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公主传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拿铁加糖
恰一行人在凉亭歇息,二管家急匆匆地奔来,行了规矩在老夫人身侧附耳。须臾,娴淑得宜的妇人舒展了眉目惊喜地道:“此话当真?”
“小的可不敢拿这事做儿戏,大夫还在园外候着呢,奴才这就请过来,让他跟您详说。”
着墨色长袍的沈溪身姿清俊,翩翩步入亭内,“百草堂沈溪拜见老夫人。”
“不必如此多礼,论亲疏,我和你母亲幼时一同长大,要是你母亲尚在,说不定还能认下你做半子。”
沈溪眼眸半垂敛了神色,躬身作揖,“是沈溪没有这个福分。”
“不说这些伤心事了,”老夫人拿帕子轻按眼角,末了殷切地拉着沈溪坐至身边,“那荣……方才你跟管家说的可是真事?”她环顾在场的众人,险险将‘荣安王妃’咽回肚子里。
“虽然脉象仍不稳定,但能诊得出来是喜脉。”
老夫人喜上眉梢,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希望赐我儿一个金瞳的嫡子。”
饶是傻子,都能从这三言两语里窥出事态。赫连武的正妻,碧珠罗氏家的嫡大小姐罗婉茵,没事儿人似的端了茶盏喝水。
嫁进赫连家的前几年,老夫人催得紧,她丢掉矜持日夜和赫连武颠鸾倒凤,先后生下一子一女,可惜只女儿赫连婧凝是纯色的金瞳,而长子赫连静沅纯色不正,生得一双浅碧色的眼睛。
罗婉茵初时愤愤,夫妻房事更显变态,妄图再怀上金瞳嫡子,可过度的元气亏损让她未能保住第三胎更落下了头疼的毛病,至此惨况使她倏得性情大变,不再狭隘善妒,老夫人为赫连武安排的妾室她也照单全收。
罗晴暗暗绞碎了一块丝帕。她是罗家搭着嫁过来的妾室,生得娇俏玲珑,一双剪水秋瞳好似盛了滩清水,盈盈间顾盼生辉。
她比罗婉茵小了三岁,在嫡姐姐罗婉茵淡出赫连武视线后快速上位,可老夫人嫌她生不出孩子,早早地择了其他美人填充赫连武的后院。
至十六公主怀有身孕之前,赫连武仅有一个嫡女,可怜了老夫人一番心血,府里添的那些莺莺燕燕还是没能给赫连家诞下金瞳的嫡子。
而这在极其看中嫡庶尊卑的北州,实在是一件让家族蒙羞的哀事。
老夫人大喜过望,当即遣管家去账房支一袋金豆子过来,“阿溪,赫连家的香火就靠这个孩子了,还要麻烦你多费费心,让这个孩子能平安生下来。”
“这是沈溪的份内事,老夫人多虑了。”
送走了沈溪,老夫人也无心喝茶了。她挥退了众人,迎着还有些暑气的朝阳,难掩激动地踏入崇武堂的后院。
赫连武此时靠着床栏将白了脸色的十六公主抱入怀里安抚。
晨间管家备了早膳候在外间,赫连武穿戴整齐开了门扇还未出去呢,床榻上的十六公主便掩着胸口难受地吐了酸水。赫连武忙遣了管家去找大夫,却并未料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令人欣喜的喜事。
赫连武不可置信地摸着她的肚子:“这里头真有我的种了?”
十六公主到现在还恶心着早膳的油腻味,恹恹地合了眼皮不去看他那嘴角趔到耳根子后头的灿笑。
赫连武不恼她的小脾气,在她脸侧印下一连串的吻,激动道:“若语,只要能给赫连家生下嫡子,你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我都拼了这条性命摘给你。”
十六公主挥开他讨厌的生了胡渣的脸,嫌弃道:“我要星星作甚?”
“星星不要,那你要我吗?”赫连武吻着吻着便乱了呼吸,裆部顶起硬块磨着十六公主的小腹,“阿武的大肉棒要不要?”
“嗯哼。”廊上响起一阵刻意的闷咳。赫连武透过洞开的窗户,看见自家母亲肃立在门外。
赫连武:“娘亲。”
老夫人剜了一眼儿子,穿过门厅迈入内室。
“坐到一边儿去!”老夫人威严地甩了甩袖子,欲将儿子赶走。赫连武不惧这雷声大雨点小的呵斥,不正经地搂进了十六公主抗议,“若语身体还虚着呢,靠着我才舒服些。”
“你个逆子!跟你爹一样没个正形!”
有下人搬来了软凳,老夫人坐稳了轻拉过十六公主的纤手,褪了手腕上的玉镯子给她戴上,“这是我几年前挑的籽料做的,戴上了一直没舍得送人,今天我把它赠给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给阿武生个嫡子。”
十六公主忍了苦涩,笑得端方,“若语进了赫连府,自然明白身上担着的责任,只是缠绕在若语身上的流言蜚语难免过于离奇,恐怕到时结果会让老夫人失望。”
老夫人瞬间沉了脸色,斜睨一眼赫连武,似在指责他没调教好人反倒有胆拂了她的面子。
她不慌不忙地理了理发髻,“这胎怀不上也无碍,赫连家最不缺金银钱财这些俗物,今年不行咱们就等明年,武儿身强体健,让你怀上孩子本也不是件难事儿,你说是也不是?”
区区生个孩子就敢在她面前摆谱,还真当荣安王妃这头衔有多尊贵似的。莫说荣安王如今痴迷炼丹,就是清醒的时候,往她跟前来也得给她老婆子三分薄面呢!
老夫人笑盈盈地瞧着十六公主,心道还是太嫩了点。
赫连武本有心帮着娇人在老太太那儿挣个好印象,可她这一通说辞下来,话里话外似乎仍透着股不情愿的小怨气。
赫连武是个狠人,即使明白强扭的瓜不甜,但只要让他看上,决计没有放手这一说。
他紧了紧手臂,冷笑道:“怀个孩子有什么难的?只要我往这肚皮里多射几回精液,再拿肉棒堵着小洞,十天半个月的,保准能有我的种。”
又道:“若心有不甘不想怀上的,朝香炉里扔它个四五块催情香,不怕不乖乖就范。”
老夫人老脸一红,羞恼地伸手就掐儿子的臂肉,“没羞没臊的东西,在你娘面前说的什么荤话?”
十六公主眼眶微红,倔强地强撑起身体推开男人的揽护,转向床内的小脸上滑落一滴清泪,更添艳色。
十六公主传 第四章
赫连武咬牙,前头的事儿他还气着呢,断不会被她这模样弄得心软,于是钳着十六公主的脸颊迫她回头:“怎么还哭上了?可是我说得不对?”
赫连武不顾美人的挣扎伸了精壮的左臂重新将人抱进怀里,又对母亲道:“娘,您先回去吧,我跟王妃婶婶还有些话要说。”
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老夫人岂会不知他的心思,气急地拿手绢扔赫连武:“收了你那些不正经的念头!她现在是什么时期,啊?是能由得你随便乱来的吗?”
老夫人扬声唤来候在外头贴身伺候自己的老嬷嬷:“泫芝。”
一着朱赫色的老妪躬身进来:“奴婢在。”
“帮荣安王妃洗漱打扮下,再派几个有力些的婆子过来,帮着把王妃接去我那儿。”
“是,奴婢这就去挑人。”
老夫人待人走了,斜眼觑着儿子:“生产之前不许你进我院子,要是被我发现,家法伺候!”
赫连武笑了:“不用这么严防死守吧?若语肚子里怀的是我的孩子,难道还不许我跟我儿子培养培养感情吗?”
老夫人简直要被他这没脸没皮的架势气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盘,反正孩子没生出来之前,敢踏进我那儿半步,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老太太为赫连家的嫡系愁白了头,好不容易又盼来个希望,因此决计不允许赫连武乱来。
赫连武投降:“好好好,都听您的,总行了吧?”
老夫人有失优雅地白了儿子一眼,“那还在这儿愣着做甚?”
赫连武摸了摸鼻子,悻悻然地出了屋子。
房内只剩了十六公主和赫连老夫人,两人相顾无言,末了唯闻老人家一声叹息。
老夫人探身拂过十六公主的鬓角,帮她把散乱的额发掖到耳后:“我明白你入赫连家非你所愿,但荣安王府的人既然把你送来了,你合该想开些,不为了自己也为了真儿不是?”
十六公主一想到自己的亲亲女儿,随即悲从中来止不住地泪流。
老夫人拿帕温柔地擦去她的眼泪,轻拍十六公主的手背又道:“只要你调养好身子给武儿生个嫡子,老太婆我和整个赫连家都不会亏待你半分,到时候让武儿收真真做义女,让她从赫连府风风光光地出嫁,你看可好?”
十六公主哭得梨花带雨地抬睫望着老夫人:“此话当真?”
怪道自家毛小子惦记这荣安王妃,凭这深蹙蛾眉的沉鱼落雁之容,让她都觉得美得心惊。
老夫人正了神色,嗔怪道:“我一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难道还能诳了你不成?”
十六公主得了保证,脸上终于阴雨转晴,嘴角藏喜地伸手拭尽半干的泪迹。
罗婉茵正剥去虾壳喂小女儿吃饭,门外的侍从进来通报:“启禀夫人,外头晴姨娘求见。”她思绪一顿,没了虾子吃的赫连婧凝便嘟着嘴朝母亲撒娇:“娘,我还想吃虾。”
罗婉茵边夹了只大虾继续剥壳,边吩咐侍从道:“让她进来。”
罗晴着一身娇俏红裙,翩跹而至。弗一踏入厅堂,她便规矩地颔首欠身:“妾室罗晴拜见夫人。”
“赐座。”
有丫鬟搬来一个绣面小凳,摆置在罗婉茵身侧一步开外的地方。
罗晴摇着团扇施施然坐下,勾着笑地将母子三人打量了一番。
罗婉茵不动声色地喂小女儿吃饭,间或督促儿子不准挑食。
“我说,”被人视若无睹实在不好受,罗晴撇着嘴角呛声:“事态都这么紧急了,你还有心情在这儿吃饭呀?”
罗婉茵沉静地搁了碗筷,拿绸绢给吃成了小脏猫的赫连婧凝擦嘴,接着让伺候着的嬷嬷带两个小家伙下去洗漱。
手脚麻利的下人撤了满桌的狼藉,弯着腰退出了厅内。
偌大的室内仅余两人,罗婉茵拿茶盖拂去茶梗,呷了口新沏的茶,等慢条斯理地搁回桌面后才接了先前罗晴的问话:“哪儿样的事惹得我们罗姨娘这么茶饭不思的?”
罗晴知道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干落了下风地哼笑道:“原来是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原先想啊,那女人要是真为郎君生下嫡子,岂不是会威胁到姐姐的地位?”
她顿了顿,以扇掩面地偷瞧罗婉茵的面色,却失望地见她如石头做得一般难窥内里,“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才想着过来看看。好么,却是我杞人忧天了!”
罗婉茵冷笑:“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假慈悲,夫君有孩子这事儿难道我经历得还少吗?”
她缓了缓郁气,挺直了背又道:“莫说填房的几个生下嫡子得交由我来抚养照顾,荣安王妃一没名没分的,生下的孩子往坏了说是侄婶通奸的野种,也就只有四大家族内当闲话听听,谁敢提着脑袋朝外传?内院里孩子喊她一声娘是念她的生育之恩,最后还不是让我白白得了个便宜嫡子?”
罗婉茵不急不缓地伸了戴着红玛瑙珠串的手拿茶盏喝茶,“左右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我又有什么好急的?”
“倒是你!”罗婉茵瞬时怒目喝道:“赶紧找大夫瞧瞧多开几贴药方,省得别人背地里嘲笑我们罗家净养出一群生不出孩子的没用女人!”
罗晴在罗婉茵吃了瘪,气得拂袖离去,她跨过门栏,迎着外头清亮的月光侧身对罗婉茵挑衅道:“姐姐说的这些是没有错,但时移势易,保不准那群老不死的得了嫡子一高兴,寻个名头留下十六公主,盼着再帮赫连一族添丁呢。”
凉风习习,罗晴神清气爽地摇曳着裙摆走了。方才话一落,她便见罗婉茵端着的茶盏撒出些许茶水来,可见那女人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她得意地勾起的狠笑,只要抓着了罗婉茵的软肋,至少在扳倒十六公主这件事上,她多了个帮手。
老夫人的院子在赫连府东南角。
老人家晚年喜静,又极爱园艺,赫连武特地辟出一大块地供母亲施展身手。
虽值初秋,院内早已弥漫开若有似无的桂花香。十六公主跟在赫连老夫人后头被两个年长的婆子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歇入了东边的厢房。
不大的厅房被收拾得温馨整洁,几处矮几上放置的青釉薄胎花瓶里插着开得正盛的月季,平添几分热闹。屋内所有的座椅全被垫上软垫软靠,显然是为了方便十六公主的日常生活。
婆子们双手叠于腰腹躬身退下,十六公主放下纱帘,恹恹地躲进狭小的床榻内。一室静谧里,她伸手轻笼肚皮,尤不敢相信自己又怀了身孕。
对于肚子里的孩子,十六公主抗拒多过期待,名不正言不顺地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她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和赫连武的关系呢?
扪心自问,她爱赫连武吗?
似乎三言两语说不清那种复杂的感情,却也绝不是简单的爱与不爱能涵盖的了的。
荣安王沉迷丹药,王府生息统统握在正妻手里。她本就对半路杀出来的十六公主怀有敌意,等王爷不问世事之后,愈发变本加厉地给十六公主难堪。
赫连氏族求要十六公主,王妃面上装作多有难处,背地里却派人催着长老们来接人。
因此,十六公主是感谢赫连武救自己于水火的,委身于他也权当报了恩情,但眼下真的闹出了个小生命,却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毕竟允诺是一回事,践约又是另一回事。
这孩子……十六公主拍拍肚皮,罢了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十六公主怀有五个多月之后便迎来了在北州的第五个新年。
有了老夫人精心地调养与呵护,她这胎怀得甚是轻松,连害喜都不曾有过,每天要做的仅是吃好喝好睡饱,调养好身子等待临盆。
十六公主穿着老夫人花重金请来的制衣师傅给她裁剪的新衣,对着铜镜簪上缀南海珍珠的银簪。
一个婆子从外头领着个小姑娘进门,十六公主在镜中瞧见了那抹日思夜想的身影,激动地快步奔来。
“哎呦,我的公主哎,您可得仔细了您这身子,若是有个万一您让我如何跟老夫人交代?”
十六公主俯身紧紧抱住自己的宝贝女儿,灿笑着宽慰婆子,“嬷嬷放宽心,我自己的身体我省得,只是快走了几步而已,不碍事儿。”
“那也不可大意!”老婆子不赞同地嗔怒道,很快又散了恼意笑得和善:“你们娘俩儿先聊着,小厨房晨起就炖上的鲜笋骨头汤,我端两碗过来给你们尝尝鲜。”
十六公主拉着柳真真坐上软榻,递了个汤婆子给她暖和下冰凉的小手,一双剪水秋瞳一措不措地盯着女儿细瞧。
“娘!”柳真真扔了汤婆子,虚虚环上娘亲的腰身,稚嫩的脸颊贴着隆起的孕肚,“我好想你!”
仅这一句话就叫十六公主红了眼眶,她捞起柳真真的脸蛋,柔吻落至女儿的面颊,泣声道:“我的好真真,是娘对不住你!”
柳真真伸手体贴地拭去十六公主滑落粉腮的泪滴,勾着暖笑安慰:“娘,我在王府过得好着呢,您不用担心我。”她垂眸看向母亲的肚子,岔开话道:“再过几个月,真儿是不是又要当姐姐了?”
十六公主一时无言,不知如何跟女儿解释这个孩子的由来。
倒是柳真真一下子把话说开了,”我知道娘怀的是赫连姐夫的孩子,接我来的?都跟我说明白了。”
十六公主欲言,却被她拿小手轻轻捂住了嘴,“娘,我不介意。我懂您的委屈和身不由己,旁人再多的闲话听听就好,要是真受了那些闲言碎语的影响,我们岂不是更成了险恶之人嘴里的笑话?”
柳真真像只小青蛙一样趴在十六公主胸前安慰,指腹揩去她眼角的水汽,“娘不准哭鼻子哦!”
“真儿如此懂事,”十六公主轻颤着手将女儿纳入怀里,“叫娘自愧不如。”
十六公主传 第五章
柳真真算正式在赫连府住下了。
老夫人隔天召见了嫩团子似的柳真真。
彼时她穿一身粉袄小衣,梳丱发,粉色的发带在两侧垂下一缕来,衬得肉乎乎的脸庞格外粉嫩可爱。
老夫人打第一眼瞧见便眼神一亮,欢喜得忙让泫芝找出之前收着的足金长命锁,抻开细链帮柳真真戴上。
柳真真伏地叩首,末了仰头笑得娇憨:“谢老夫人赏赐。”
老夫人笑得脸若秋菊,招手唤至身旁,两手包住柳真真的小手喜欢得紧。
过了腊八年关也就将近了,宅子里的下人陆续忙碌起来,气力大的负责洒扫挂灯,心儿细的调至厨房准备过年的食材筹备,手儿巧的聚作一堆,拿红线结平安结,回头各房廊檐上挂一个,讨个平安如意。
四大家族节庆日都会相互赠礼,权作维系世家之间的情谊,同时也巩固了其在北部四州的绝对统治权。
腊月二十三这天,罗家老太太并小女儿便来了赫连府上送礼。
罗家主农业,名下良田万顷,除惯例上供的那份,罗老太太特地拨了品质最上乘的送过来给赫连家。
赫连老夫人派泫芝早早地等在府外阶下,待两架枣木色、四角垂穗子的马车驶近了,便快步迎上去,躬身确认:“可是罗老夫人的座驾?”
车夫轻拉缰绳,有人从里头撩起挡风的帘子,探出张笑脸来:“劳烦泫芝姐姐在此等候了。”
“呀,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快快进来,我家老夫人一直盼着罗老夫人来呢!”
先前说话的是罗家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椿素。
车夫跳下马车手脚麻利地卸了马凳子,让马车里的主仆三人依次步下木阶。
罗老夫人穿一袭赭红色绣金线对襟齐胸襦裙,外罩壳黄色锻面斗篷,由椿素搀扶着立于车前。
“娘!”一记婉转娇啼自后头传来,一个穿桃红色绣展枝桃花交领襦衫、同色曳地烟笼百水裙的妙龄少女蹦跳地奔至罗老夫人身旁。
她姿态轻盈,外罩滚兔毛边、白色绣金丝蝴蝶的锦织斗篷,暖融融如寒冬里一簇鲜嫩桃花。
罗老妇人托住娇娃儿的手腕,蹙眉急斥:“女孩儿家家的,如此急躁不懂规矩还成何体统?”
罗婉菲背过身去,对着母亲俏皮地吐舌。
“你呀你!”罗老夫人展颜,手指轻点女儿的额际。
泫芝从未瞧见过罗婉菲,虽心怀好奇但也明白不是她一个下人能打探的,遂尽职地领了众人进府。
赫连老夫人早早地坐于厅内,翘首期盼着老朋友的到来。待门外隐约传来人声,她便催促着丫鬟出门瞧瞧是不是泫芝领了人过来。
清玉跑出门,在檐下垫着脚尖向月洞那儿张望,须臾又返身回来,喜道:“嬷嬷带人正往这儿走呢!”
罗老夫人一入厅内,赫连老夫人便言笑晏晏地疾步迎了上去:“自端午一别,妹妹身体可还硬朗?”
“倒还算过得去,只是现如今家里的大小事都要我拿主意,真真是累得气都喘不顺了。”
罗家家主是罗老夫人生下的唯一一个嫡子,于半年前心疾发作,此后一直卧病在床。长老们寻遍世间名医,皆都摇着脑袋叹息一声回天乏术。又过一月,罗家家主于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彻底断了与这世间的所有联系。
罗老夫人原以为经过了这几个月的意志消磨早已将生死看淡,可等见了双手叠胸似乎只是静静睡去的儿子,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悲恸,趴在他胸口哭得天昏地暗。
若不是儿媳红着眼眶稳住她瘫软的身体,她也想随了儿子一起投奔那阴曹地府。
白发人送黑发人对老夫人而言是致命的打击,于是整日以泪洗面继而引发头疼昏厥,弄得阖府上下手忙脚乱地又请回了大夫给她诊脉治病。
现如今病是好了,只偶尔说到伤心处仍会落几滴泪下来。
赫连老夫人拍拍老友的手,语重心长道:“凡人皆有命数,柏儿早去既已成事实,你便莫要再多想,小心自己的身体要紧!”
罗老夫人侧首低泣道:“是我不好,没给他一副健康的身子,平白让他来人间遭了一通罪。”
赫连老夫人不赞同地道:“知乐(yue)啊知乐,我们都到了儿孙绕膝的年纪了,怎得还像那不经事的女娃娃,独个儿钻起牛角尖来了?”
罗老夫人自觉失态,忙拿帕子轻按眼尾:“是知乐失了礼数,扰了姐姐的兴致。”
赫连老夫人耷眉慨叹:“也怪我,本就是断肠痛事,我不该坏着脾气地还来责怪你。”
罗婉菲半隐在母亲身后,百无聊赖地拨弄腰间挂着的小香袋。她眨巴着一双杏眼,好奇地四下探看,待前头的赫连老夫人看过来时,又瞬间收了视线规规矩矩地站好。
“这位姑娘是?”
罗老夫人这才想起身后的小女儿,抓着她的手拉到赫连老夫人跟前,“我家的小丫头,名唤婉菲,打小身子骨就有些娇弱,所以精心养在了别苑。”
罗婉菲在罗家处境有些些特殊。
罗老夫人出嫁前是蓝眼卢氏家的嫡女,生就一双澈蓝美眸。那日罗婉菲呱呱坠地,稳婆拿了小衣给她穿戴,本是闭眼啼哭的小女婴却慢慢止了哭声,眼睛撑开半指甲盖儿大小的缝新奇地打量眼前的人。
稳婆错眼间对上,呀地低呼了一声,手下没了轻重地在小女婴手背上留下个青色的月牙指甲印。
女婴作势又要哭,稳婆吓得抱起来轻哄,小娃娃咂了咂嘴,倒是乖乖地闭眼睡了过去。
椿素帮卢知乐拭净了满脸的汗,守着她睡着后才过来小娃娃这儿。她瞪了眼稳婆不悦地斥责起来:“嚷什么嚷?没见夫人累得都睡下了吗?要是吵醒了主子,我看你拿什么赎罪!”
稳婆急得额上冒汗,结巴道:“这孩子……这孩子双瞳颜色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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