的,正巧在与几位宰相议完正事,预备明里暗里好好敲打一番的时刻。
“请她进来,”陆重霜道。
话音刚落,殿下的几位宰相一时神色各异。
沉念安眉头稍蹙、面露疑色,夏鸢则显得有些局促,目光时不时扫过陆重霜的面庞,企图从她的脸上读出对吴王陆怜清的态度。于雁璃的举措最为奇怪,她抬手,佯装不适,遮住半个面颊使劲咳嗽两声,紧跟着收手,正襟危坐,目光跟随吴王进殿。
陆怜清有孕在身,身为女帝的姊妹,可在孕期免除行礼。纵然如此,她依旧吃力地向端坐主位的陆重霜行大礼,额头一层薄汗。
“阿姊过来坐,”陆重霜垂着眼,漫不经心地开口。
陆怜清脚步僵在原地不敢动弹。自己与陆重霜的关系究竟如何,在座者心知肚明,何德何能担得起陆重霜一句阿姊。
“阿姊是怀孕怀得连耳朵都背了?过来坐。”陆重霜道。
陆怜清屏息,趋步走到陆重霜身侧。
“腹中的孩儿可还好?几个月了?”陆重霜说着,往陆怜清隆起的腹部伸手。
陆怜清惊得往后退缩半步,陆重霜也未将手再往前探,悬在半空。
陆重霜抬眼,神态似笑非笑。
“怜清近来体乏,怕害圣人沾染病气。”陆怜清急忙说,神色恭顺。
陆重霜鼻翼发出一声轻哼,收回手,又当着叁位宰相的面对陆怜清说:“莲雾公子因身子不适,歇在了大明宫,寒川公子正照顾着。过些日子病好了,朕便派人送他回府,还望阿姊莫要挂念。”
陆怜清道:“多谢陛下,能在宫中休养是莲雾叁生修来的福分。”
“还要多谢于宰相,”陆重霜执起陆怜清的手,看向于雁璃,“于宰相教导有方,寒川公子有礼有节,见莲雾公子身体不适,自愿留在宫中照顾。”
“臣不敢。”于雁璃起身行礼。“犬子有幸得圣人挂念,臣感激不尽。”
陆重霜松开陆怜清发凉的手,并未答话。
敢与不敢,不看话语,看行迹。
她带饵的鱼钩已经放出去了,聪明的鱼儿是不会咬的。
入夜,陆重霜歇在自己的寝殿,睡前命人去温米酒来,想小酌一杯热酒。
今晚长庚当职,寝宫内走动的多为他手下的侍从。
陆重霜右手举杯,左手食指对准手中剔透的水晶杯,言笑晏晏地询问一侧眉目清秀的奴从,“你来,告诉朕,这杯子是青色,还是赭黄色?”
当值的奴仆沉默良久,磕磕绊绊地答:“回陛下,是赭黄色的。”
赭黄色是天子色,亦是龙袍上的色彩,故而他如此回答。
“不对,是绯紫色。”陆重霜故作姿态地挑眉。“你这眼睛如此不好使,干脆不要了吧。”
奴仆听闻,抖如筛糠,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求饶。
“怎么,一句话都说不出了?”陆重霜放下酒盏。
那小奴生怕自己被活活挖眼,连魂都没有了,哪里还顾得上说话,只不要命似的磕头,偌大的殿宇只听他一人咚咚咚地磕头声。
陆重霜抬脚踹向五体投地的小侍,笑骂道:“赶紧滚吧,蠢货!”
话音刚落,奴从如蒙大赦,又是几回叩拜后,步履匆匆地退出寝殿。
长庚在一旁静静看着,竟淡淡笑起来。
“陛下今日遇到什么喜事了?”他单膝跪下,服侍主子脱去鞋袜。
“长庚,天下最快活的事儿莫过如此呀。”陆重霜撑着床榻,身子微仰,长舒一口气。“我说白,没人敢说黑,我指鹿为马,天下人都要将鹿认作是马。大殿之上,我说莲雾身子不适,歇在大明宫,寒川公子正照顾着。在座的,那陆怜清,那于雁璃,夏鸢跟沉念安,谁不清楚我的话的真假,但她敢说嘛?不敢,不但不敢,还要千恩万谢,称颂朕的仁爱……有趣,真的有趣。”
“陛下开心便好。”长庚微笑。
“更开心还在后头,”陆重霜撩开长庚披散的长发,“我可是个很记仇的人。”
虽事发突然,登基典礼筹备不够,这大典也因其久违的庄重受世人敬仰。参加祭祀的人员皆清斋一宿,洁身静心以示诚敬。一鼓开宫门城门,二鼓召集文武百官,叁鼓奏请出发。仪仗绵长,光是弹奏雅乐的乐工便有五百余人,纵然站在宫墙上,也是一眼望不到头。
天子着赭黄色龙袍祀圜丘,祭告天地宗社,一如鸾和帝退位诏书所言——此乃昊天之为。又于大殿传玺,执行对皇帝的“册立”,继而在大典上受百官朝拜,群臣高呼万岁。
晋王府众人入主太极宫,夏文宣封帝君,史称文德帝君夏氏。
宫内各项仪制与晋王府略有不同,分女官与内侍,其中界限分明。
女官由葶花统领,负责帝王饮食起居,一些隐蔽的内诏也从她们这里发放。
内侍长官仍由长庚担任,主管后宫事宜。宫中各司听帝君调遣,而内侍只听命于女帝,他们服侍有封号的公子们,亦监管发放公子们的月俸,递交女帝的赏赐等。
帝君迁入宫中的各项事宜,便是葶花统筹后交予长庚,再是长庚命人打点,最后由夏文宣的身边人确认无误。
入主皇宫、封为帝君,是夏文宣自小被教导的理想,可真在寝殿坐下了,那种不真切的恍惚感才奔涌而来。他在殿内四处巡视,偶尔仰着脑袋张望梁上雕刻的围着凤凰腾飞的蛟龙,也只有这种时候,他身上才会有些十六岁少年郎的孩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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