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的危机 第九章衣香鬓影
这是个天清气朗的午后。苍穹是一片无垠的蔚蓝,一丝云也没有。因为长公主的回归,原本略有些冷清空旷的东宫变得焕然一新。容仪是喜欢热闹的人,在异乡度过的二十年多半枯燥乏味,又因为经历过惨痛的叛乱,所以愈发得向往花团锦簇。
北梁没有太多的男女之别,可身份不同,圈子也泾渭分明。前朝的扫眉才子们为江河社稷殚竭虑,披星戴月,后宅的主母们相夫教子,赏景论酒。比起前者锋芒毕露,聚在一起时总不了一番唇枪舌剑,后者则要和谐的多——
妙龄的少女们应长公主的邀约来到东宫,她们的五色衣裙,鬓间的珠光宝气把刻板的朱红高墙粉饰一新。又依依挽手,言笑晏晏,成了初夏时令里第一抹鲜亮的颜色。
“无祁兄!”从拐角处冒出了个翩翩少年郎,穿着轻便低调的襜褕,长发半披半挽,有一张稚嫩却俊朗的脸,眼角含情,眉梢飞扬,承袭了母亲傅子仪的六成美貌。容飞宇作为康王次子,不必继承家业,十八岁,正是无忧无虑的好年岁,“瞧——我从你母亲那儿讨了两盅陈酿的果酒。走,咱们去亭子喝?还不知道是什么味呢!”
容飞宇算是白无祁到京华之后的第一个朋友。他们年纪相仿,长辈又格外亲厚,男孩间的友情很简单,吃过酒,一来二去就熟了起来。他年纪轻,还有些纨绔通病,娇气浮躁,但性格直爽,开朗大方,两人说得上话,也很合得来。
白无祁回目光,“……去偏厅吧。”
“那怎么行!这些贵族少女都是长公主了心思邀来,供你挑看的——你不去说话就算了,还要躲起来,像什么话?”
“你知道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他不由分说,大步向偏殿走去,“母亲喜欢谁,叫她去娶好了。”
容飞宇无奈,跟着他的步子走,碎碎念道:“难怪我去的时候感觉气氛不对,李夫人大气都不敢出,拼命给我使眼色叫我走。要不堂姐帮我说话,要不然别说酒了,我指定得被你连累。”
“你堂姐……?”
“傅明晞!薛副使家的夫人!你不是见过她两回么?”容飞宇唤来宫人,点了几样小菜,把酒往桌子上一放。随意的说起了往事,“小的时候,我和两个堂妹最喜欢粘着堂姐了,每逢这种人多的集会,便千方百计地跟着她。她都被烦死了,但是从来不和我们生气,一边忙着手头的事情,一边掩护我们胡来,无论闹出多大的事情,都有她替我们周旋。唉……可是后来堂姐成了婚,成了薛夫人,愈发地就生疏了。如今……话也不太说了,好像成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抿了一口酒,却没什么忧愁,“不过也正常。男女有别嘛!”
酒被斟满,竟是少见的茉莉花香。
白无祁一怔,盯着手中的酒,脑海中的画面如走马灯般飞快回溯——
那个沉郁的、弥漫着袅袅香烟的午后。在巨大菩萨金象之下,他吻了一个既美丽又恶毒的有夫之妇。她穿着一如羽毛般的蓝色衣裳,有一张姣好又美丽脸,凑近之后,才发现她连发丝和眉梢都一丝不苟,肌肤白而细腻,泛着珍珠般的温润光泽。
唇是软的,温热的,涂上去的胭脂有淡淡的茉莉香。
在触碰到的一瞬间,就令他心醉神迷了,忘了自己原本怀着的怎样险恶的用心:明明是因为看不惯她虚伪的假面,想要毁掉她苦心经营的一切,想要撕碎她心打造的面具,想她付出欺骗自己的代价。
可是……
当时的薛夫人既不惊慌也不羞涩,面无表情地用绢子擦掉因为被吻得太用力而溢出唇线的口脂。随后冷冷的笑,“那就好好看着吧。”
她的声调满是嘲讽,似笑非笑地用指腹压着自己的唇瓣,“郡王明年就要及冠了吧?明明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天真莽撞?没有人告诉过你么——成人从来都分得清肉欲和感情。嘛,现在我告诉你了,也算是教了你。就当做是……你想要的赔罪罢。”
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被揭过了。
之后因为长辈的关系,他也经常见她——那个完美的、高高在上的、白璧无瑕的薛夫人。她依然八面玲珑的周旋在人群中,对他恭敬周道,细心妥帖。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如果不是因为这似曾相识的清冽花香,他几乎也要随着时间的推移,要把那个旖旎的吻当做是一场春梦了。
“……阿史那·哈尔!”
桌子被拍得震天响,白无祁倏地回过神,看见容飞宇瞪大了眼睛,怒道,“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该不会全没听见吧?”
他尴尬地一咳,拨了拨半长不短的碎发,把一部分捋到了耳后:“不是。但没怎么注意。”
白飞宇敲敲桌子,提醒他道:“我说花会!大都花会!”
“嗯……我知道……花会,这个月十七,在南市举办。你堂姐主持,太妃,还有我母亲也都会去。好像陛下也会私服巡访。”
因为完全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所以为了尽量平息他的怒气,白无祁尽可能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很好。”容飞宇露出一个笑容,咬牙切齿的说,“你一个字都没听见。”他按着起伏剧烈的胸口,气恼道,“我问你是怎么想的,去吗?”想来他一个字没听见,于是耐着性子重新说,“抽个空,去城外找找独占春——如果有它的话,魁首就十拿九稳了。”
兰花是北梁的国花。
而独占春这一味,是北梁太祖的毕生挚爱。根据某些不入流的野史记载,霍将军的体香中便有这一味。
撇开香艳的传闻不说,兰花本就极美,不论哪一种,被心培育、修剪后,成为了适合登堂入室的点缀。但,据说养在盆中的,都算不是真正的兰花,真正的兰花,开在山野烂漫的地方。只有真心爱花的人,才有可能在山腰某处险巧的壁谷间偶然发现一两次。
“……你为什么想当魁首?据我所知,花王也没什么好处吧。”
“秘密。”
“好吧。”白无祁对男人的秘密毫无兴趣,“那你安排好了。到时候来郡王府找我就是。”
门框被轻轻敲了两下,一个娇娇俏俏的声音传了过来:“堂哥!你躲在这儿做什么呢!”
走过来一个妙龄少女,穿着鲜嫩的粉裳,梳着双螺髻,尖尖的下巴,俏丽的脸庞,还有一一双盈盈如水,似曾相识的妙目。她望向白无祁,微微一怔,很快俯身行礼,不动声色地用垂下来的长发掩住了发烫的耳根,声音甜甜的,“见过郡王。我是傅小学士家的二姑娘,傅雅诗。”
夫人的危机 第十章庭下剪影
“啊。才说你呢,你就来了。”
容飞宇笑着把堂妹招呼到身边,简单的补充了一下——傅小学士是傅家行叁,是康王妃和首辅大人的亲弟弟,膝下一子两女,傅雅诗是最小的姑娘,不久前刚满十六。
他帮着拨了拨女孩额前的碎发,“不是说舅妈带你们去南山寺了吗?怎么忽然又来了。”
“去寺里有什么意思呐,我就教姐姐装病,等娘一走,我俩就溜过来了。嘻嘻。”
史上出过叁任皇后的傅家似乎有出美人的传统,这个目前为止最年轻的傅氏之女有着远胜同龄女子的标致与美丽。可白无祁的视线之所以在她的面庞上久久驻留,却是因为她眉眼间的熟悉风情很像另一个人。
那个戴着虚伪面具,其实娇蛮又刁横的人。
“呵呵,等舅母知道了,你就跪祠堂吧!”
“不会的!我刚才求了堂姐,一会儿要她送我们回去——你也知道,我娘最喜欢她了。有她说话,我和姐姐肯定不会挨罚的。”
“多大的人了,还麻烦堂姐。”白飞宇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仿佛刚才在正殿里腆着脸向长辈讨酒的人不是自己。然后又使劲拍了下她的肩,“你啊!怎么也是傅家的女儿,怎么和堂姐一点都不像呢!但凡有她两分沉稳,你家也少些鸡飞狗跳了。”
傅雅诗脸色一红,急忙去看另一人。见金眸的异族王子不知什么时候就回了视线,压低了声音呵道,“闭嘴!还有……别人在呢。”
白飞宇嗤笑一声,按捺住继续补刀的心,勉强给了两分面子:“好吧。说,来找哥哥干什么?”
傅雅诗白了他一眼,“你能有什么用?”然后从袖间掏出一个包裹,展开之后是四块芙蓉金丝糕,“喏。枣泥馅儿的。趁着宫人还没送上桌,我就截下来了,知道你喜欢呢。”
“好妹妹!没白疼你!”白飞宇十分动容,拿了一块就放到口中,“啊。对了,我正和无祁兄说过些天出去玩呢。要是舅妈心情好,带上你一起?”
傅雅诗喜形于色,一巴掌拍向白飞宇的肩头,发出清脆又响亮的声音,“好兄弟!在家都憋死了人了!放心,到时候你来我家老地方接我,风雨不改!”
“你们先聊。”白无祁霍地起身,左耳下的赤金珊瑚玉耳坠轻轻摇晃,“我出去逛逛。”
甫一出门,便有几个看样子等了好久的女孩儿上来搭话。
这场茶会本就是母亲为自己准备的,白无祁打心眼里觉得烦,但也不好发作,耐着性子陪着说了会话,礼貌地回绝了所有邀约。为了远离人群,在脱身之后选择了没有人的角落,朝着正殿后方走去了。
好巧不巧,一走近,就听见孩子的哭声。
这次来的多是未出阁的年轻姑娘,有孩子的只有那位李夫人。与那个人极要好的李夫人。
她应该会在吧。
或许是因为刚才见到了相似的仿品,所以格外的想念她,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想念,更不知道要用怎样的身份去想念。他只能本能的,满心期待地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果然,在檐下的一片阴影里,两个妇人被两个孩子闹得手忙脚乱。李夫人因为有身子,所以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拉着一个拿着风车的半大小奶娃,皱着眉不知在教训什么。旁边的美妇人没做过母亲,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安静孩子,轻轻拍着,还要忙着给旁边的母子打圆场。
因为隔得太远,听不清具体内容,只知道是略大些的孩子小鱼不肯回到殿中去,死死攥着风车,话也说不明白,只呜呜直哭。做母亲的板着脸骂了两句,不仅没有效用,反而打搅了原本在美梦中的小树。被抱在怀里的孩子更小,不懂得此时的气氛是怎样剑拔弩张,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哭,抽噎了两下,跟着也哭了起来。
两个人又是一阵慌乱,最后庄蔓急匆匆抱着更小的孩子先回去找奶娘喂奶,然后留下年轻的夫人和小鱼大眼瞪两眼。
今天的薛夫人也穿了身蓝衣。这次是云山蓝,这是一种在明媚天气时在山涧仰望天气的淡蓝色,质地要更轻薄,因为可以隐约看见薄纱下的肢体轮廓。没有束带子,可即便因为要和孩子说话所以俯下了身子,胸前也仅只露出了一小片肌肤。脖颈上是一串八宝璎珞,与鬓间的点翠花钿相得益彰。
还没来得及感慨她一如既往的赏心悦目,便看见这个向来以完美体贴冠名的美妇人见好朋友走了,立刻凶神恶煞地夺走了小孩子手里的风车,然后一手按着鼻尖,一手扒拉着眼皮,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呜咽:“嗷呜!嗷呜!”
一岁多的孩子,虽然话说不太完整,但脑子还清楚,他想不明白向来在自己身边温柔可亲的大姐姐怎么忽然变成了这个样子,连哭都忘记了。
“嗷呜!嗷呜!”端庄的薛夫人继续扮演着不明生物。
在呆滞了两秒之后,小鱼如梦初醒地开始怀念妈妈的怀抱,跌跌撞撞地转身就跑。用极嘹亮的声音大喊:“娘!娘——呜呜呜——娘!”不论身后这间大房子有多压抑烦闷,都再也不想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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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干儿子落荒之后,傅明晞叉腰大笑。
手里的风车还在,只是路上随便买来的便宜玩意儿——即便是这样随手可见的东西,她也是从来没有玩过的。嗯……虽然做工粗劣,但,玩具的话,只要能打发时间,逗了旁人,便是物有所值了。她拨弄着风车车页,然后举在面前使劲吹了两下,玩得不亦乐乎。
完全没注意到不远处有道视线正牢牢地锁定着自己。
但也仅仅只是片刻。
在威严的宫室下,她始终没有忘记的身份。恋恋不舍地拨弄了下风车车页,然后把它回了腰间。然后抿了抿鬓发,那双捏鼻子扯眼皮的手安分地交迭在身前,步履轻盈却沉稳地从侧门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