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分享--愛滋感染者的故事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Doc Eason(達一生)
由於佑瑋的收入相當不錯而且穩定,所以還算負擔得起海洛因昂貴的費用。不過,這並不是付不付得起錢的問題。
我曾在他回門診追蹤時,注意到他手臂上有一些看來新鮮,未結疤的針孔。我驚訝的問他,”你還在注射海洛英?! 上次讓你的背,痛得死去活來,痛到不能走路的經驗,你都忘了嗎?!”
他吞了吞口水,“那痛,當然是忘不了,我當然記得,我接受了好久的治療才有辦法下床走路…不過,注射海洛英的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真的也很難忘…”
“上次你出院時,不是信誓旦旦的跟我一再保證,你不會再用毒品了?”
“是…是啊,那時候骨髓炎正在痛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已經想通了,我為什麼要那麼傻,打這些毒品來讓自己活受罪,尤其是在終於熬過痛苦的戒斷症狀之後,我想我再也不要經歷這些痛苦了…可是,一段時間之後,我心裡就又開始越來越癢,越來越癢…剛好藥頭又找上我,就這樣…”
“我跟你講過好多次了,這些毒品不但會傷害你的腦部,呼吸系統,消化系統,如果不小心用過量的時候,還可能抑制你的呼吸,讓你心跳變慢,甚至就一命嗚呼了。”
“好啦好啦,醫生,你講過很多遍了啦,我都會背了。不過,我要是沒有打上那麼一針,整天都沒有勁兒,好像人生失去目標…來一針後,一股暖流通過全身,精神,夢想,愉悅,都來了,我無窮無盡的想像力也都來了,我最好的作品都是這時候創作出來的…快樂的難以言喻…至於,你說的那些傷害,嗯,在我們這圈子裡,其實好像不太常聽到這種狀況,你會不會說得太誇張…我知道醫師這樣危言聳聽也是為了我好啦…”
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還有,醫師,我雖然還算有錢,可是,常常這樣打海洛英,很貴呢…打都打不夠,怎麼可能還會過量? 換句話說,你們醫師所開的藥裡,大多數的藥物,過量時也都很危險,又不是只有海洛英…”
居然這樣伶牙俐齒的反駁我從書本上讀到的專業知識。不過,我有些啞口無言,以我的行醫經歷,對施打海洛英相關的”實務”及”經驗”實在陌生。不過,以他說的如此振振有詞,我想他得到的教訓好像還不夠。
我想了想,說,“就算你不常聽說真的有人受到毒品本身的急性傷害,而那你知不知道,在注射毒品時,也可能因為共同針頭而傳染到愛滋病毒,c型肝炎病毒或b型肝炎病毒?”
“啊,這我知道,我才不會跟別人共用針頭咧! 連用來泡開白粉的稀釋液我都不會跟別人共用。我知道,就連共用稀釋液也可能感染到這些病毒…我可是既潔癖又有品味的…” 這他倒沒說錯,共用針頭及共用稀釋液都可能感染到這些病毒,但 ”潔癖”及”品味”用在這裡實在怪怪的。
“那你都是自己到藥房買無菌針頭嗎?”
“哈,傻瓜才到藥房買,大家都說藥房附近,都會有便衣條子在站崗,這下子不就被盯個正著? 我才沒那麼笨呢…”
“反正,我看你還是別碰任何毒品了吧! 使用毒品總是很不好的事,既會傷身又是種犯罪行為…” 我心想,就此草草做個俗氣的結論吧。或者說,至少是個符合一般世俗標準的正確結論。
“醫生,那,什麼叫毒品呢? 所謂毒品怎麼界定呢?” 他居然又反過來質問我。
這當然考不倒我,“就世界衛生組織的界定,毒品是指任何會造成腦部功能變化,而會導致情緒或行為改變的化學物質。”
“醫生,那你有在用海洛英嗎?”
“怎麼可能! 當然沒有!” 我立刻斬釘截鐵的回答。
“那,醫生有在使用安非他命嗎?”
“當然也沒有!”
“那,醫生有在喝酒嗎?”
“這…偶爾啦。” 我的確喜歡偶爾小酌一番。品酒不拼酒嘛,應該不算不良嗜好吧?
“那,醫生喝咖啡嗎?”
“咖啡? 當然! 我每天都喝,而且一天要喝兩杯,不然上班時容易沒精神,情緒也比較容易低落,而且,喝了咖啡會讓我更有好好工作的衝勁! 尤其是在做研究或寫論文的時候,我更是少不了咖啡…” 講到我最愛的咖啡,我不知不覺就滔滔不絕的講了起來。不過,我忽然奇怪的發現,此時我所講的話,好像跟佑瑋剛才所說的,海洛英對他工作的幫助,有些異曲同工…
“醫生,其實我早就知道,就世界衛生組織對毒品的定義,其實煙,酒,茶,咖啡也都可算是廣義的毒品。所以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在使用毒品啊! 包括醫生您也是啊! 也沒聽過誰把滿街上的咖啡連鎖店當做藥頭。我用海洛英也不偷不搶,沒傷害到其他人,為什麼就是罪惡,就是犯罪呢?
我一時啞口無言,這其中差別在哪兒呢? 我倒是被問倒了。過去我可能太自以為是,自以為人生許多價值判斷,可以只站在所謂道德及學術的高峰上來檢視。這我得好好想一想。
愛之分享--愛滋感染者的故事 前言: 愛滋病毒感染者故事的分享
世間所有故事,都可以有許多看法與觀點,沒有標準答案;作者或許也不應該期望能導引讀者做出某些制式的答案。我希望藉由這些愛滋病毒感染者故事的分享,能減少一些似是而非的誤解,能引發一些省思及討論,甚至辯論。讓我們正視這些存在於我們周遭,無法逃避的議題。
我一直想把多年來,在這領域的行醫心得,及心路歷程做個記錄。國內愛滋病毒感染人數破萬,應該是個時機了。我希望這本書所描寫的,不只是一些在我行醫過程,曾觸動我的病例故事,也不只是記錄了我在看過貧病疾苦後,對人生的思考。我更希望大眾能透過這些故事,因瞭解而不再歧視,因不再歧視而能包容。我並不想藉由描述一些悲慘的故事來博取同情,而是希望這些內容,能讓我們大家有機會省思,在這複雜多元多變的社會中,如何接納與被接納,包容與被包容,也希望能對不斷攀升的愛滋疫情有所幫助。
這大多數的內容是真實的故事,當然,為保護當事人的隱私,人物都已易名且內容經過稍微改編。希望藉這些故事所傳達的,有關愛滋病毒感染的資訊,能有助於化解社會上,網路上及媒體上,所到處充斥的錯誤或過時的訊息。錯誤或過時的訊息只會加深對這疾病的誤解,污名化,及莫需有的恐懼,並使我們更加無法建立有效的防疫制度。
我們常常,只是一味的把性當做一種放縱的罪惡,而忽視它來自生物性的本質;只是把憂鬱當做一種會導致自殺的病,而忽視它或許是能激發潛能及思考的人格特質;只是把愛情當做一種有條件的選擇,而忽視它是自然而然,只發自於內心的情感;只是把毒癮當做一種應判刑的犯罪,而忽視它與所有人追求快樂的慾望在人性中的共通點;只是把愛滋病毒感染還當做一種人人聞之色變的世紀黑死病,而不知其實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它只是個低傳染性的慢性病。愛滋病毒感染之所以難以控制,傳播全世界無遠弗屆,是人類生物行為及社會型態所致,不是因為病毒的高傳染性。當我們充滿著歧視與誤解,我們就沒有能力,去處理或防治這些事所衍生的社會問題。
當自己寫下這些故事,才發現: 許多故事中人物的心情,其實也就是自己的心情; 他們的迷惘,其實也就是你我的迷惘; 而他們的惶恐,其實不也正就是每個人的惶恐? 如果你也有相當的人生歷練,我想你會知道我在講的是什麼。
愛之分享--愛滋感染者的故事 第二章: 毒癮悲歌 2
在我每天上班途中,巷口有一家遠近馳名的西點麵包店,尤其是他們所製作的巧克力蛋糕。
每當我經過那片玻璃櫥窗,總能看到那些以上等精純的巧克力所做成蓬鬆蛋糕,以花式包覆著白滑香濃的鮮奶油,簡直就是個視覺及味蕾的藝術品。算算我這個星期已經吃了兩個,但那豐富而多層次的口感,實在令人難以忘懷,讓我忍不住想一嘗再嘗。只要是吃過的人,感受過那美味的震撼,幾乎都會有同感。我走進店裡,正要掏出錢包,忽然想到,上個月我自己的體檢報告,膽固醇及血糖都有明顯升高,唉,食慾,還是控制一點的好。
忍下那股衝動後,在醫院上班時,我發現一整天下來,只要我一空閒沒事,尤其是因為太忙而沒時間吃午餐,空著肚子上班時,那巧克力蛋糕的影像,就在腦中盤旋。我感到自己好像有點焦慮不安的感覺。我拼命安慰自己,”不吃那蛋糕又不會怎樣! 只不過是塊蛋糕嘛,而且那蛋糕對我的體重,膽固醇,血糖都有不好的影響,會讓我的動脈加速硬化,會增加我發生中風及心臟病的機會…” 只好拼命把對蛋糕最負面的理由往腦子裡塞。
但是,到了第二天,我還是忍不住跑去吃了一塊巧克力蛋糕。因為我雖然知道它對我有害,但是,我實在太想重溫,吃那蛋糕時所帶來的快樂和滿足。後來在那同一個星期裡,我又不爭氣的,臣服於難以抗拒的食慾一次。
我猛然想起佑偉說的話。我忽然對所謂的 ”慾”及”癮” 有了一些人性上,而非法律上的認識: 明知某事物可能有害,但追求那快樂的慾望,卻引領我們不斷去反覆嘗試。就像愛情,就像巧克力蛋糕。是啊,嘗過愛情美好的人,就常會耽溺於愛情的甜蜜,或是不斷再去追求那份心靈上的悸動,即使知道追求的結果,往往為自己帶來傷害。無可救藥的愛上不該愛的人,又何嘗不是一種毒癮。
或許,慾望本身,以及追求快樂的感覺,都只是生物的本性,無關乎是非對錯或罪惡。但是,儘管或許無關乎是非對錯或罪惡,這一切該承擔的風險,及該付出的代價,似乎一樣也跑不掉。這是人的原罪及人生的悲哀吧。體重機顯示了我明顯上升的體重,”果然,任何快樂的追求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唉!
我還真希望,若當初,我沒吃下那第一塊巧克力蛋糕,我就不會知道吃這蛋糕會有多滿足,我就不會就此陷入泥沼,無可自拔,我就不會如此受到它的控制…慾望,就是因為如此吸引人,所以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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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使用抗生素等積極治療之下,小文的病情終於逐漸穩定下來,燒退了,呼吸也平穩了下來,戒斷症狀也漸漸退去。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小文的姊姊幫她好好梳洗了一番,換上一套潔白的連身布質衣裳,暖暖的陽光從旁邊的窗斜照在床緣上,也映照在她清秀的臉上,一個二十幾歲女孩該有的清純柔美的模樣。
她原本正入神的看著病房裡的電視,一看到我來病房迴診,她愉快的招著手,堆著滿滿的燦爛笑容,甜美的說,”醫師好!”
“今天精神很不錯啊,跟剛住院的時候,實在差了十萬八千里! 妳目前身體進步得很好,血液裡的細菌已經清除掉了,還好這些細菌當時沒有造成妳肺部太嚴重的傷害。不過,如果下次又發生一次,大概就不會像這次這麼幸運了。”
“唉呀,一次就嚇死了,不會有下次了啦,這過程實在太苦了說…”
她那嬌羞可愛的天真模樣,實在很難想像,她是個一身是病的毒癮者。她為什麼不像其他的年輕女孩一樣,享受著她陽光般的青春呢?
我步出病房,小文的姊姊跟著我走到走廊。走廊旁的整排的椰子樹葉正被傍晚漸涼的微風吹得沙沙作響。我提出了我的疑問。
姊姊告訴我,”我妹她其實不壞。雖然不太愛念書,可是從小就都很聽話,很乖巧,跟我們都很貼心。不過,自從交了個男朋友後,開始會玩到很晚才回家,有時甚至玩通宵。那個男朋友年紀大她不少,很有些社會歷練的感覺,好像也蠻有錢。小文非常喜歡他,不論他說什麼小文都會信,我們當初就都很擔心單純的小文會被他帶壞…”
姊姊開始微微的啜泣,繼續說著,“一段時間後,小文有時情緒精神會怪怪的。後來我們發現,她白晰的手臂上怎麼會有一排排的針孔? 原來她在打毒品!! 她說是男朋友要她體驗一下,什麼叫做是”可以飛上天的快感”。我跟爸媽都快要瘋掉了,我們規規矩矩的家裡,怎麼會出了個用毒品的?! 我們要小文跟他斷絕往來。不過,小文還是會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溜出去,回來的時候又恍恍惚惚的,免不了又是一場吵吵鬧鬧。我們全家為了這事都快崩潰了。還好,她男朋友後來也不想理她,拋棄她了,這段感情才勉強結束,小文還為此哭了好久好久。那男生再也沒有打電話來,倒是藥頭三番兩次來找,想賣毒品給她,陰魂不散的…我們只好搬家,換家裡電話,藏小文的手機,想辦法切斷她與所有朋友的一切往來…”
我想,在小文這個愛做夢的花樣年華裡,運氣不好,遇到了不該遇到的人。
我們走回小文床邊,她正在看的的電視新聞裡,播報著某名門閨秀要嫁入另一豪門的新聞,冠蓋雲集,政商名流們都祝兩家連姻百年好合等等。我自己酸葡萄的想,廢話,如果連姻都能像他們集合起那麼多億的家產,大家都能百年好合。
小文看著畫面,則是略低著頭輕輕笑著,說,”這新娘長得跟我好像啊!”
我說,”嗯,的確還蠻像的,連年齡好像也差不多。”
小文一邊看著電視新聞畫面的流轉,順著婚禮的進行,瞇著做夢般的眼神,繼續說,“我也好嚮往有一天,我能像有錢人或是有名的人,在婚禮當天打扮得美美的,有氣質,很優雅的走出來拍照,和善親切的跟大家微笑,接受社會各界的祝福,會有媒體搶著拍照,會有許多鎂光燈一陣陣把臉照亮,然後坐上豪華加長型禮車,載著我和我要愛一輩子的真命天子,開始要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永遠永遠…”
聽著她的少女夢,我想到躲藏在她體內的愛滋病毒及c型肝炎病毒,以及她還沒能克服的藥癮,不由感到一陣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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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接到佑瑋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垂頭喪氣的語氣,一點也感覺不到之前的那股自信滿滿。
“醫師,我明天不會過去你門診了。我們被抄了…都是那個笨藥頭,被盯了也不知道,害了我們一整窩…法院已經裁定了,明天檢察官就會把我移送去勒戒…”
“喔? 那,那,你多保重…” 這時我也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就這樣,他在土城看守所,再次經歷了他最害怕的戒斷症狀。可能由於他有不錯的職業,也還算有相當的社會地位,又很懂得適時表現他的悔意及不再犯的決心,他很幸運的被評估為”無繼續施用毒品傾向的初犯”,獲得不起訴處分而被釋放了。檢察官告誡他,如果再犯,可就有得坐牢了。
佑瑋打毒品的事,在圈子裡漸漸傳開了。他的同行朋友之中,有在”用藥”的人其實也不少,大家對於這種”紓解壓力”及”找尋靈感”的方式並不陌生。不過,當他及藥頭一起被警方查獲之後,同行朋友們就開始一一走避。他開始老是抱怨, ”或許是怕受到我的牽連吧!? 這些沒有義氣的傢伙! 他們也好不到哪裡去!”
尤其是被公司開除後,他開始憤世嫉俗,連本來要跟他共創品牌的一位長年搭檔,都不願意再跟他合作了。他所能做的,還是只能抱怨,”說的好聽! 說什麼我們所要推出的,不只是一種服飾或一個品牌,而更是一種新的生活風格,一個新的時尚藝術…根本都只是一羣勢利眼…什麼東西嘛…”他之前八面玲瓏的人際關係一下子崩盤。
而且,更慘的是,他失去了收入來源。雖然他之前的收入頗豐,但是因為之前不斷買毒品 ”來刺激靈感”,所以也沒存下多少錢;雖然還夠三餐所需,但是,不夠錢買海洛英了。漸漸的,一方面找不到工作,一方面閒得發慌,佑瑋心裡又越來越癢。雖然身體似乎已能脫離對海洛英的依賴,不再有戒斷症狀的出現,可是,在這苦悶至極,懷才不遇的日子裡,內心不斷的受到那飄飄欲仙,極致快感的呼喚,那越來越強烈的呼喚…那種快樂,他懷念極了。於是,他把僅存的愛車賣了。在人生一團糟的某天裡,他終於拿起了電話,打給了藥頭…他的人生就這樣再次沉淪。
愛之分享--愛滋感染者的故事 第二章: 毒癮悲歌 3, final
小文在我們病房經歷了一個多月的治療後,終於可以出院了。
由於海洛英藥癮者,除了常會合併感染的併發症以外,還可能同時併發著其他的精神方面的問題,例如憂鬱,酒精濫用,或人格違常等,所以我們必須請精神科醫師詳細評估她的精神狀態。評估結果顯示,在家庭良好的支持下,只要能恢復正常社會功能及人際關係,小文又再次使用海洛英的機會,應該不大。
出院當天,一個豔陽高照的大晴天,全家人都來一起接她回家,雖然她還有著慢性的愛滋病毒及c型肝炎病毒感染,出院後還必需長期回來門診追蹤,不過心臟及肺部的感染都已經痊癒。稍稍打扮後,看起來與其他健康美麗的年輕女孩沒有什麼不同。在她一再的承諾一定不會再碰毒品之下,我們都祝福她有一個全新的未來,好好去追尋夢想。
“我絕對不會再碰毒品的!” 這句話我們實在再熟悉不過。每位毒癮者要出院時,都會如此的一再保證,包括小文。然而,真正成功的終身戒毒的,實在少之又少。或許,毒品真正的危害,恐怕還不是毒品對人體的直接傷害,而是在心理上及生活上,一輩子都將成為毒品的奴隸。儘管如此,我還是衷心希望,小文會是個例外。
回家後,因為過於擔心小文又交錯朋友,她父母變得有點像驚弓之鳥。不讓她去工作,也不讓她與以前的朋友出去玩,甚至幾乎不讓她出門,希望她就好好留在家裡,生怕她又交到壞朋友,或是讓藥頭找到她。就連她要回我門診追蹤時,她父母也都要全程陪伴,從踏出家門到回到家。剛開始,小文也順從的接受父母的要求,畢竟之前因為自己的行為,讓家人為她傷透了心。不過,小文到底只是個年輕女孩,不是個能清心修道的僧侶。
在家中漫長的無聊生活,沒有工作,沒有朋友,整天陪著她的只有吵吵鬧鬧的電視節目及新聞。漸漸的,她開始覺得微微的焦躁不安。想起以前,跟著心愛男友,甜蜜的一起走到一棟破舊的公寓,走上一道長長的,陰暗的階梯,穿過一道秘密的門,走進一間略帶霉味的房間,然後在一片雜沓中,在男友的鼓勵下,嘗試了她人生第一次的飄飄欲仙。她不自覺的懷念起那海洛英流入血管後,幾秒鐘之內就能享受到的奇妙感受…
小文一時沉浸在過去曾有過的極致體驗裡,但隨即醒覺,“怎麼會? 怎麼會? 我不是決心要把它戒掉了嗎? 我怎麼還一直想? 不行,不行啊…”但是,她越感到罪惡,她越是努力抗拒,那不該有的念頭,那不該再被回想起的慾念,就越是鑽進腦中,越鑽越深,越鑽越深。
某天,該是她定期回門診追蹤的日子。她沒有來。
我後來知道,原來當天,剛好她父母有重要的事得處理,只好首次嘗試讓她自己來我門診。像隻急欲展翅的小鳥被放出了籠牢,她怎能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在心中惡魔輕易的戰勝了天使後,她沒來醫院,而是走到那破舊的公寓,帶著強烈的癮慾及深切的罪惡感,緩緩的走上了那道長長的,陰暗的階梯,然後穿過那道秘密的門。但是,她沒有錢,也不像以前那樣有男友的資助,她要拿什麼買昂貴的海洛英呢?
那藥頭兩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小文,她那美麗的臉龐,及帶有少女特有曲線的柔美身體。在藥頭貪婪眼神的示意下,她知道,當下,她得拿她年輕的肉體來交換昂貴的海洛英。眼淚,從她眼角,隨著男人壓在她嬌弱的身軀上的擺動,在臉頰上畫出兩行呈鋸齒狀垂下的淚痕。
那藥頭完事後,把別人注射過還剩下一些海洛因的針筒遞給她。她孱弱的接過來,在露出滿足表情的男人面前,懦懦的把這些海洛因注射入自己的血管內。這男人得意的笑著,渾然不知在用毒品交換小文肉體的時候,他自己可能也已因此感染到了小文的愛滋病毒及c型肝炎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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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夜裡,小文又被送進病房了。發著高燒,精神恍惚,經診斷又是細菌性心內膜炎及毒品的戒斷症狀。我們不用問也知道,她一定又去打海洛因了。
病房內的醫護人員,對她的再次因注射毒品而入院,都又是心疼,又是責備,又是嘆息。這次,我們看不到小文熬過戒斷症狀後的甜美笑容。不論我們說什麼,小文只是緊閉雙唇,靜靜流淚。
或許她也感受到了,這毒癮並不是下個決心就能克服的事,而是會一輩子攫住她靈魂的惡魔。大家其實都相當捨不得,小文終究還是與絕大多數的毒癮者一樣,一旦染上毒癮,就脫離不了它的控制,然後會因為毒癮而付出一生做為代價。
以前我會狠狠責備這些一再屈服於毒癮的人,尤其是在我面前一再保證,不會再屈服於毒癮的人。但這些年來,我變成會抱以同情。我漸漸瞭解,絕大多數染上毒癮的,即使一再 ”下定決心”,還是無法真正戒除。我自己還不是一再”下定決心”,也戒不掉巧克力蛋糕及咖啡?
每個人的人生,都在追求快樂,努力滿足自己的慾望。坦白說,不論是巧克力蛋糕及咖啡,還是權利,地位或金錢,脫離不了追求慾望的癮,在人性及道德上,實在也不比脫離不了海洛英的癮來得高明;或許應該說,脫離不了海洛英的癮,其實並不比脫離不了追求其他事物的癮,來得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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