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填记忆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菱歌泛夜
她在床垫和床头的交界摸到金属边凉凉的一角,以为那是她的手机,刚抽出一半,理智就否决说那好像不是液态硅胶的软壳触感。
她的手停在那里,觉得指尖好像是台ipad,又或许是什么其他东西,耳机之类的,她向来不太懂电子产品。
我只是想看看时间。
孟初半睁开眼,暗淡的月光证实了她的猜想,银色的ipad和她房间里那个是同款,只不过唐仕羽的这个要凉一些,她感觉。
她不愿睁开的眼睛瞥了一眼亮起来的屏幕,凌晨叁点十七,就很快合上了,那光亮对看惯黑夜的眼来说太过刺激。
孟初闭着眼漫无目的地想着。想问唐仕羽现在在哪,为什么不回家睡觉,如果在剧组,她把保姆车给开走了,他拍完夜戏想补个觉都没地方,如果是去了别处,又是哪里呢,他好像没有告诉她,好像,他好像说了谎,好像,只是没有否认。
一阵光亮突然在对回忆的检索中刺痛了她的眼睛,是刚刚那部ipad的光源。她在看时间的那一瞬间,其实也瞥见了她千年不换的屏保,只因太过熟悉,很轻易地就略了过去。
那是她的ipad。
孟初坐起身来,现在才算完全清醒。
人脸识别一过,她的微信界面就大剌剌地铺展在她眼前,最上面的一条消息不是给唐仕羽打的晚安call,而是发给刘紫荆的那句语音:
刘导,我快杀青了。
孟初点开那条语音,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声音是如此陌生,特别是在这样一个过于寂静的房间,听起来简直不像是人类。
恐惧,芒刺在背的恐惧。孟初就着ipad的光线环视四周,好像是在搜寻一双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的脸上已经带了追悔莫及的神情,见证这一转变的没理由不觉得她有表演的天赋。
可是房间里确实没有人。
孟初把微信上一屏的联系人都打开来看了看,像是打了败仗的流亡政府看到本应被烧掉的文件变成了公之于众的白皮书。至少在她打那个语音电话之前,唐仕羽都在这间屋子里,躺在这张床上,电话打完,他又点开了她和刘紫荆的对话框,听了一遍那条语音,将她的ipad顺手塞进床缝。
她打开灯,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叫了声唐唐,声音有些发颤。
她在这待不下去了。她要回到房车上去,如果可以,她还想回到几个小时之前,回到那个抱着想念的心赶回来的自己,留在上海。她迷乱的情绪分了叉,想起那个借她火的男生,印象中的他十七岁。孟初这样想着,手里已经把ipad放了回去,床单也扯得平整,但又没有太平整。
穿上外套,孟初走出唐仕羽的房间,像是逃出一座全景监狱似的,但又有所留恋——她没忘记她进来的时候想了些什么。
主卧就在客厅的那边,她推门,开灯,打开衣柜想多拿几套衣服,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样,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暂时只想离开。
同样猝不及防,孟初看见唐仕羽睡在她的床上,香梦沉酣。
孟初原本急躁的动作被按下了暂停键,时间似乎也静止了,她刚回来那会儿耳朵里的风又吹起来,让她觉得鼓膜胀痛。
一只手遮住半张脸,另一只手关了灯,孟初立在那里,心思就像灯关上之后,眼睛慢慢习惯的那种黑暗,能从黑暗中看见依稀的世界,不同的灰度,不同的影子。
良久,孟初走到床的另一边,掀开被子去睡。
她的眼睛再次欺骗了她。
被子上面,唐仕羽的睡颜恬静,千万次地重复验证她对他的感觉,一见就想亲近的喜悦;掀开被子,孟初看见一丝金属的闪光,绕成圈,凉如今晚的夜色。
那是孟初目力不及之处,她不想开灯,只是伸手去碰,熟悉的唐仕羽的皮肤,然后是,一副尽着职责的手铐。
那晚他们做了许多次,手铐始终拷着。
选填记忆 情爱事故
天堂就隐藏在孟初面前。
她手一推,银白色的大门即刻坍缩,变作掌心揉皱了的锡箔纸,路消失了。
地平线外,缓缓升起第二个月亮,照着无尽的远方跪着的无数的人们。他们双肩耸起,纤细的人颈低垂着,像千万座十字架布满坟地。
金属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银色的音浪不断冲击她以肉身筑成的堤岸,让她站立不得。
她倒下,闪动着奇异光泽的金属找到了她的脸,轻柔地舔吻,漫溢过眼睛,唇角,最后到达鼻尖。
她开始喘不过气。
金属制成的月亮不断下坠,光线也被牵引着,趋于湮灭。她前所未有地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像那个月亮,正在越来越重地往下沉,融化在一滩潮热的粘液当中,变得不分你我。
孟初搁浅在自己的床上,大脑还未接收到醒来的指令,身体的排异反应已然覆盖了梦境。
急促的呼吸,难言的哽咽,发麻的手脚,僵直的身体,全白的指尖,渴求全世界的氧气……这不是第一次了,但这一次她尤其没有准备。睡梦中蒙住她全脸的好像是她身边的第二只枕头,她亲自挑的,为了她和唐仕羽共同的家。
很长时间,房间里都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只有她对不上焦的眼睛,斑驳到像糊了一层不透明薄泥的,缺氧和失禁的肉体。昨晚的那副手铐限制着她的行动,并随着她的手腕颤抖,金属的声音有了具像。而唐仕羽全身赤裸,抱着毛毯倚坐在床边的地上,不敢看她。
孟初缓过来,睁开眼望向窗外的早春光线,头一次发觉生活本身其实可以比梦境幸福。
唐仕羽躲闪的目光一直在等待着,但一直都在落空。他像一个局外人开始咀嚼刚刚发生的一切,漫长的夜晚是一组非常快的镜头,一秒钟后,死死定格在手铐银色的反光处,他在那里无意中看到自己狰狞的表情,松开了手。
那个表情经过窄短铁皮的压缩,显得尤其不像他,但唐仕羽清楚知道那就是他,他又一次,差点失手。
他像没有明天那样拉着姐姐做,可现在就是明天了,他不想再有明天了,明天他们要去哪,明天她又在哪…他想要不朽,想要时间停下。熟悉的恐慌感将他淹没,一切都失去了实感,他做了什么,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他知道姐姐会再次原谅他,但他再也不能原谅他自己了。
他的目光从墙边的踢脚线移上来,到与床持平,再到孟初劫后余生的脸上,“姐,我好像真的病了。”
“我觉得你没有。”
“那我怎么会…”唐仕羽想要起身给她把手铐打开,但身体还是待命状态,姐姐看起来还没有要原谅他的意思,他得延迟一会儿,才能和她再度贴贴。
“你怎么会”,孟初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边说边忍不住冷笑,“你就是会啊,下次还敢。就是不知道我有没有命被你搞到下次。”
“不会再有下次了。”唐仕羽打定了主意。
“我梦里看见天堂了。”孟初讲起来有点嬉皮,有意模糊了真假,那个梦境类似于寓言,她越想越觉得害怕,但如果对象是唐仕羽,她愿意把严重程度降低一些。
“有我吗?”唐仕羽问。
“有啊,你在里面像融化了的玻璃,银白色,质地更像金属。我也说不好,其实现实中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但我好像就是知道那是你。”要不然她怎么会完全没有挣扎,任凭那个东西覆盖住她的七窍?还有那种整个子宫都被金属灌注环抱的感觉,估计也和唐仕羽现实中的肆虐有关。
“哈,我已经不是人了。”唐仕羽试探着开玩笑,但还是一副冷粥面孔,惨兮兮的,简直让孟初搞不清是谁差点被枕头闷死。
“昨晚我回来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铐着自己?”孟初摇了摇高举过头顶的手腕,对这声响心有余悸。
“我想先试试会不会痛。”唐仕羽心里抽动地疼,那张变形的脸又出现在他脑海里,夹杂着放大很多倍的闷哼声。
“哦,原来早就想着要怎么收拾我了?我刚好撞枪口上。”孟初不知怎么想到了那个借她火的男生,得出她昨晚无论如何都会回来挨这顿操的结论,释然了些。
唐仕羽一边被脑中的幻象折磨,一边听着姐姐故作尖锐的声音,完全变了脸色,厉声问道,“你是不是又原谅我了?”
“那我还能怎么样,咱俩打离婚官司法院受理吗?之棠判给谁?洱海边小别墅又归谁?唐仕羽你是不是这辈子吃定我了,所以觉得怎么对我都行?”孟初被他这么一说,越想越觉得自己像被家暴了还“当然还是原谅他”的女人。原先她以为这算情爱事故,原因彼此心知肚明。
“这次我也觉得不行了。刚刚有一瞬间我真的很害怕。”
实际上是很多个瞬间,除了那个定格,还有抖动的大腿根瞬间绷直的一蹬,突然消失的闷哼声,以及长达数秒的寂静…唐仕羽似乎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吓到了。这是第叁次了,他感到最害怕的是其实他知道姐姐永远都会原谅他,他永远没顾虑,他害怕这样对待姐姐的自己,害怕这种惯性会把他们引向无法避免的死亡。
唐仕羽理顺了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给孟初松了绑,抱她去浴室洗澡。
澡洗得很平静,水声一直哗哗地响,孟初有雨天下午的昏睡感觉,同时觉得自己露在浴缸外的肩上落了很多的吻。唐仕羽的眼泪凉凉的,不断被热水冲走。她有一种一切都将结束的错觉,同时她又知道这个时刻还在延续,她尽可以在唐仕羽的臂弯中多呆一会儿,至少此刻,他们拥抱着千疮百孔的彼此和彼此之间千疮百孔的关系,世界远非末日。
但唐仕羽不这样想,他把这当作最后的温存。
孟初杀青那天,唐仕羽没有来。剧组给她的还是女二号的欢送标准,一百多号人乌泱泱鼓起掌,叁四台摄影机对着她拍杀青特辑。孟初勉力维持,极力应酬,时不时朝门口的方向望上一眼,内心的不安膨胀到无限大,一些恐慌几乎和她未卜的前途一样无望无告,无可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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