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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星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Misyus
白天,她给冯静宜补习英文,敬恺的身影却在她念出异国的字句时不期而至。她摇摇头,将他请出自己的思绪,继续为对面那个误入情网的学生细致地讲解。
她太幸福了,连在睡梦中脸上也挂着也带着甜蜜的微笑,注意不到周围的刀光剑影,可畏人言。她以为自己表现得知书达理、温婉端庄,就足以与敬恺相配,在这个军阀家庭里如鱼得水。
可是自次日开始,她敏锐地发现二太太待她的态度微妙地不同了。二太太待她依然客气,只是热情仿佛有所保留,生怕她误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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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星 chapter29养兵
自从敬恺离开滨城以后,冯国年就没有再来过方湄这里。她猜测两父子之间大概达成了某种交易,想到敬恺、想到她无法回应的情意,不免又落了一回泪。
然而,冯国年却突然在某个晚上不请自来。
方湄慌忙让小丫鬟泡上茶,看他所来为何。
“勖勉还有半个月就回来了,他回来之后,我要你去试试他。”冯国年说着,在桌上丢下一沓材料,有文字,有照片,“钻研一下他的喜好,我相信他不可能拒绝你。”
方湄还消化不了冯国年的话,只是盯着桌上的材料,皱紧了眉头:“你不是要他做乘龙快婿?”
冯国年面带讥嘲:“他装得过了头,不识相。”上次下药失败,勖勉可是狠狠拂了一把他的面子。
“你要我去试探他?敬恺呢?”
冯国年微微一笑:“那就要看,你为不为敬恺考虑了……你给我摸清他的底细,如果他真是革命党,就可以杀了。”
方湄听到这里,总算有些明白了。在冯国年眼里,勖勉还是可用之才,不能信,却也不能轻易杀。
“我明白了。”
冯国年笑道:“如果他没问题,你也不妨与他认真。这一点,不用我教你吧?”
冯国年走了,并未留宿。
人走茶凉,方湄犹自枯坐在桌前。
不久前,敬恺就坐在这张桌前饮茶、与她说话、争吵(他走后,她将那张黑白相片珍藏到了纤尘不染的柜子深处)。
他一定不知道冯国年的这个计划。
色诱勖勉的人选多如牛毛,冯国年偏偏选中她,想必也是要借机让她和敬恺彻底断了……断了也好,只是敬恺该有多恨她呢?
至于勖勉……他待在敬恺身边,敬恺会有危险吗?
远在连城的冯敬恺,并不知道他深爱的女人的命运又出现了分叉。
雁南飞,天空高阔渺远,他一大半的时间都泡在军营里。
勖勉在连城工作,大多数时候是和冯敬恺的秘书司马闻交接。他发现冯敬恺时常就离开办公的地方不见了,一问,才知道他是去了军营视察。
勖勉不禁有些纳闷:“怎么他一个主帅,天天要和这帮当兵的混在一起?”
司马闻听他这么外行的话,微微露齿一笑道:“勖秘书整天跟着大帅,运筹帷幄,不懂兵家之事也正常。人家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养兵,一是粮草兵器,二是军规军纪,叁是作战技巧,四呢,就是所谓军心。一把好枪,不仅要求杀伤力大,还要求枪口始终对准别人。倘若主帅从不在军营里面露面,那这些兵,也就不是你的兵了。”
司马闻日常戴着金丝边眼镜,这一笑,无端让人觉得阴狠——像一条挺着胸脯的眼镜蛇忽然吐出了红艳艳的蛇信子。
勖勉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把头稍微低了一下,笑道:“原是我坐井观天。”
司马闻又笑了笑:“这一仗,出动了两个团,十几个师。你猜猜,里面有几个师是叁少亲自训出来的?”
勖勉于他们的事一无所知,哪里猜得出来?
司马闻兀自笑着,一定要让他猜。
勖勉不愿下了他的面子,也懒得做无谓的拉扯,因笑道:“一半?”
司马闻笑出来:“勖秘书大气!不过……只有六个。这是叁少两年来吃住都在军营里磨出的成果。你知道,他连方小姐都不怎么去探望。这六个师,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先前北边有土匪,就派的这其中叁个师去。一举剿灭,当练兵了。果然连城这一仗,士兵个个作战勇敢。”
勖勉陪衬了几句,夸叁少培训有方,大家各自做事了。
勖勉心领神会——这是一次实力的炫耀。
他在冯国年身边几年,管的是经济、庶务。久而久之,看一切问题都从经济角度出发。但战场上的炮火连天自有其逻辑,他不能固步自封了。
二少叁少之间的争端,也需要换种眼光看待了。冯敬恺手握重兵,冯敬乾难有胜算。那这场夺嫡大戏一旦开演,手段就要升级了。是投毒?还是暗杀?
勖勉忽然想起冯国年指使冯静宜给自己下春药一事,不由得无语一笑。
过几日,冯敬恺和司马闻都在办公室时,勖勉走进去和他汇报工作,顺口问了一句:“连城不是已在叁少囊中了吗?叁少整日还在军营里忙什么?”
冯敬恺一副大跌眼镜的样子,笑道:“我可算找到勖秘书的弱点了,你这个人聪明,原来却对兵家之事一窍不通啊。”
勖勉笑道:“司马兄曾替我解释过,只是我实在不懂,为何需要一个主帅事必躬亲?”
冯敬恺低下头又抬起来,对勖勉客气地笑了笑:“改日,请勖秘书亲自来看看吧。”
司马闻则笑道:“择日不如撞日。”
冯敬恺摇摇手:“勖秘书走之前,我们办一个小型的阅兵式,检察这段时间的训练成果。现在军营里乱得很,白叫人看了笑话。”
勖勉立刻心领神会——他对自己还有保留,于是客气道:“叁少的兵一定是神勇之师,谁能笑话呢。”
司马闻亦笑道:“大帅这次来去匆匆,都没这待遇。勖秘书到时候必须大驾光临!”
勖勉忙应道:“要的要的。”
夕阳西下的傍晚。
连城市政府外面有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在走来走去。这一条街本是闹市,外面什么都有。但这卖花的小姑娘是个生面孔,谁也没见过。有浮浪的男工作人员,上前买走几支花,调戏她两句,将清秀的小姑娘气得满脸通红。
勖勉独自一人出去,小姑娘一直紧紧尾随着他。七拐八拐绕进一条僻巷后,勖勉转身道:“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小姑娘笑道:“接头人就是我——接头暗号是陈灵。”
勖勉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十叁四岁的小姑娘,无奈笑道:“别玩了,正事可不能耽误。”
勖勉的掩护身份位高权重、有头有脸,又穿得人模狗样,小姑娘被他这么打量一番,不由得脸红了。
勖勉又问她:“几岁了?父母呢?可读过什么书?最近有从国统区过来的同志吗?”
小姑娘一个字也没答,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我父亲是革命军,已经死了。明晚和你接头的这个人,就是从国统区过来的,他叫史文松;时间是晚上七点,地点在海德格尔啤酒馆。他穿一件棕色西装,中等身材,国字脸,叁十来岁,面无髭须,远看左眉间有一颗小痣,实则是一块伤疤。你要是见到他,就问他:‘你的眉毛怎么缺了一块?’他会回答:‘小时候摔的。’你再问:‘几岁摔的?’他会说:‘叁岁。’你这时候问:‘谁抱着你的时候摔的,爸爸还是妈妈,爷爷还是奶奶?’他就回答:‘都不是,是个外人。’你最后问:‘是你家的管家?’他就会说:‘你怎么猜到的?他是山东人。’你就说:‘山东汉子豪迈,但是粗手粗脚的,改天我给你介绍个俊俏的山西婆姨。’他会说:‘家里婆娘要吃醋呢,不过,要是漂亮,我可以养在外面。’这就完了。”
勖勉摸了摸她的头:“好孩子,记得这么全。”
勖勉把身上的钱全都给她,又吟了两句诗:“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你父亲是英雄,你是英烈之后,要勇敢地活下去。快回去吧,不要被人发现了。
小姑娘热泪盈眶,强调了一遍道:“明晚八点,别记错了。”
勖勉心中又是一叹,没有父亲的生活,他很熟悉。她挽着花篮走远后,他才小心注意地走出去。
次日晚八点差一刻,勖勉来到了那家海德格尔啤酒馆。还没走进去,就闻到嘈杂的人声。掀帘进去,馆内充斥着麦芽的香气,桌上、椅上、地上,到处是酒渍。这是一家下等啤酒馆,实在很不合勖勉的掩护身份。他心里生出这个接头人不太靠谱的感觉。
他扫了一圈,只看到一个穿棕色西服的人坐在角落里,便在吧台点了一大杯啤酒,静静地等那个人过来。过一会儿,那个人过来给啤酒续杯了,近看,眉毛上面果然缺了一块。勖勉便将昨晚小姑娘告诉自己的暗号与这人对了一遍,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勖勉笑说:“我替老兄点一些酒菜,我们坐到包厢里好好聊一聊啤酒。”先前勖勉向酒保打听过,二楼是有小包厢的。
到了包厢里,菜还没上,这个名叫史文松的人立刻直入主题:“连城的军事布防图。还有,你一直没得到的草图。”
勖勉笑道:“草图的事,还要徐徐图之。布防图我会跟进的,不过,我在连城待的时间不长了,要是拿不到,还需要其他同志来继续。我上次让多派两个同志进连城市政府,不知跟进没有?”
史文松道:“跟进了,需要联络的话,他们会主动找你的。”
这时,送菜伙计的脚步声在木梯子上响起。勖勉止住史文松,让他等会儿再说。
两个伙计挂着同一副笑面,端进来两大杯啤酒,两个小杯子兼四样菜:一碟酱牛肉、一碟卤羊肉、一碟花生米、一碟黄豆芽。
勖勉客气地说:“下次约个酒楼,说话隐蔽些。也省得你远道而来,我招待不周。”
史文松道:“哪里哪里。”说着,就端起啤酒杯要和勖勉碰杯。
勖勉平常不喝酒,此时因不便下了远方同志的面子,也捧起啤酒杯喝起来。一边喝一边想着回到冯敬恺官署应该怎么解释。
史文松喝了一大口啤酒,又夹起牛羊肉大嚼起来。勖勉意思地陪着他吃了几块,就放下筷子不用了。
史文松见他不吃了,忙劝他吃。听他说吃了晚饭来的,也就罢了。“你给我讲讲滨连二城的局势吧。”
勖勉估计他的级别不高,挑拣着告诉了他一些,着重讲了他对于兄弟相争的的预测。
史文松一边大吃一边点头:“不过,这边还不急,华北还没全部拿下呢。”
勖勉端起啤酒抿了一口道:“国统区现在究竟什么形势?”




海上星 chapter30风紧
史文松已吃到半饱,酒酣耳热。听勖勉这样说,伸手去解自己的衣领,似乎是要让脖子松快一点再说话。
只见他解开扣子,把衣领放到了桌子上——原来那是个假领子。
勖勉不动声色地撇开了眼睛。
史文松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揉搓着自己被酒精染得红通通的嘴唇道:“形势嘛,要从两方面来谈。从革命军自珠城打响第一枪到现在,不过六七年,中华大半土地都已经收入囊中,从这个角度讲,还是不错的;但是士气渐衰,一年多了还未拿下直隶,也是铁一般的事实……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
勖勉真正想知道的是国统区的民生,但对方答非所问,将情境变得非常微妙。他不能再追问了,问多了,只怕招来不必要的疑心,飞来一项“对革命缺乏信心”的罪名。
滨城在中华的东北角,国统区内发生的事他只能从报纸上看到。滨连二地,再加上陕西的报纸,近两年来都在唱衰国统区,指责革命军高层腐败不堪,穷兵黩武,欺骗百姓。报纸上登的事情十分夸张,据说物资紧张,大量发行货币,导致通货膨胀,一个普通的上海市民要用一袋造币去买半袋米。
勖勉一开始是不相信的。他十分清楚宣传部门的伎俩,太阳上出现了一个黑点,到宣传部那里就会变成太阳是黑的。
革命团体并非全部出身寒微,甚至说,其中叫得出名号的、上过军校、出过国的人,基本上都是有些家底在的,没办法全盘放弃封建享乐也纯属正常。毕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哪怕他自己,虽然对狎妓饮酒深恶痛绝,必要的场合也要喝一两杯,见到方湄这样的绝色也忍不住悸动。但是,他怎么也无法相信,一群有志的革命青年,会无视民生凋敝,把好好的国家玩成那个样子。
这两年,每次国统区来人,他都要小心地向他们套话,求证国统区真正的情况。有几个讳莫如深地说了一堆,说到最后,醉醺醺地流泪;大多数是像今日的史文松一般,顾左右而言他。
避而不言其实已经揭示了答案,然而勖勉还不愿意相信:他为之奉献出全部身心的党国,比这些军阀还不如,甚至还多了一些不堪大用的口号。
史文松不准备说了,又大喝大嚼起来,勖勉的心渐渐沉下去。他此时天人交战,两个声音在他脑中争吵。
另一个说:眼前之人就是个饕餮,和革命军里那些腐败的、尸位素餐的高层没有本质的区别。你看他吃起肉来像野狼一般,对我没有一句实话。他只是缺乏机会——说不定他回去就要求组织注意我的行动呢!
一个说:党国的扩张不容易,同志们一边打仗一边治国,难免有时候走岔了道。错误的路线一定会及时扭转过来。眼前这位同志,衣服的领子都是假的,平时生活一定十分简朴,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我不能借口他举止不雅,行嫌贫爱富之实。
楼下浑浊的、充满酒气的空气也飘进包厢内。勖勉为了不冷场,喝着啤酒和史文松聊起来,断断续续地说一些连城、滨城的掌故,又问候一些领导、同志。
说着说着,他和史文松讲起了明太祖开国的事迹。两人彼此交换自己所知的关于这段历史的记载,都有点热血沸腾。这让身份悬殊的两人在今晚的最后时刻给了彼此一个还不错的印象,甚至让勖勉相信,假如他这时候问史文松国统区的民生,史文松会告诉他的,而且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勖勉最终没有问。他只觉这酒越喝越苦,昏黄的灯光好像蜜蜡,包裹住了眼前的一切。包厢里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将要像蜜蜡珠子一样滚得没地方找寻。肚子里摇摇晃晃的仿佛不是酒,而是心酸的眼泪,坠得他的心沉甸甸的。
九点多,两个人离开啤酒馆,踏着星月与街灯,各自回去了。
勖勉乘黄包车回到冯敬恺在连城的官署,用早就准备好的话搪塞:“最近想起了在国外喝过的德国啤酒,就去街上找啤酒馆。好巧又碰见一个懂啤酒的,就一起喝了一杯。”
当晚,勖勉没有大醉,没有吐,但也没有再看任何书籍或文件。酒意渐渐散去,他的心却越来越冷。
生平头一回,勖勉考虑起了个人的命运。
勖勉自负自己的才华,要不是他参与经济政策的制定,攻打连城一役一定会把滨城的财政掏空。
可是他不能自欺欺人,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冯国年阴狠之外也知人善任,勖勉为他工作六年,极受重用。滨城这些年在冯国年的统治之下发展得十分富庶。
扪心自问,组织能像冯国年一样重用他吗?
当初,他一番雄心壮志报效国家,加入了革命党。组织派给他在冯国年身边长线潜伏的任务,他义无反顾地接受了。六年来,他时刻不忘自己的信仰,无数冯国年的秘密情报通过他传递给组织,他办到了。可是如今组织上当权的都是些什么人?革命军连直隶都久攻不下,还有能力涉足东北吗?
勖勉苦笑了一下,他能安全潜伏这么久,一方面是他自己谨慎,另一方面不就是因为组织对他传回的大多数情报都没有采取行动吗?
可是此刻已经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组织最新布置的任务是偷盗冯国年的兵工厂正在秘密制造的飞机的草图,而他是唯一一个潜伏级别足够、有可能接触到那些草图的人。冯国年看的比命还重要的草图内容,泄密者范围极其有限,一旦被泄露出去,勖勉很快就会被揪出来。也就是说,他偷完草图就得离开滨城,回到党内。
若勖勉技不如人,在盗图的过程中就被发现,他死而无憾。但倘若他能回去,却要面临在党内被排挤的前景,面对一个腐败不堪的党派,那是办不到的。
重回党内的他会面临怎么样的安排呢?
组织内会对他委以重任吗?他长期潜伏,名义上劳苦功高,但党内有他什么位置呢?那些骄奢淫逸的高层,会让他分管经济吗?
这些尖锐的问题或许曾经隐隐约约地浮现在勖勉的脑海里,但从没有被认真考虑过。先国后家,是包括他在内的许多有志青年的信仰。
正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甲午海战之后,中华就成为了殖民者的后花园,清政府屡次割地赔款令中国人的脊梁挺不直。租界“中国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嗡鸣犹在耳畔,那首诗也反复在他心间吟诵:“快救我回来呀,时期已经到了。我背后葬的尽是圣人的遗骸!”
勖勉做梦都在期盼一个强大的、一统的国家,他精明的头脑从未被用来思考个人的命运。
勖勉想不下去了,他开始努力想一些能够努力麻痹自己的事情。于是他想起了方湄和她的那张色情画。
在他最需要美色麻痹自己的时候,方湄的形象连同那幅画却都变得模模糊糊了。任凭他怎么想,眼前空空如也。
他的阴茎肿胀着,可是没有春宫图也没有意淫,他的手抬不起来。
这一夜,他徒劳地进入了梦乡,唯一的希望是做一个异彩纷呈的春梦。
隔夜他醒来时,感觉他的心被冻住了,那是一种无法说出口的梦想破灭后的感觉。一夜的梦境纷繁复杂,唯独没有半点春意。
他想到了李太白的诗: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
又是新的一天。




海上星 chapter31光怪陆离(上)
连城地理上临海,较之滨城更加温暖湿润。近几日秋风起,海天一色地阴沉,气温降低了不少。勖勉之前穿着西装叁件套,这几日已加了一件毛衫。
司马闻和勖勉都住在冯敬恺府邸,平时上班,多是叫一辆黄包车;冯敬恺则是开自己的美产福特牌汽车去。近几日天凉了,就叫两人都坐自己的汽车往返。
这一日,早起就刮着大风。风在树冠间呜呜地枭叫着,仿佛某种传说中的异兽。风中裹挟着淡淡的腥味,大风与海浪之间的搏斗可以想见。一道紫色的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响起。
海风也吹不散这天地之间的沉闷,一场大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但这个世界上,彼此搏斗的又岂止风与海。送走了炎热的夏,风开始翻脸无情,疯狂卷走人身上的热量。路上的行人全都形色匆匆,不愿在冷风中久驻。
下班后,勖勉推说要去喝点啤酒,不乘冯敬恺的汽车回去。冯敬恺不喝酒则已,喝就要喝伏特加,对啤酒没有表示兴趣。司马闻也不去。
市政府院内的大树不堪风力,树冠被吹得乱七八糟。勖勉看着树冠上一团团的叶子,左手公文包,右手油纸伞,慢慢踱了出去。
史文松赶今晚的火车离开。勖勉此去,一是为他践行,二是把布防图交给他。勖勉用微型相机只拍到了布防图局部,但恐怕离开连城之前也没有机会拍完全了。先这么着吧。
正值下班时间,市政府的小职员们也正在成群结队地往外走,走着走着,其中一拨人的对话吸引了勖勉的注意力。
“看来那卖花小姑娘今天的生意不错,这么早就走掉了。”
“她之前好几天没来,这两天又来了。怎么回事?”
“唉,还不是阿斌这缺德鬼?说些混账话来调戏人家!”
“阿斌,你这么缺德?我全不知道!”
阿斌是个油头粉面的青年,被上一个说话的人重重拍了一记,不满地说道:“出来讨生活,还指望人以礼相待?我不过开了两句玩笑,还没动手动脚呢!”
“话是这么说,但是当街调戏妇女的都是些什么人?你阿斌纵然风流一点,也不要自甘下流!”
一时间众人都起哄了:“对对对,风流但不能下流!”
阿斌的底气似乎弱了些:“好好好,看你们,这么认真!她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再不说混账话了还不行吗?改日她再来,我买下她全部的花向她赔罪!”
“诶,诶,这才是阿斌嘛。”
说话的是六七个市政府里的男职员,勖勉瞟了一眼,不认识,不悦地走开了。
走到海德格尔啤酒馆的时间并不太长,步行大概四十分钟。勖勉便走去了。
连城经过一场战役的破坏,街边有些建筑变得残破。这才走出市政府没多远,就见到被大炮轰出一个窟窿的二层小楼;有些店铺,虽然没受轰炸,也被流弹袭击了,装修工人正在忙着翻新,敲敲打打的声音不断。勖勉从旁边走过,还能闻到新鲜的油漆味
人间兴盛,正如四时更替,冬天过去,又是春天。
只是有些人、有些事,已经死在了“冬天”。
人既是万物之灵,为何不能自这种兴衰规律中跳脱出去呢。
勖勉正陷入沉思,忽然察觉一道目光正盯着自己看。他警惕地抬起头——不是别人,却是那卖花小姑娘。她穿着一件不知是黄色还是米色的毛衣,花篮里盛着几支玫瑰花,正在对面来回走着叫卖,裤筒下的腿细细的,显得很伶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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